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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我就這樣一麵看水一麵想你

(2023-11-01 07:30:45) 下一個

致張兆和   1934年1月13日   小船上的信

 

船在慢慢的上灘,我背船坐在被蓋裏,用自來水筆來給你寫封長信。

 

這樣坐下寫信並不吃力,你放心。這時已經三點鍾,還可以走兩個鍾頭,應停泊在什麽地方,照俗諺說:“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過問。大約可再走廿裏,應歇下時,船就泊到小村邊去,可保平安無事。

 

船泊定後我必可上岸去畫張畫。你不知見到了我常德長堤那張畫不?那張窄的長的。這裏小河兩岸全是如此美麗動人,我畫得出它的輪廓,但聲音、顏色、光,可永遠無本領畫出了。

 

你實在應來這小河裏看看,你看過一次,所得的也許比我還多,就因為你夢裏也不會想到的光景,一到這船上,便無不朗然入目了。

 

這種時節兩邊岸上還是綠樹青山,水則透明如無物,小船用兩個人拉著,便在這種清水裏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樣的石子,舵手抿起個嘴唇微笑,我問他,“姓什麽?”“姓劉。”“在這條河裏劃了幾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歲就劃船。”

 

來,三三,請你為我算算這個數目。這人厲害得很,四百裏的河道,漲水幹涸河道的變遷,他無不明明白白。他知道這河裏有多少灘,多少潭。看那樣子,若許我來形容形容,他還可以說知道這河中有多少石頭!是的,凡是較大的,知名的石頭,他無一不知!

 

水手一共是三個,除了舵手在後麵管舵管篷管纖索的伸縮,前麵艙板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小孩子,一個是大人。兩個人的職務是船在灘上時,就撐急水篙,左邊右邊下篙,把鋼鑽打得水中石頭作出好聽的聲音。到長潭時則蕩槳,躬起個腰推扳長槳,把水弄得嘩嘩的,聲音也很幽靜溫柔。到急水灘時,則兩人背了纖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時就伏在石灘上,手足並用的爬行上去。

 

船是隻新船,油得黃黃的,幹淨得可以作為教堂的神龕。我臥的地方較低一些,可聽得出水在船底流過的細碎聲音。前艙用板隔斷,故我可以不被風吹。我坐的是後麵,凡為船後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

 

我就這樣一麵看水一麵想你。我快樂,就想應當同你快樂,我悶,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悶。我同船老板吃飯,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飯。我至少還得在船上過七個日子,還不把下行的計算在內。你說,這七個日子我怎麽辦?

 

天氣又不很好,並無太陽,天是灰灰的,一切較遠的邊岸小山同樹木,皆裹在一層輕霧裏,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畫畫。看看船走動時的情形,我還可以在上麵寫文章,感謝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實在太方便了。倘若寫文章得選擇一個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點的。不過我離得你那麽遠,文章如何寫得下去。

 

“我不能寫文章,就寫信。”我這麽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寫四張,若寫完四張事情還說不完,我再寫。這隻手既然離開了你,也隻有那麽來折磨它了。

 

我來再說點船上事情吧。

 

船現在正在上灘,有白浪在船旁奔馳,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別的是無可怕的。我隻怕寂寞。但這也正可訓練一下我自己。

 

我知道對我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邊,我有時真會使你皺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隻是你待我太好,縱容了我。但你一生氣,我即刻就不同了。現在則用一件人事把兩人分開,用別離來訓練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領我!為了隻想同你說話,我便鑽進被蓋中去,閉著眼睛。

 

你瞧,這小船多好!你聽,水聲多幽雅!你聽,船那麽軋軋響著,它在說話!它說:“兩個人盡管說笑,不必擔心那掌舵人。他的職務在看水,他忙著。”船真軋軋的響著。可是我如今同誰去說?我不高興!

 

夢裏來趕我吧,我的船是黃的,船主名字叫做“童鬆柏”,桃源縣人。盡管從夢裏趕來,沿了我所畫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雖萬萬千千,我的船你自然會認識的。這裏地方狗並不咬人,不必在夢裏為狗嚇醒!

 

你們為我預備的鋪蓋,下麵太薄了點,上麵太硬了點,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館已嫌不夠,到了船上可更糟了。蓋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為什麽獨選著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買了一斤臘肝,半斤臘肉,在船上吃飯很合適……莫說吃的吧,因為搖船歌又在我耳邊響著了,多美麗的聲音!

 

我們的船在煮飯了,煙味兒不討人嫌。我們吃的飯是粗米飯,很香很好吃。可惜我們忘了帶點豆腐乳,望了帶點北京醬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麽方便,早知道那麽方便,我們還可以帶許多北京寶貝來上麵,當“真寶貝”去送人!

 

你這時節應當在桌邊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來坐在艙裏,從窗口望那點紫色的小山。我想讓一個木筏使你驚訝,因為那木筏上麵還種菜!我想要你來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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