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如果看到我這麽寫,肯定會抗議:儂瞎寫啥啊?哥哥極其謙遜、害羞,他畫畫,就像夜鶯唱歌,本性而已。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畫得好。
陳衝和哥哥陳川
為紀念老師,哥哥寫了一篇文章
劉海粟美術館的“孟光時代:師生藝術文獻特展”,8月20日就要閉幕了。我哥哥是孟光先生的學生,為了紀念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他寫了一篇名為《孟光時代》的短文,以表達對老師和那些純粹的歲月的懷念、感激,以及對藝術的迷戀與愛。畫展的名字便由此而生。
陳衝1歲,哥哥陳川3歲
哥哥是奶奶爺爺唯一的孫子,他們為他起名為陳川,以紀念故鄉四川的山水。很小的時候,他不知從哪裏認了一個畫圖老師,那人是個侏儒,背上拱起很高的一塊,一開始陳川見到他有些害怕,等後來習慣過來不再害怕的時候,這個老師跟他說,你進步得很快,我已經教不了你了,帶你去找鮑老師吧。就這樣,陳川拜到了新的師傅。鮑老師常去看一個姓許的畫家,有時把哥哥也帶去那裏。據說許老師原來在上海美校讀書,畫得很好,但因為談戀愛被開除了,後來就在上海閔行電影院畫海報。當年很少有人買得起油畫顏料,陳川開始學油畫的時候,用的就是許老師畫海報的顏料。
陳衝和哥哥陳川小時候
小學的美術老師發現哥哥有繪畫天才,就把他送進了少年宮,跟那裏的繪畫老師夏予冰學習。陳川九歲時就在少年宮辦了人生的第一個“畫展”。幾年後,他認識了孟光先生——就像個在江湖上尋找武林高手的孩子,哥哥終於拜到了一代宗師。從此,藝術就成了他的摯愛、他的生活。
他如果看到我這麽寫,肯定會抗議:儂瞎寫啥啊?哥哥極其謙遜、害羞,尤其對於內心深處最在乎的東西。他畫畫,就像夜鶯唱歌,本性而已。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畫得好。
陳川從靜物開始,畫屋裏的椅子、廚房的洋山芋、曬台上的蔥。然後他開始畫動物和人,有幾次,他背著畫架長途跋涉走去動物園裏寫生,畫老虎、獅子,畫大象、犀牛。當然更現成和方便的是畫我和家裏的貓。父母為我們倆分配好了飯後隔天洗碗,為了讓我給他當模特,陳川隻好被我敲詐勒索,每天洗碗。
陳川送陳衝出嫁
從我們家走去孟老師家大概半個小時,我多次跟哥哥去那裏為他們做模特。孟老師在美校的得意門生,比方夏葆元、陳逸飛等都在那裏畫過我。
有時他們不畫畫,都圍著書桌,看孟老師借回來的蘇聯畫冊,邊看畫冊邊熱烈地討論。我也跟著看,聽他們講。記得陳川很喜歡列賓畫他女兒的肖像,也非常喜歡尼古拉費申的畫。家裏牆上有一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就是尼古拉費申的畫,被不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翻拍後的版本。回看少年時代陳川畫的我,多多少少都受到蘇聯畫家的影響,我也喜歡讓他把我畫成那個樣子。
陳川畫陳衝
有一次,哥哥從不知哪裏得到一張倫勃朗人像素描的照片,興奮得不得了,每天照著臨摹。多年後一個美國記者非常好奇,陳川在那麽狹窄貧瘠的環境長大,怎麽會有這麽嫻熟的歐洲繪畫技巧。其實,他對巔峰時期藝術大師的藝術,遠比同代美國畫家要專研得更深更多。在富足和開放的文化中,哪裏會有他那樣饑渴的眼睛,那樣不棄的注意力?他看到那些作品,就像在沙漠裏看到玫瑰。
記得浙江美院的院長曾經來家裏看了陳川的畫,跟他說,你如果來考浙江美院我們一定收你。這位院長過去跟陳逸飛兩個人誰也不買誰的賬。陳逸飛聽到這事就跟我們說,千萬不要去浙江美院,從那裏畢業不一定能分配回上海,陳川應該考上海美校。
進上海美校前,陳川成天跟一位叫王青的朋友在客廳裏畫畫、備考。王青長得特別秀氣,有點像個女孩,今天回憶起他,原貌早已淡忘,但是陳川畫他的肖像,依然印刻在我的眼底,猶如昨日。
陳川的畫
那張肖像畫了很久,我偶爾走過,總是莫名地聞到麻油的香味。畫中王青身著一件蘇聯式雙排扣舊夾克、頭上歪戴了一頂布帽、手中拄了一根木棍,身體在暗區,拄棍的手在亮光裏。陳川讓他拄木棍就是為了呈現那隻手——那是隻他自己十分滿意的手。一個我熟悉而不去留心的人,畫在這樣的光線裏讓我目不轉睛。我講不出大道理,但是看到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畫肖像時,我能感到畫家的凝視。他仿佛在著魔的同時施魔,把被凝視的對象從習慣性的印象流中分離出來,變得異常清晰和重要。
陳川的畫 Ona和女兒Lisa
王青的肖像掛在家裏一兩個月都幹不透,後來我才知道,陳川調色油用完沒錢買,偷用了家裏的麻油畫的。1980年,美校在“中蘇友好大廈”開畢業展覽時,他用了一個破掉被換下來的紗窗框做了個鏡框。陳川到美國留學時把這張畫帶了過來,在一個展覽上被電影導演奧利弗·斯通收藏了。
在《孟光時代》畫展閉幕之際,我想跟讀者們分享一下哥哥寫的文章——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記憶
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記憶
文/ 陳川
無意中在電視上又看了遍《日瓦戈醫生》, 一聽到那輕快的電影主旋律,就想起小時候。(當年我家也有五戶人搬進來。)小時候已經離我太遠了,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距離上。在美國有時會夢到當年的上海,醒來時突然覺得它很遠。遠得要用光年計算。迷亂的像塊碎了一地的鏡子。醒後會苦苦思索,但仍恍若隔世。
陳川的畫
記得有年冬天很冷。天還沒亮,土凍得比石頭還硬。阿姨拉著我去菜場買菜。她排菜隊,我排魚隊。但輪到我的時候她還沒來。我身上有兩分錢,便買了些貓魚。
回家後發現其中一條小魚的鰓還在動,那圓眼在向我祈求憐憫。突生惻隱之心,不忍心將它喂貓。找了隻大碗,放滿水,那小魚居然在裏麵遊了起來。可惜不久碗裏的水就結成了一塊冰。魚成了冰中的化石。沒辦法隻能將它倒入馬桶裏。傍晚時發現冰化了,小魚又活了過來。
陳川的自畫像
如今,小孩生活中充滿奇跡——magic:聖誕老人,牙齒仙女等等。我童年的magic隻有那條小魚。
有天下雪,在家裏悶得發慌,在閣樓上瞎翻,發現一些姥姥的書。其中有儒勒•凡爾納(Jules-Verne)的三部曲:《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海底兩萬裏》《神秘島》。裏麵的插圖很美,翻著翻著便讀起來了。
雨夾雪一陣陣地敲打著老虎窗。陰冷像張虛幻的網籠罩著晦暗的閣樓,我逐漸把牆角那堆多年沒曬黴的被子全裏在身上,還是冷得簌簌發抖。但心裏卻熱血沸騰。從那間堆滿垃圾的幾平方的閣樓上看世界,世界太大了;太奇妙了。對船長尼摩羨慕得發昏。小時候的事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也許是故意的。
陳川的畫 朋友家的狗
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最後,當他所有的夢都被滅時,他一生最崇拜的偶像Pangloss 還希望他能樂觀,他回答:讓我們開墾自己的花園。("All that is very well "Answered Candide, "Let us cultivate our garden".)
在那個時代長大的人,開墾一個自己的世界顯得無比重要。可能這就是為什麽當年有那麽多人用藝術和音樂來填補人性和情感的真空。
思南路的老牆很有上海的特點,磚外糊著粗糙水泥。有點西班牙風味。我小時候喜歡用手摸著它走,直到手指發麻……那是條幽徑。路旁住的是些上海當時頗有底蘊的人。可我當年並不知道這些,隻知道思南路七十七號是孟老師的家。
陳川作品 孟光時代的畫
第一次見到孟老師我大約十二歲。當時在閔行電影院畫海報的許餘慶老師帶我去見他的。
房間裏彌漫著油畫的氣味。茶幾上放了瓶凋零的玫瑰。天藍色花瓶下已撒滿枯葉,好像生命都被畫架上的油畫吸取了。那是我一生最難忘一幅畫。與當時外麵看到畫完全不同。那幾筆顏色,簡直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是誤入天堂的罪人,無法形容自己的幸運。
陳川作品 孟光時代的畫
雖然當年的感情就像牆縫中的一些小植物,不需要很多陽光和養料就能開花。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使我寒毛林立!那天晚上我的心離開了愚蠢的肉體,在空中逍遙了一夜。那瞬間的感覺是永恒的。
那晚回家的路上,在複興中路的某個窗戶裏,有誰漫不經心地拉著手風琴,那是一首我媽媽當年常唱的蘇聯歌:
黃昏的時候有個青年,
徘徊在我家門前。
那青年喲默默無言,
單把目光閃一閃。
有誰知道他呢?
他為什麽眨眼?
他為什麽眨眼……
突然想起那條神秘的貓魚。我的腳踏車騎得飛快,心中滿懷憧憬。奇怪,想到當年就會想到蘇聯。
陳川作品 孟光時代的畫
中國有不少偉大的藝術教育家,如徐悲鴻、吳冠中。孟光不是偉大,而是美。一種脆弱的美;好像從高深的荒草中掙紮出來的薔薇,與現在花房裏粗壯的玫瑰不同。他也不像哈定把藝術大眾化的教育家。繪畫不是混飯的工具。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吸引我的不是能學會藝術,而是他使我感到藝術是無止境的,不受時尚左右的。
我認為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上海的文藝複興。四川藝術如羅中立“父親”,何多苓的“春風已經蘇醒”是傷痕美術,有很大的影響力。但上海的藝術情感就像是後弄堂悄悄的肺腑之言…… 把悶在肚裏的用最美的方法說出來。不是宣言而是傳言。傳言往往更生動更美,我覺得,美術靈感是對美的期待,是在美的饑餓中產生的。
那時的畫家們有多饑餓?多寒冷?但沒有市場,沒有商業操作。那種純真有多可貴。一切出自內心。為藝術而藝術。
陳川作品 孟光時代的畫
我在美專讀書時孟光是我們的副校長。淩啟寧是我們的老師。她也是孟光當年的得意門生。幾年前回國看到林老師在大劇院畫廊開的個人展。我暗暗地吃了一驚:我受她的影響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回想起來,她是學校裏最維護我們的老師。畢業後我跟隨孟老師一起去上海交通大學美術係教書直到出國。可見我是在他的翅膀下長大的。
陳逸飛、夏葆元、魏景山不但是孟光的學生,也是他沙龍的常客。當年知名的還有趙渭涼、吳建都是孟老師圈內的人。他對上海的藝術高潮的影響力是沒人能比的。
雖然坐在那隻已經坐爛了的藤椅上,他是個十足的貴族。(十八世紀的啟蒙貴族)。我們每個禮拜都在那聚會。在那間屋裏,我可以忘記一切,讓自己升華到另一個空間。每次從那間屋裏出來,總是靈泉洶湧。
孟老師的學生很多。有兩三代人受到他的影響。但是我的年齡段的學生們受他的影響最大。因為“文革”時我才七歲,我是從一張白紙開始的。孟光家一直是我的避風港。我藝術世界的經緯是由孟光來做刻度的。什麽是藝術?沒人能做出客觀的解釋。我是我的時代的產物。世上最著名的作品都看過了。但我卻越來越懷念那個時代——孟光時代。
陳川作品 孟光時代的畫
我又去看了一次孟老師的家。希望能找回一些當年的餘韻。可惜時間的一點一滴的侵蝕已被油漆一新。在陽光下閃耀著一股豔氣。一個穿製服的保安把我攔在弄堂口。隔河相望,覺著這時辰似曾相識?
想起一首泰戈爾的詩:
我飛跑如一頭麝香鹿:因為自己的香氣而發狂,飛跑在森林的陰影裏。
夜是五月的夜,風是南來的風。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彷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自己的欲望的形象,從我的心裏走出來,手舞足蹈。
閃爍的幻象倏忽地飛翔。
我要把它牢牢?住,它躲開了我,它把我引入歧途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陳川)
每一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童年的“貓魚”
那些童年的秘密心思,像在睡夢中被閃電喚醒,黑暗中一瞥驚豔。“貓魚”——編輯畫冊的時候,有人說,這個跟孟老師沒有什麽關係,是不是應該刪掉。怎麽能刪掉?直奔主題真的是藝術的敵人。“貓魚”的突然出現,賦予了文章神奇的品質。我能感受到哥哥注視它的目光是如此地強烈,並且跟隨他視這條“貓魚”為一種象征。
陳川畫 朋友的牛
英國詩人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這樣寫道:“看著自然界的事物——比方透過玻璃窗的露水看著遠處月亮的微光時,我似乎更像在尋找——或被它召喚著去尋找一種象征性的語言,來表達我內心永遠的、早已存在的景象,而不是在觀察任何新的事物。即使是後者,我也總是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好像那個新現象,是在輕輕地喚醒我本性中被遺忘或隱藏了的真相。”
陳川的畫 我們的朋友Lena,從俄羅斯來美國學哲學,畫完這幅畫幾年後,她嫁給了著名德國導演Werner Herzog
每一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童年的“貓魚”——“一種象征性的語言”,“本性中被遺忘或隱藏了的真相”——它是我們餘生創作最洶湧的源泉,也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到的每一個“奇跡”。我很難想象任何創作者的想象力與核心圖像,不是潛意識中來自童年的,某種強烈的視覺感知或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