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丹江流經竹林關,向東南而去,便進入了商南縣境。一百十一裏到徐家店,九十裏到梳洗樓,五裏到月亮灣,再一十八裏拐出沿江第四個大灣川到荊紫關,淅川,內鄉,均縣,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裏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船隻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極少有桅杆豎立,偶爾有的,也從不見有帆扯起來。因為水流湍急,順江而下,隻需把舵,不用劃槳,便半天一晌,"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假若從龍駒寨到河南西峽,走的是旱路,處處古關驛站,至今那些地方舊名依故,仍是武關,大嶺關,雙石關,馬家驛,林河驛等等。而老河口至龍駒寨,則水灘甚多,險峻而可名的竟達一百三十多處!江邊石崖上,低頭便見纖繩磨出的石渠和纖夫腳踩的石窩;雖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鎮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隻留有一堆磚石,那夕陽裏依稀可見蒼苕綴滿了那石壁上的"遠源長流"字樣。一條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宮"在龍駒寨,下有一座"平浪宮"在荊紫關,一樣的純木結構,一樣的雕梁畫棟。破除迷信了,雖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養著小白蛇,進"平浪宮"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龍駒寨、荊紫關是最神聖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紀的船公,每每摸弄著五指分開的大腳,就誇說:"想當年,我和你爺從龍駒寨運蒼術、五?子、木耳、漆油到荊紫關,從荊紫關運火紙、黃表、白糖、蘇木到龍駒寨,那是什麽情景!你到過龍駒寨嗎?到過荊紫關嗎?荊紫關到了商州的邊緣,可是繁華地麵呢!"
荊紫關確是商州的邊緣,確是繁華的地麵。似乎這一切全是為商州天造地設的,一閃進關,江麵十分開闊。黃昏中平川地裏雖不大見孤煙直長的景象,落日在長河裏卻是異常的圓。初來乍到,認識論為之改變:商州有這麽大平地!但江東荊紫關,關內關外住滿河南人,江西村村相連,管道縱橫,卻是河南、湖北口音,惟有到了山根下一條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聽到一些秦腔呢。
這街叫白浪街,小極小極的。這頭看不到那頭,走過去,似乎並不感覺這是條街道,隻是兩排屋舍對麵開門,門一律裝板門罷了。這裏最崇尚的顏色是黑白:門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鋥亮,儼然如鐵門鋼窗,家裏的一切家什,大到櫃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鏡,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家,家裏四麵八方都是你。日子富裕的,牆壁要用白灰搪抹,即使再貧再寒,那屋脊一定是白灰抹的,這是江邊人對小白蛇(白龍)信奉的象征,每每太陽升起空間一片迷離之時,遠遠看那山根兒,村舍不甚清楚,那錯錯落落的屋脊就明顯出對等的白直線段。燒柴不足是這裏致命的弱點,節柴灶就風雲全街,每一家一進門就是一個磚砌的雙鍋灶,粗大的煙囪,如"人"字立在灶上,灶門是黑,煙囪是白。黑白在這裏和諧統一,黑白使這裏顯示亮色。即使白浪河,其實並無波浪,更非白色,隻是人們對這一條淺淺的滿河黑色碎石的沙河理想而已。
街麵十分單薄,兩排房子,北邊的沿河堤築起,南邊的房後就一片田地,一直到山根。數來數去,組成這街的是四十二間房子,一分為二,北二十一間,南二十一間,北邊的斜著而上,南邊的斜著而下。街道三步寬,中間卻要流一道溪水,一半有石條棚,一半沒有棚,清清亮亮,無聲無息,夜裏也聽不到響動,隻是一道星月。街裏九棵柳樹,彎腰扭身,一副媚態。風一吹,萬千柔枝,一會打在北邊木板門上,一會刷在南邊方格窗上,東西南北風向,在街上是無法以樹判斷的。九棵柳中,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彎的,年齡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典型的粗和細的結合體,樁如桶,枝如發。樹下就側臥著一塊無規無則之怪石。既傷於觀賞,又礙於街麵,但誰也不能去動它。那簡直是這條街的街徽。重大的集會,這石上是主席台,重要的布告,這石上的樹身是張貼欄,就是民事糾紛.起咒發誓,也隻能站在石前。
就是這條白浪街,陝西、河南、湖北三省在這裏相交,三省交結,界牌就是這一塊仄石。小小的仄石竟如泰山一樣舉足輕重,神聖不可侵犯。以這怪石東西直線上下,南邊的是湖北地麵,以這怪石南北直線上下,北邊的街上是陝西,下是河南。因為街道不直,所以街西頭一家,三間上屋屬湖北,院子卻屬陝西,據說解放以前,地界清楚,人居雜亂,湖北人住在陝西地上,年年給陝西納糧,陝西人住在河南地上,年年給河南納糧。如今人隨地走,那世世代代雜居的人就隻得改其籍貫了。但若查起籍貫,陝西的為白浪大隊,河南的為白浪大隊,湖北的也為白浪大隊,大凡找白浪某某之人,一定需要強凋某某省名方可。
一條街上分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猊,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語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如此不到半裏路的街麵,商店三座,座座都是樓房。人有競爭的秉性,所以各顯其能,各表其功。先是陝西商店推倒土屋,一磚到頂修起十多間一座商廳;後就是河南棄舊翻新堆起兩層木石結構樓房;再就是湖北人,一下子發奮起四層水泥建築。貨物也一家勝籌一家,比來比去,各有長短,陝西的棉紡織品最為贏,湖北以百貨齊全取勝,河南挖空心思,則常常以供應短缺品壓倒一切。地勢造成了競爭的局麵,競爭促進了地勢的繁榮,就是這彈丸之地,成了這偌大的平川地帶最熱鬧的地方。每天這裏人打著漩渦,四十二戶人家,家家都做生意,門窗全然打開,辦有飯店,旅店,酒店,肉店,煙店。那些附近的生意人也就擔筐背簍,也來擺攤,天不明就來占卻地點,天黑嚴才收攤而回,有的則以石圍圈,或夜不歸宿,披被守地。別處買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買,別處見不到的東西,到這裏可以見。"小香港"的名聲就不脛而走了。
三省人在這裏混居,他們都是炎黃的子孫,都是共產黨的領導,但是,每一省都不願意丟失自己的省風省俗,頑強地表現各自的特點。他們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長處,他們也有他們不同於別人的短處。
湖北人在這裏人數最多。"天有九頭鳥,地有湖北佬",他們待人和氣,處事機靈。所開的飯店餐具幹淨,桌椅整潔,即使家境再窮,那男人衛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頭上一定是絲紋不亂。若是有客稍稍在門口向裏一張望,就熱情出迎,介紹飯菜,幫拿行李,你不得不進去吃喝,似乎你不是來給他"送"錢的,倒是來享他的福的。在一張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煙,問起這白浪街的曆史,他一邊叮叮咣咣刀隨案板響,一邊說了三朝,道了五代。又問起這街上人家,他會說了東頭李家是幾口男幾口女,講了西頭劉家有幾隻雞幾頭豬;忍不住又自誇這裏男人義氣,女人好看。或許一聲呐喊,對門的窗子裏就探出一個俊臉兒,說是其姐在縣上劇團,其妹的照片在縣照相館櫥窗裏放大了尺二,說這姑娘好不,應聲好,就說這姑娘從不刷牙,牙比玉白,長年下田,腰身細軟。要問起這兒特產,那更是天花亂墜,說這裏的火紙,吃水煙一吹就著;說這裏的瓷盤從漢口運來,光潔如玻璃片,結實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兒刮汗毛比刀子還利;說這裏的老鼠藥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順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還是順地倒。說的時候就拿出貨來,當場推銷。一頓飯畢,客飽肚滿載而去,桌麵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邊端著殘茶出來順門潑了,一邊低頭還在說: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們的生意竟擴張起來,丹江對岸的荊紫關碼頭街上有他們的"租地",雖然仍是小攤生意,天才的演說使他們大獲暴利,似乎他們的大力丸,輕可以治癢、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氣,牛吃了有豬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隻要和在水裏,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澆麥麥不結穗,澆樹樹不開花。一張嘴使他們財源茂盛,財源茂盛使他們的嘴從不受虧,常常三個指頭高擎飯碗,將麵條高挑過鼻,沿街唏唏溜溜的吃。他們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河南人則以能幹聞名,他們勤苦而不戀家,強悍卻又狡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沒有不會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結夥成群,背了七八個汽車內胎逆江而上,在五十裏,六十裏的地方去買柴買油桐籽。柴是一分錢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錢一斤。收齊了,就在江邊啃了幹糧,喝了生水。憋足力氣吹圓內胎,便紮柴排順江漂下。一整天裏,柴排上就是他們的家,丈夫坐在排頭,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間。夏天裏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連三個、四個,一家幾口全隻穿短褲,一身紫銅色的顏色,在陽光下閃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個氣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緩,過姚家灣,梁家灣,馬家堡,界牌灘,看兩岸靜峰峭峭,賞山峰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崖下的深潭黝黑。遇見淺灘,就跳下水去連推帶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腳亂,偶爾排撞在礁石上,將孩子彈落水中,父母並不驚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間冒出水來,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穩之處,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紋一樣的雲,看地下雲紋一樣的水,醒悟雲和水是一個東西,隻是一個有鳥一個有魚而區別天和地了。每到一灣,灣裏都有人家,江邊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評頭論足,唱起野蠻而優美的歌子,惹得江邊女子擲石大罵,他們倒樂得快活,從懷裏掏出酒來,大聲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覺高級幹部的轎車也未比柴排平穩,自覺天上神仙也未比他們自在。每到一個大灣的渡口,那裏總停有渡船,無人過渡,船公在那裏翻衣捉虱,就喊一聲:"別讓一個溜掉!"滿江笑聲。月到江心,柴排靠岸,連夜去荊紫關拍賣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掙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過一個時期"吃飽了,喝漲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裏又空了,就又逆江進山。他們的口福永遠不能受損,他們的力氣也是永遠使用不竭。精打細算與他們無緣,錢來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們的生活大喜大悲。
陝西人,固有的風格使他們永遠處於一種中不溜的地位。勤勞是他們的本分,保守是他們的性格。拙於口才,做生意總是虧本,出遠門不習慣,隻有小打小鬧。對於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們並不饞眼,看見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譏。他們是真正的安分農民,長年在土坷垃裏勞作。土地包產到戶後,地裏的活一旦做完,油鹽醬醋的零花錢來源就靠打些麻繩了。走進每一家,門道裏都安有擰繩車子,婆娘們盤腳而坐,一手搖車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車輪轉得是一個虛的圓團,車軸杆的單股草繩就發瘋似的腫大。再就是男子們在院子裏開始合繩:十股八股單繩拉直,兩邊一起上勁,長繩就抖得眼花繚亂,白天裏,日光在上邊跳,夜晚裏,月光在上邊碎,然後四股合一條,如長蛇一樣扔滿了一地。一條繩交給國家收購站,錢是賺不了幾分,但他們個個心寬體胖,又年高壽長。河南人、湖北人請教養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裏睡得香,心便寬;不心重賺錢;茶飯不好,卻吃得及時,便自然體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這養身之道,但卻極願意與陝西人相處,因為他們極其厚道,街前街後的樹多是他們栽植,道路多是他們修鋪,他們注意文化,晚輩裏多有高中畢業,能畫中堂上的老虎,能寫門框上的對聯,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簫彈琴的,又是陝西人氏,"寧叫人虧我,不叫我虧人",因而多少年來,公安人員的摩托車始終未在陝西人家的門前停過。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卻和諧地統一在這條街上。地域的限製,使他們不可能分裂仇恨,他們各自保持著本省的尊嚴,但團結友愛卻是他們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條溪水,利用起來,在街東頭修起閘門,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個水輪,一是湖北人用來帶動壓麵機,一是河南人用來帶動軋花機,一是陝西人用來帶動磨麵機。每到夏天傍晚,當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張小桌打撲克,一張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兩人,輪換交替,圍著觀看的卻是三省的老老少少,當然有輸有贏,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月月有節,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臘月初八,大年三十,陝西商店給所有人供應雞蛋,湖北商店給所有人供應白糖,河南就又是粉條,又是煙酒。票證在這裏無用,後門在這裏失去環境。即使在"文化革命"中,各省槍聲炮聲一片,這條街上風平浪靜;陝西境內一亂,陝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內,湖北境內一亂,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內。他們各是各的避風港,各是各的保護人。各家婦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調,但又能做得兩省的飯菜。孩子們地道的是本省語言,卻又能精通兩省的方言土語。任何一家蓋房子,所有人都來"送菜",送菜者,並不僅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來者對於主人都是幫工,主人對於幫工都待如至客;一間新房便將三省人扭和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來送"湯",一家兒子結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頭作拜。街中有一家陝西人,姓荊,六十三歲,長身長臉,女兒八個,八個女兒三個嫁河南,三個嫁湖北,兩人留陝西,人稱"三省總督"。老荊五十八歲開始過壽日,壽日時女兒、女婿都來,一家人南腔北調語音不同,酸辣鹹甜口味有別,一家熱鬧,三省快樂。
一條白浪街,成為三省邊街,三省的省長他們沒有見過,三縣的縣長也從未到過這裏,但他們各自不僅熟知本省,更熟知別省。街上有三份報紙,流傳閱讀,一家報上登了不正之風的罪惡,秦人罵"瞎?",楚人罵"操蛋",豫人罵"狗球";一家報上刊了振興新聞,秦人說"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遠,報紙卻使他們離政策近。隻是可惜他們很少有戲看,陝西人首先搭起戲班子,湖北人也參加,河南人也參加,演秦腔,演豫劇,演漢調。條件差,一把二胡演過《血淚仇》,廣告色塗臉演過《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過《智取威虎山》,越鬧越大,《於無聲處》的現代戲也演,《春草闖堂》的古典戲也演。那戲台就在白浪河邊,看的人山人海。一時間,演員成了這裏頭麵人物,每每過年,這裏興送對聯,大家聯合給演員家送對聯,送的人莊重,被送的人更珍貴,對聯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無損。那戲台兩邊的對聯,字字鬥般大小,先是以紅紙貼成,後就以紅漆直接在門框上書寫,一邊是:"丹江有船三日過五縣",一邊是"白浪無波一石踏三省",橫額是"天時地利人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