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秋,遼寧一個叫張鐵生的人在高校招生考試中交了白卷,卻又不甘心,四處鑽營申訴,竟成了“四人幫”一夥所謂對抗修正主義教育製度的“反潮流英雄”。1974年2月,北京海澱區的一個叫黃帥的小學生公布了其“反師道尊嚴”的日記,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學校的現狀”發起攻擊……
張鐵生是個成人,理應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實在可恨。黃帥卻是個孩子,小小年紀就被捆在戰車上,不過當個傀儡,實在可憐。可恨的是她的父母,聽說都是知識分子,動亂之中不甘寂寞,也想謀個機會,便拿了自己的女兒當磚頭,就這等卑劣的人格,真是玷汙了知識分子的名節,應該遭到鄙視和唾棄。
學校在文革之初是由治到亂的突破口,這些年下來本已離開了漩渦中心,孰料這幾根“鞭子”一抽,學校又變成動亂的焦點,尤其是中小學,頓時秩序大亂,老師不成老師,學生不成學生,哪裏還談得上課堂紀律和學習文化?
巧的是,這一年北京市計劃普及高中教育。然而,正常的教育鏈條已中斷多年,何處覓得師資?這時想起1966年的老三屆高中生,好歹受了十多年的正規係統教育,文化功底還算紮實。把幾大生產建設兵團裏的老高中生們調回以應中學教育之急需,豈非正當其時?我就是乘了這股東風回到北京的。
1974年2月,我被分配到北京六中當語文教師,最初在高一年級教語文並擔當班主任。
想想也真好笑,沒有人告訴我怎樣當教師,也沒有人告訴我應該怎樣教課,進入教師這個職業應該掌握的基本範疇和要求我一無所知,學校也好像視我為天然的教師職業擔當者,今天初任教師所必須經曆的過程和程序在我這裏全部免除。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回想起當初仍然為自己的大膽感到吃驚。正是無知者無畏,我是完全憑著自己的熱情而進入教師這個行列的。
想一想,多麽愜意呀,從北大荒那樣一個艱苦的地方來到北京,而且在中學教書,真像從苦水潭裏爬出來一不小心掉進蜜罐中,幸福得有些眩暈,每一天的太陽都是那麽鮮亮,溫暖,腳下的每一步都帶有彈性。我沒有上下班的時間概念,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我利用六中那小小的資料室認真鑽研每一篇課文,每一個難點;精心設計每一節課,每一個環節。我像兄長一樣和班裏的學生接觸交流,幫助他們,組織他們。終於在不長的時間裏,我獲得了同事們和學生們的認可。
憑心而論,我這個班除了少數人外都知道用心學習,隻是多年動亂造成他們的基礎比較差,而其他班出現的亂象在這裏基本沒有發生。我和學生們的關係很融洽,在這種師生和諧的環境裏,我找到了工作的幸福,發現了自己人生的價值。如果不是那個動蕩不定的年代,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如果……,如果沒有那麽多的後來,我也許會終老在那個我認為幸福的崗位上。
不久,可能還不到一年,我奉命調到初三擔任年級指導員(相當於年級組長)。本來隻有黨員才能充任這個職務,我那時還沒有入黨,但學校支部書記找我談話,說這是組織的信任,要經得住考驗。我雖然很舍不得自己這班學生,但還是毅然決然地來到初三年級任職。(大約一年後,我被接受加入黨組織,按照那時黨章的規定,我沒有預備期,直接成為正式黨員。)
然而時間不長,我在之前建立起來的信心和幸福就被現實擊得粉碎,這時我才明白高一那個班是特例,現在麵對的學生才是真實的。他們基本不讀書,沒有求知欲,不知學校製度和課堂紀律為何物,視教室為市場,整個年級混亂不堪。無論男女都沒有理想與追求,甚至對基本道德規範喪失了判斷能力,偷竊、打架、“拍婆子”……不一而足,在派出所掛了號,進出拘留所的人物並不罕見。這真是莫大的諷刺,文化大革命竟然從精神層麵上毀掉了一代人。
記得那天講《歐仁·鮑狄埃和國際歌》。開始,我還拿著精心準備的教案,信心十足地站在講台上。不一會兒,我發現不對頭,幾乎全班人都沒聽課,悄悄說話的,打盹的,發呆的,就是沒有認真聽課的,僅僅礙於我是班主任兼年級指導員,才沒大亂。於是,我停下來問他們問題,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巴黎公社、《國際歌》、包括列寧都一概不知。我的教案算是白搭了。
那就念書,對不起,書也念不成句,不認識的字太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侈談什麽教學計劃,隻有從認生字起步。也行不通,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沒有筆和練習本。好不容易捱到下課鈴響,我剛說了個“下”字,“課”還沒出口,全班“嗷”的一聲奪門而出。
後來,我出了個題目“一件小事”,讓他們寫作文。這是小學三四年級的作文題。作文收上來以後,我花了半天時間也沒看完,雖然最長的一篇也不過二百多字,但沒有一篇我能看懂的。得,從學習造句抓起。這讓我想起了戰爭年代解放區裏的婦女識字班,根本區別在於,解放區的婦女們學習熱情高漲,而這些學生則是徹底喪失學習興趣。
以後的時間裏,我再也沒有認真備過課,因為根本用不上,再說,我的絕大部分精力被迫投入到另一個領域。
這些學生都是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精力過剩,不用到學習上,就會尋找其它的發泄出口,於是沉渣泛起,烏七八糟的東西無師自通,學校內外勾連,小流氓一樣無法無天。在學校裏麵找不到一個規規矩矩學習的課堂,他們根本不把老師放在眼裏,尤其是女老師。站在教室窗外一望,裏麵人聲鼎沸農貿市場一般,甚至離開座位追逐打鬧。
還有少數能量大的,在學校外麵混出些名堂,像嘯聚山林的土匪,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和名號。他們在社會上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男女鬼混,對學校秩序危害更大,是派出所和民兵指揮部的常客。我因為當了年級指導員,一有事就要出麵處理,到派出所和民兵指揮部出出進進的,混得臉熟。
我常常自己疑惑:我還是老師嗎?
我先前說,學生礙於我是班主任和年級指導員,所以上我的課還不太敢出格。其實這話說得不太準確。學校其他老師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很明白現在的形勢,誰願意頂風上跟學生較勁,落一個資產階級統治學校的典型?特別是上麵下達了文件說,體罰學生是要受處分的。
可我不同,這一段時間我已經忘了自己的教師身份。我是北大荒回來的知青,不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最初,麵對鬧事的學生,我還耐心地講道理,但很快發現他們油鹽不進,我是對牛彈琴。於是教師的風範漸失,知青本色回歸,氣極了,張嘴罵;恨得咬牙根兒,舉手打,抬腳踢。
什麽事都怕有第一次,一開了頭就止不住了,越罵越順嘴,越打越順手。這要放在其他老師身上,學生肯定不幹了,早鬧到校長和教育局那裏去了。對我,他們居然認了,因為他們把我當成治安警察和民兵的代理人。
那時進了派出所,尤其是進拘留所,先要在皮肉上“受教育”,可能是從《水滸傳》裏的“殺威棒”演變而來。這些學生都懂規矩,所以他們認可我的教育方式。慢慢地我的名聲在學生中傳播開,成了教師中的“另類”。
有一次,我班裏一個姓韓的混小子自己加工了一把尖刀,為了試試刀口是不是鋒利,竟一刀紮進另一個同學的屁股。我聞聽大驚,一麵請其他老師送受傷的同學去醫院,一麵把這混小子叫到辦公室。
見了麵,我一句話沒說,抬腿一腳把他踹趴在地上,他一骨碌爬起來,滿臉通紅,衝著我目露凶光,雙手攥緊拳頭。我大聲斥罵他:
“你他媽活膩了!你這是持刀傷人,是刑事罪,判你的刑!”
他一聽鬆開拳頭,低下了頭。
我這邊事還沒完。受傷學生的家長不幹,非要上公安局不可。我好說歹說才算穩住。把雙方家長糾合在一起,就治療費和營養費達成協議(那時還不懂得要賠償金和追究學校責任)。
警察又聞訊趕來了。我考慮到這個混小子雖然可恨,但畢竟頭腦簡單,不是蓄謀傷人,還是應該開脫他。就和警察協商半天,決定不深究,從輕處理:拘留十五天。
十五天以後這混小子從拘留所裏放了出來。他倒是規規矩矩地立馬來學校上課。那天,我剛走進教室門就看見幾個人圍著他,他正眉飛色舞地白話:
“……裏麵吃得挺好,肉末大白菜和窩頭……”
一抬頭看見我進來了,馬上閉住嘴。我掃了一眼,幾個聽眾也趕緊散開。嗬,幾天的工夫,這小子居然吃胖了。我心裏又氣又笑,罵道:
“你個兔崽子覺得裏麵好就再回去。給我閉上你那張破嘴。”
這事情過去不久,四班的班主任來找我,說他班上有個叫鄭茉莉的女學生(眾所周知的原因,此處用化名)經常曠課去校外鬼混,近來變本加厲在外麵“刷夜”(流氓術語,即夜裏不回家在外麵鬼混,後來也成為警方用語),還引誘本班其他女生曠課外出,今天她到學校露麵了,必須狠狠批評,嚴厲懲處她。
其實這位老師的心思我非常清楚,燙手的山芋誰願意接,你不是指導員嗎,你來吧。問題是我也無能為力,學校畢竟不是勞教所,該給的處分給了,她不在乎;該講的道理講了,她沒有羞恥感;該批評的批評了,她滾刀肉。她是女的,我還沒法打她。真是豆腐掉到灰堆裏,吹不得拍不得。唉,那也得管呐。我忍住一肚子火,跟那位班主任說:
“你把她叫來吧。”
一會兒鄭茉莉來到辦公室,笑嘻嘻地站在我麵前。我努力壓住火氣:
“你這幾天為什麽曠課不來上學?”
她咧嘴一笑:“老師,我不舒服了。”
“去哪家醫院?假條哪?”
“我沒去醫院,在家裏自己吃藥。”
“胡說!有人看見你跟二毛子(一個小混混的名號)逛大街。”
她嘴一撇,低頭不吭聲了。
“你現在不但曠課,晚上還不回家。家長不管呐。”
誰知她扭扭身子:“我媽知道。”
什麽!我可真算開了眼了,一股火騰地從嗓子眼冒出,不由得破口大罵:
“你還是個女的,你怎麽不知道害臊呀?我要是你爹打不爛你。我給你找根繩子,你上吊死了吧。滾!”
鄭茉莉走後,我坐在椅子上喘了半天氣:這是什麽家長啊?!
第二天下午,四班班主任神色緊張地跑來小聲告訴我:
“鄭茉莉她媽來了,要找你。”
“讓她來,我還正想找她呢。”我肚子裏的火又拱起來。
鄭茉莉的媽風擺柳似地走進辦公室,不待坐穩就話裏有話地對我說:
“您是徐老師吧。昨天我們茉莉放學回家哭了半宿。”
“嗬,她知道哭了,不容易。”我冷眼相對。
“有的老師說讓茉莉找繩上吊死了,您說這話對嗎?”鄭茉莉媽綿裏藏針地把話甩過來。
“這話是我說的。鄭茉莉已經曠課好幾天了,不知您知道不知道?”
“喲,我還真不清楚,就知道她這幾天不舒服。”
“她沒有不舒服,身體挺好。這幾天她和一個外號叫二毛子的人在一起,在外麵‘刷夜’。”
茉莉媽一聽,馬上瞪起眼睛,剛要張嘴,我立刻擺手止住她:
“這個情況不是學校了解的,我們隻管校內。這是派出所通報給我們的,讓我們加強教育。警察和民兵那裏有案底。管片民警還要找她呢。您要想了解,我陪您去一趟?”
茉莉媽立刻搖搖頭。
我加重語氣對她說:“一個女孩子應該自重,她將來還要長大成人。您可能太忙了,還是要抽時間管一管。”
茉莉媽臉一陣紅一陣白,我的話音剛落,她就道聲“謝謝”急匆匆走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隻隔了一天,我班上一個壞小子湊到跟前:
“徐老師,您這幾天小心點兒,我聽說‘二毛子’和‘大管兒’要截您(即攔截毆打),高中有個人還說要叉了您。”嗬,這個鄭茉莉還橫跨幾個地盤,水夠深的,我看了看這小子,不知是討好我還是被差來傳話的,也就惡狠狠地放話:
“你告訴這群王八蛋,老子等著他們,什麽時候,在哪兒?我捏不死他。”
“您別生氣,他們也就是放個風,哪敢真惹您。”壞小子顛顛地走了。
狠話是說了,我還真得考慮一下:用刀紮我,他沒這個膽量。但要圍住打我一頓或暗地裏飛來一塊板磚,我這警察代理言人的麵子就掛不住了,以後還怎麽管他們?……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我還沒想好怎麽應付之際,發生了一件事,根本扭轉了局麵。
六中食堂養了兩頭豬(那年月也沒人管),每日價剩飯剩菜吃著茁壯成長,轉眼間都到了兩百多斤。學校領導就想殺了它們給老師改善改善。難題來了,找誰殺呀?北京六中地處天安門旁,別說長安街地區,就是整個西城區也未見得能找出一個人來。我見主任急得直轉圈,就毛遂自薦:
“主任,我來殺。”
“什麽?你殺?”他從眼鏡框上邊射出光來,“你真行?”
“沒問題,我殺。”
各位,別以為我是忽悠你們,沒有金剛鑽也不敢攬瓷器活兒,我是真會殺豬。回北京之前我在黑龍江兵團四師樂器廠待了一年,其中一多半時間在食堂做飯(發麵,使堿,蒸饅頭,擀麵條,擀皮,包包子包餃子,我都精通)。過年前,我們幾個知青為周邊單位殺了近二十頭豬,早就手藝純熟。其實沒什麽難的,就是熟悉豬的身體構造,再加上膽大心細手狠。
殺豬那天,在操場上埋一口大灶,騰騰的熱水滾燙。我帶著幾個打下手的年輕老師(都是小夥子)去抓豬。他們怕豬咬,從後麵上手,轉了幾圈,人和豬都氣喘籲籲的。我拿足了架子:
“我來吧。你們在前麵擋一下。”
我從豬的側後麵慢慢走過去,快要靠近它時,它撒腿向前一竄,見前麵有人阻擋又折返方向,剛要逃跑,但為時已晚,我瞅準機會一把抄住它的後腿,一發力提起來。豬隻剩兩隻前腿著地,掙紮的力道頓失。我急忙招呼幾個年輕老師過來抓住豬耳朵,將它按倒在地,又用豬蹄扣前後拴好,抬到殺豬案上。
此時正值課間,豬的慘叫聲吸引了所有的學生。他(她)們是真正的——隻吃過肥豬肉,沒見過肥豬跑,一見在操場上殺豬頓時轟動起來,情緒亢奮,嗷嗷叫著趕來,裏三層外三層把個殺豬場圍得風雨不透,站在外圈的人踮起腳嚷著裏圈的人蹲下。上課的鈴聲響起來了,沒有一個人離開。有幾位老師象征性地喊了兩聲“上課了”,見沒人搭理,也就擠進人群一起看殺豬。
當時殺豬刀都沒有,臨時到校辦工廠打磨了一把。我讓兩個膽大幫手拿木杠子壓住豬,自己站在豬後脖頸子的方位,伸出左手抓著豬嘴,緊緊攥住,往懷裏帶過來。這一環節是要膽大心細手狠,抓不準或掙脫手,豬會咬傷人。豬頭一扳過來,它的嗓子窩就露出來了,我右手持刀對準嗓窩紮進去,方向稍稍偏左,進刀約20公分,捅進心髒,再拔出刀,鮮血隨即噴出,幫手趕快用盆接住。
這時就聽見四周發出驚天動地的嗷嗷叫聲,估計是學生們第一次看見這種血腥場麵的反應。豬嘴被我攥著,它的叫聲悶悶的,越來越小,血也一股一股地冒出,越來越少,四肢踹動越來越慢,最後,一陣痙攣,停住了,豬死了。我鬆開手,抬眼環顧一下四周,人人臉上都驚恐萬狀,有一些女生還用手捂著眼睛,露出一條縫向外偷看。
直到我把第二頭豬殺完,學生們才在老師們的催促強迫之下回到教室上課。最刺激的活兒幹完了,剩下的就是收拾了。我在豬後蹄上割一個口子,用鐵通條捅進去,在皮肉之間穿通出幾條通道直到前肩附近,然後拿來自行車打氣筒塞進後蹄刀口處充氣。據說本領大的屠戶可以一口氣吹鼓一頭豬,我沒這等本領,隻會用打氣筒。待到豬脹鼓鼓的,就拿開氣筒,紮緊刀口,放進湯鍋退毛。
人多好幹活,七手八腳的,不一會兒,兩頭光淨淨白條條的大肥豬被抬到案子上。我雖不如庖丁解牛那般高超,但也駕輕就熟,很快把兩頭豬分解完畢。至此,我的殺豬任務圓滿結束。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殺豬給學生管理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影響,我在學生眼中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那些調皮搗蛋無法無天的壞小子在我麵前規矩了許多,幾個在外有名號的,原來迎麵見到我時曾挑釁般地直視目光擦肩而過,現在則早早地叫一聲“徐老師”側身一旁,待我過去才起步。當初給我傳話的那個壞小子隻要一瞅見我就會“哧溜”一下躥得不見蹤影。
現在,不管哪個年級哪個班課堂紀律混亂,隻要我的身影在窗口一閃現,那鬧哄哄的教室“刷”地一下鴉雀無聲,以至於學校的秩序似乎都有所改觀。我親耳聽見教導主任向外邊來的人介紹我:
“他是一個很優秀很有能力的班主任。”
但我心裏非常清楚,這評價嚴重失實。作為教師有一個最基本的原則或標準:必須熱愛自己的學生,沒有愛心根本談不上教育。可是我並不愛他們,他們也不愛我。我也無力阻止和醫治瘋狂曆史給他們帶來的傷害,我對他們僅是在荒唐年代裏特殊條件下產生的畸形權威,一旦脫離權威的陰影,他們的劣根就會發病。
這不,還沒等我和同事們把氣喘勻,又發生了一件事。一天下午下第一節課,我剛走進辦公室,就看見年級組裏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外語教師在抹眼淚,哭得梨花帶雨一般,旁邊幾位女老師不斷勸解,另幾位男老師作義憤填膺狀。其中一位女老師見我進門,便怒衝衝走來:
“徐老師你必須嚴肅處理這件事。”
我趕緊詢問根源,原來是這樣:下午這位外語老師去上課,課堂紀律與往日大不相同,非常安靜。外語老師當然滿心歡喜。出人意料的是,下課時候班上的六個小夥子竟然向她請教問題,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高興地把他們招呼到講台旁。誰知這六個小子把她齊齊圍定,趁她低頭翻書之際抓住她,一人親她一口然後跑掉了。她一時怔在那裏,接著羞憤交集捂臉跑回辦公室。
各位說這事怎麽處理?交給派出所,那時還沒有性騷擾的罪名,隻能按流氓罪去考慮(現在已經沒有流氓罪了),但嚴重程度達不到,罪名不夠,警察即使肯幫忙,也不過罵一頓放回來。我批評他們,說什麽?說你們親女老師是不對的,是侮辱女同誌,是道德品質不好。他們多半會笑起來:道德品質多少錢一斤?用正規的教育思維方法考慮這個問題隻能是自尋煩惱。
我在下午課剛結束時就推門走進教室,點了六個壞小子的名字讓他們留下。別的人當然明白緣由,都躡手躡腳地溜出教室。我怒氣衝天地吼了一聲:
“都站起來。”
六個小子反應挺快,“騰”地站起來。
“到教室後麵靠牆站好。”
六個人整整齊齊地站成一排低著頭,就像等待宣判的罪犯。
“知道我為什麽留下你們嗎?”
“知道……”“知道…..”“不知道…..”六個人低聲含糊地胡亂回答。
“不知道?”我惡狠狠地拉長聲音質問:“我告訴你們這群混蛋,外語老師是你們的姐……不,和你們的媽是一輩的,你們竟敢欺負長輩,活膩了!”
話音剛落,我就揮拳打去。
打哪?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容易留記號,也會徹底撕破臉,就不好收場了。也不能打胸口和腹部,掌握不好容易出意外。打肩膀,那裏肉厚打不壞,而且肩膀挨打人會站不穩,懲罰的含義就更加凸顯。說到底他們隻是混蛋而不是壞蛋,不能當壞蛋來對待。機會均等,一人一下,我用的力氣不小,他們全都踉蹌後退靠在牆上。
憑心而論,這六個壞小子個頭都不矮,都有把子力氣,要是合夥反擊,最後趴在地上鼻青臉腫的一準是我。可問題的關鍵恰恰就在於他們不敢,不僅不敢,連反擊的念頭和意識都沒有。
聽說在美軍打伊拉克時,有兩個美軍士兵單獨外出,開的車淤在泥坑裏,兩個人求援,迎頭撞見一大隊伊拉克士兵開著坦克,結果是伊拉克士兵用坦克拉出美軍的吉普車,然後集體向兩個美軍投降,因為伊拉克士兵喪失了抵抗意誌。人的意誌決定生死,意誌沒了,靈魂就喪失了。我殺豬的那一刻就徹底摧毀了他們的意誌。
六個人咧咧嘴,揉揉肩。我火氣未消,又一人給了一腳,喝問道:“還敢不敢了?”
六個壞小子趕緊一口同聲地回答:“不敢了。”
“不敢了。現在坐下一人寫一份檢查。”
“徐老師,寫……寫什麽?”有個小子壯著膽子問。
我怎麽把這事給忘了,他們連句整話都寫不全,哪會寫檢查?稍加思忖:“你們在家惹你媽生氣了,你爸要教訓你們,你們怎麽辦?得說自己多麽混蛋,多麽不是東西,想著怎麽哄你媽高興,就怎麽寫。不會的字,寫拚音。”
其實那天最大的難題在於,我要給包括男老師在內的年級組全體同仁出氣,讓他們看見我是如何惡治這幫壞小子的,讓他們相信壞小子們害怕了,以後,至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這類事件不會再上演。唉,我招誰惹誰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會常常想起我的中學教師生涯,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年,卻是我生命中的裏程碑。有不少青年人未經曆過那個年代,聽了我的敘述往往哈哈大笑,以為是天方夜譚,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卻不知道我內心深處的酸楚。
我當年的那些學生,包括那些壞小子,現在都已過知天命之年了,麵對飛快發展的社會,競爭激烈的世界,他們具備有效的謀生手段嗎?他們能夠跟上這個時代嗎?每當想到這裏,我心中便會隱隱地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