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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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亦舒:花樣

(2023-12-11 14:32:02) 下一個

     

父親根本不明白。    

他所堅持的隻有一點:年紀輕輕,談什麽戀愛!    

戀愛與年紀有什麽關係呢?如果運氣不好,八十歲還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兒孫滿堂,猶自未曾戀愛過。    

戀愛是一種感覺,我知道我愛楊安安。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剛玩完鈍劍,一身白色的護身衣服,長發落在肩上,雙領是粉紅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樣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愛上她,一見鍾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著,一見鍾情。  

 我並不是傷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見了她,多麽好,我才十九歲,有許多人,一直在等他們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慶幸而落淚。    

以後我總在鈍劍進門外等待安安,兩人似有默契,約好了一起走過公園,通常不說什麽。言語是多餘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後,開頭是歡欣,相對微笑點頭:兒子長大了,有異性朋友了哩!後來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擔心我會荒廢學業。    

後來發覺我的功課並不退步,就更不服氣,索性阻止我戀愛。年紀那麽輕,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無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隻想做一個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與妻子兒女過一輩子。    

家庭給我們的壓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義務替我將衛生衣帶回家洗,引起了無窮風波。    

她媽媽在她的書包裏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頓時把事情鬧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見他們,那天我特地穿著大學的外套,他們卻仍不滿意。    

楊太大問我:“你尚有三年才畢業,現在如何有能力維持一個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說:“我並不打算成家立室。”    

楊太太炸了起來,“什麽?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沒有說過要娶她,將來的事,誰知道?”    

他們幾乎將我一巴掌打了出來。    

這年頭可不能說實話。    

安安與我課餘照舊走在一起。    

稍後楊太太就約會父親,叫父親“管教令郎”。   

 媽媽問我:“你把人家的女兒怎樣了?”   

“沒有怎麽樣。”我說:“討論功課、看戲、吃茶、聊天。”    

“楊家小家敗氣的,我不喜歡他們那種人,一副‘女兒少了一條毛我叫你好看’的樣子。”    

父親說:“是你兒子不爭氣,纏著那女孩。”    

母親不服氣,“笑話,他姓楊的雙腳不走出來,我兒子去綁架她不成,牛不飲水.怎按得牛頭低。”    

父親跟我說:“你就替我爭口氣,別去惹人家吧。”    

我不響。    

母親說:“那楊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羈相,有什麽好呢?大學裏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幾個,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頭,此心悠然。    

他們是不會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運氣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將來,將來我們始終要結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時候,我們會得買下房子,雇傭人,養育孩子。    

對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聽得她對父親說:“別大驚小怪,逼他入窮巷裏,方式替孩子們留個餘地,戀愛有什麽大不了,你們少控製他。”    

我聽了這話非常窩心。   

 她又說:“你們老了,忘了年輕的時候的事,老覺得孩子們傻,可是傻有傻的樂趣,做人成了老油條有什麽快樂──你們還快樂嗎?”   

 因此我心中的話,也隻肯對姑姑透露。    

她教我:“戀愛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戀愛,還有許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問:“譬如什麽?”    “譬如愛父母,愛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愛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過後,我如夢驚醒。    

楊家將安安送去華盛頓念書。    

一切都悄悄進行,神不知鬼不覺,連安安都蒙在鼓裏。    

飛機票擱在安安麵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楊太太坐在女兒麵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腫得像核桃,安安被母親哭得昏頭腦脹,十八歲的女孩子隻好上飛機離開香港。    

待我知曉這件事的時候,隻來得及到飛機場送別。    

安安的麵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見了她隻覺得心同如絞,耳畔轟的一聲,話也不會說了。    

伊隻是默默的流淚。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們卻一副正義懍然的表情,打著‘為你好’的旗子,他們親手將女兒送到痛苦的深淵裏去,啊,何其殘忍。    

我跟安安說:“不要怕,我會去看你,寫信給我,我儲夠了錢就會來的。”    

安安忍住了眼淚,上了飛機。    

真沒想到,自從安安一走,我始覺得生活一點意義也沒有了,無論是讀書或是運動,都引不起我的興趣,閑時隻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無數小小的蟲子在齧咬著似的,說不出的苦楚了  。 

母親很不以為然,她跟我說:“孝仁,你這樣對自己簡直不孝不仁。”    

我摔爛了一隻杯子,對她說:“你知道什麽!”   

 母親問我:“你想怎樣呢?追到華盛頓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親冷笑,“有本事你飛了去!我有錢也不會給你這樣花,你這個沒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頭埋住了腦袋。

                

   

 “你打算怎麽樣?”媽媽問:“去做暑期工──”    

我打斷她:“媽媽,你如果不肯幫忙的話,就少廢話。”    

我與家裏正式鬧翻,成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勸你愛自己嗎?你若不是不愛自己,人家怎麽愛你?”    

我怒道:“我勿要聽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故事。”   

 “到了華盛頓,你見了她,過一些時候,還不是要回來?”小姑姑說。    

“哪有這樣說的?人活了幾十年,還不是要死,照你說,都應該不生孩子嘍?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遷怒於小姑姑。    

“那麽我資助你去華盛頓。”她說    

“為什麽?”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樓,”她毫不諱言,“現在的孩子多難教,一生氣就去跳樓,活著總比死好,對不對?”    

“我才不去跳樓。”我夷然。    

“有這句話就放心了。”她笑。    

“你別激將了。

”我說。   

 “真想去?”   

 “我將來把飛機票還你。”我說:“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連利息還是不連利息?”    

我這個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問:“你有戀愛過嗎?”    

她笑:“唷,考我哩!我沒戀愛過,敢在你呂少爺跟前說那麽多的話嗎?”她收斂了笑容,“有,我戀愛過,我也失過戀,個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談也罷。我對戀愛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幸福,我卻認為剛剛相反,戀愛好比瘟疫,後患無窮。看,你明明是個品學兼優的大學生,悠哉優哉,鬧戀愛,頓時雞犬不寧,禍延三代,戀愛有什麽好?”    

我不服氣,“也有順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順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戀愛,懂嗎?”    

我茫然。    

“算了,將來你會明白我說些什麽。”   

 小姑姑借錢給我,我辦了旅行證件,千辛萬苦的到了華盛頓。    

數數日子,已有兩個多月未見伊人的麵了。    

我已經寫了信兼打電報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飛機場等了近一小時,也不見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頭,賭氣之下想離開機場,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蹤,隻好等了又等。    

待她終於出現的時候,我都幾乎哭了。    

她奔著過來,“怎麽?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氣吧?”    

我急著端詳她的麵孔,氣生到九霄雲外,心中隱隱覺得已經陷身於萬劫不複之地。    

“安安,”我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她嬌嗔地笑,“盡說些無聊話,我還以為你不來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為什麽遲到?”    

“借不到車子來接機,”她氣鼓鼓的說:“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計程車趕了來。”    

我是個多心的人,但也沒有聽出什麽語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經替我租好酒店,見她已為我做了這麽多,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麽。    

在華盛頓我剛巧看到櫻花,她告了假陪我到處逛,我們度過了最快樂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說:“我想報名在這裏念書。”    

她雀躍:“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慮了一下,便去辦手續,打算回到家中才與父母說項,機會是很微的,轉校事小.這一筆留學的費用卻非同小可,他們若負擔得起,卻不一定答應。    

十天過得真快,每過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貪得無厭的,對於美好的光陰與東西,都依依不舍。    

如果永永遠遠可以與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價也值得。    

我沒有假裝不知情這邊有人追求她,她宿舍的電話是不停的,在公園裏,早謝的櫻花花瓣落了一地,我對她說:“我總是相信你的。”    

安安哭了,她說:“我等你。”   

 她送我上飛機的那天,我隱約知道有人會來機場把她接回學校去。    

安安並不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    

到了香港,小姑姑把我接回家。    

“怎麽?玩得高興嗎?”    

“很難說,心情比以前更沉重。”    

“是不是?我早說不如不見。”姑姑笑。    

“姑姑,我想到那邊去讀書。”我衝口而說。    

她一聲不響。   

 “姑姑,你跟他們去說說。”我央求她。   

 “你父親並沒有資格把你送到美國去讀書,你別使他們為難,而你也該知道,半工讀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孝仁,凡事要適可而止,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咱們生活在這世上,不是為戀愛這麽簡單的,咱們還有其他的責任,你不是一個孩子了,不要為一己的私欲而影響整個家庭的歡樂。你父母對你的期望很大,你在港大又念得很好,轉眼就畢業了,為了一個女孩子,這一切值得嗎?”    

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姑的麵孔拉了下來。   

我羞慚。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誰不追求一點點歡樂呢?可是環境不允許的事不要去想它,知足常樂,來,我與你去吃咖啡。”    

我失望襲胸,但也強顏歡笑,跟了小姑姑出去。做人,誰能夠隨心所欲?隻是我怕如果我不趕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屬於我。    

我仰天長歎。   

這一年的功課大大退步,不在話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來越少了。    

……“我等你。”她說。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確是真心的,但是以後,以後誰知道呢。人是有權變的。    

我找了兩份補習,慢慢儲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飛機票還給姑姑。    

姑姑詫異的說:“你真不知道嗎?你母親早已替你還清了。”    

啊,父母愛子之心.……我深深感動,他們嘴巴雖然硬,心卻軟了,做父母也有難處吧不久之前軟呼呼、粉紅色的嬰兒忽然長大了,有思想,有性格,變成一個半獨立的人:主見獨立,經濟卻還要依靠他們,事事與他們作對:他們傷心之餘,少不免還有一絲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們麵前提起安安。    

這一個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學不是沒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總不落到她們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終於不再來了。    

母親覺察到這件事,喃喃的說:“沒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姑姑猶自取笑我:“無疾而終的初戀。”   

 我說:“你還笑我?我敢說如果我有機會在華盛頓讀書,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心如刀割。    

小姑姑歎口氣,“算了,那麽辛苦才追回來,不如聽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麵呢。”    

在我身後?我決定了,除了做一個好學生之外,什麽也不要。   

 我抱著這樣的決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睛裏快樂的神色。    

孝順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會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楊太太,安安的母親,我禮貌的與她打招呼。    

她見到我,非常高興,立即迎上來,我很驚奇。    

“是孝仁嗎,太好了,好久不見,你長高了呢!聽人說你功課又進步了,令尊令堂有你這樣的兒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說的不是這些話吧?我心裏有點分數。   

 “有沒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問我。   

 “什麽?”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麽問我?我好幾個月沒收到她的信了,怎麽?她有事嗎?她怎麽了?”我心急如焚。    

楊太太沮喪的說:“她要很久才來一封信,寄了飛璣票去,把錢花光,也不回來,她父親擔心得不得了,已決定下星期去華盛頓看她。”    

“是不是交了損友?”我擔心。    

“唉,一言難盡,早知道,把她留在身邊,反而省事,現在隔了那麽遠,更難控製。”楊太太搖著頭。    

我說:“楊伯母,這是我的地址與電話,如果安安有消息請記得通知我一聲。”    

她的眼睛微紅,“孝仁,你倒是個好孩子……”    

此刻還說這種話,真是婦人之見。    

回到家我擬了幾封電報,發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無論如何給我一個回覆,最後我加一句:我總是愛你的。    

電報發了出去我還坐立不安。母親問:“你有心事?”    

我說:“安安與家中失去聯絡,她父親要千裏尋女。”    

父親說:“活該。”    

我吃驚,他正在看報紙,忽然說出這兩個字來,表達了他原來一直替兒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動。    

母親問:“一場朋友,你有沒有寫信去勸勸她?”    

“我打了電報去。”    

他們不出聲了。

父母已盡了力,他們對安安有成見,因安安差點引起我們骨肉分離──那時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離家出走的。    

安安並沒有回我的電報,倒是楊伯母,她與我通了消息,說安安在華盛頓病了,現在被她父親帶了回來。    

我立刻要求見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說的那麽簡單,但人回來了就好辦,我心中有一絲歡欣。    

楊伯母遲疑一下,說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兩天再說,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馬上答應。反正已經等了那麽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幾天算是什麽。    

母親問:“回來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聽過了,楊安安輟了學,跟外國人同居,現在由她父母帶了回來,又想來轉我家兒子的念頭?沒這麽容易,現在可輪到我要叫楊家管教女兒了。”    

我心亂如麻。    

小姑姑跟我說:“你要是愛她,就不要計較她做過些什麽,如果不愛她,就更不必將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動不動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說:“我不是那樣的男人,我總是愛她的。”    

“好極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悅。    母親氣道:“孝仁,我勸你看看清楚,不見得全世界的女孩兒都死光了,隻剩她一個。”    

姑姑拍她的肩膀,“鎮靜一點,又不是你戀愛。”    

母親拍落小姑姑的手,“去你的!”卻忍不住笑出來。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靜。    

她對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遠我。    

“你身子沒事吧?”我問。    

“你來做什麽?是媽媽叫你來的吧?以前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國,現在因我墮落了,又趕緊把你抓回來,好將我推銷給你,從沒見過那麽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麽可以這樣批評自己的父母?”    

“怎麽不可以?”安安厭惡的說:“誰不對都可以批評,你呢,你又來幹什麽?來搭救迷途的少女?非這樣不顯得偉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麽了?我們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於千裏之外?”    

一句話說中了她的心事,她頓時沮喪起來,抬起頭,問:“孝仁,我怎麽會變成這樣了呢?”    

“我也正想問你,為什麽不好好的讀書?”    

她說:“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後,我等你來開學,誰知你又說不來了,我耐不住,便漸漸與別人走。”    

“也不必無心向學呀。”    

“我沒有心思。”她說。    

“可以回來。”我並不接受她的解釋。   

 “我怕父母不放過我。”她冷笑。    

“你對他們有誤會,他們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為我好?算了,現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總得靠自己,經濟獨立的人才有資格說話。”   

 “你這樣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嗎?”   

 “也顧不得了。”她苦笑。    

我說:“楊伯母叫我來,不外是想我陪你說說話,大家商量商量,你別誤會她。至於我,我以前對你怎麽樣,現在也怎麽樣,你別多想了。”    

她轉過頭來,“你父母怎麽想?”    

我笑,“誰耐煩他們怎麽想?明年我都畢業了,有兩家廠等著我去見工呢!這麽大的人了,還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    

安安苦笑,“太遲了,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我們再也不必假裝。”    

“誰假裝?”我說:“我們當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我們都長大了。”    

“孝仁,你說話處處都顧著我的自尊,但是我現在還有什麽自尊可言呢?”她號啕大哭起來。    

我把她擁在懷裏,她哭濕了我的襯衫,我歎了一口氣,然後她忽然推開我,回房間去了。    

我坐了一會兒。想到從前到她家來探訪,也坐同樣的位子,但快樂時光過去不再回來,安安說得對,我倆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天氣已涼了,但不知為什麽,這兩天又開始有點桂花蒸的味道,風盡管啪啪的吹,陽光卻仍然熾熱。但一刹那秋天便會罩下來,這一絲陽光留也留不住,我與安安隔了兩個華盛頓的冬天,追也追不回來。我抹了抹額角的汗,到現在我才明白,不是我肯不肯原諒安安的問題,而是我倆的緣份,到此為止。    

我默默的離去,到家坐在功課麵前,發了一下午的呆。    

小姑姑來瞧我,她也坐在我對麵,不發一語。   

 她真是個明白人,嘴角帶著一絲縹緲的微笑,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過了很久,她問:“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不必過分難過,白頭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    我不出聲。   

 她輕輕的說:“真正的白頭偕老,是非常悶的一件事,也不值得向往。”    我說:“但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    

姑姑說:“人生那麽長的路程,孝仁,得不到的東西多著呢。”   

 自從那次之後,我就沒有再去找安安。    

母親很高興,她說:“不知道怎麽神推鬼助的,孝仁就清醒起來。姓楊那樣的媳婦,不要也罷,聽說回來的時候,還帶著身孕,一下子說病,去流產了,見鬼哪!”    

不是這意思,這不重要,主要是安安變了,她變得不在乎不上進,也不再愛我,由頭到尾,我隻是個被動的一半。    

我畢業那一個月,聽說安安也找到了工作。   

 她在銀行裏做了半年,發了帖子,她要結婚了。    

從母親寬慰的笑容裏,我看得出安安必須結婚的原因,新郎是什麽人已不再重要。    

安安整個人的前途毀在她父母的手中,可恨的是,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時候,安安仍必須拖著她被毀的前程活下去。    

我送禮到楊家,楊伯母見了我黯然。    

我與安安在書房裏見了麵。    

不知怎地,她臉上的清秀一去無蹤,濃眉改拔得細細的,一雙大眼睛仍然美麗,卻少了以前那份神采,我打心裏難過出來。   

 她比我上次見她時心情要好得多,一副大勢已去的神態,不是沒有自暴自棄的成份。    

我很心痛,說不出來的蒼涼,眼中充滿了淚水。    

她很平靜,輕輕地說:“如果有人要落淚,應當是我,孝仁,斷不應是你。”    

我說:“我的心死了,我隻想到一件事,當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我如果有勇氣拐著你去跳樓,倒也一了百了。”    

她垂下大眼睛,“那可不值得呢,為我這樣子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生人沒開始就完結了,唯一值得回憶的事,不過是曾經拒絕過你。”    

我細細回味這話,益發難過,我就這樣的走了。    

安安一直坐著,沒說謝,沒說再見,也沒送客。    

是楊伯母送我出門的。    

我心想:你這個愚昧的女人。   

她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才再能戀爰呢?抑或隻一輩子愛安安一個人呢?    

前程無限美好的在等著我,而我的心頭卻結了一個痂,永不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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