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一場大風,又刮出一個藍天。天好心情就好,看嘛嘛美,興衝衝我去了王府井。
以前去協和醫院看病是進西門,聽在西門口賣報紙的老太太說,外地人不買報紙,北京人不逛王府井。聽後我覺得老太太的話有點偏激,王府井一直是北京人購物勝地,怎麽會不去呢?
現在進協和看病改走東門了,說實話,由西改東的這些年我還真沒去過幾次王府井。一是超市多了,買東西如此方便,誰還大老遠顛顛兒跑趟王府井。二是自拆了東風市場蓋了個不倫不類的新東安後,王府井人氣大傷,昔日的繁華熱鬧蕩然無存,如同改造後的前門大街一樣,也就蒙蒙外地人而已,北京人誰去呀。
老太太一語成讖,但她隻說對了一半,如今有了電腦和微信,買報紙的北京人也少多了。
華僑大廈西邊的大街如今叫王府井大街,其實不對,真正的王府井大街往北隻到金魚胡同口,八麵槽北邊的這條街應該叫王府大街。嗬嗬,為了沾點兒商氣兒加了個井字。
諸位,請看這座大樓,認出來了嗎?對,文革前中國文聯的辦公樓。您再仔細看看這個陽台,雖說安了窗戶,但整座樓隻有這麽一個陽台,好認。
不要小看這個陽台,當年文聯造反派批鬥黑幫時,不知有多少文學泰鬥、戲劇名家在上麵亮過相,不知有多少美術大師、音樂人才在上麵挨過打。
幾十年彈指一揮間,文革早已成為過去,有人已經開始把它遺忘。但我知道,那些打他們鬥他們的人中,有不少曾是往日的朋友、同事、戰友,甚至還有家人。
在群魔亂舞麵前,人類暴露的是卑怯和自私。
文聯往南是燈市口。
燈市口的由來要追溯到明代,永樂年間每逢正月初一到十六的晚上,這裏的店鋪酒樓都要掛出五顏六色的花燈,燈光照得一片通明,其中以上元節這天的彩燈最盛,燈市口因此得名。當年盛況姚雪垠在《李自成》一書中有過描述,見該書第一卷二十六章。
如今燈市口高樓林立,曾經的全國婦聯和紅旗越劇團早就不知去向,我還記得西口路南曾有座小醫院,同學的母親在裏麵當過醫生,這座醫院沒準也被開發商吞噬了。
燈市口最出名的是兩所中學,男二十五中和女十二中,這可是過去六年級小學生最憧憬的學校。
值得略述的是二十五的校舍,一座三開間大門後麵是幾進幾出的大宅院,房屋高大庭院寬闊,曾是嚴世藩的住宅。
嚴世藩,明朝嘉靖年間奸相嚴嵩的兒子,仗著嚴嵩權勢為非作歹、肆意淫樂,世人皆知的“肉唾壺”典故就出在嚴世藩身上。
據說每天清晨嚴世藩醒來後,會有數十位赤裸姬妾伏在他床前,仰頸張口充當他的痰盂。
由此可見嚴世藩的荒淫無恥到了何等地步。
二十五中的校舍早已拆除貽盡,隻留下一座孤零零的大門。想知道其真麵貌,隻能通過電影《紅旗譜》了。朱老忠率眾大鬧縣政府的鏡頭就是在二十五中拍攝的,站在屋頂振臂呐喊的各鄉農民全由二十五中的學生們扮演。
從燈市西口往南,一直到東安門大街東口,這段路叫八麵槽。清乾隆年間在這段路設有八個飲馬用的水槽,以後便被稱作八麵槽。
現在八麵槽路東拆的隻剩一座天主教堂,常有人在這兒拍婚紗照,偶而有人在裏麵舉行婚禮。一個中國人,連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分不清楚,舉行個洋婚禮不知道能說明什麽?
教堂以前隱藏在王府井小學的圍牆裏,尋常看不見。如今小學沒了,教堂火了。
教堂的北邊有過一個飯莊,創建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萃華樓,魯味菜肴做的精致美觀、清香鮮醇,很受食客青睞。
該店開張後特意宴請過筆者的爺爺,因為筆者爺爺當時是商界山東同鄉會的會長。
現在萃華樓已遷離八麵槽,落戶在東安門大街。
教堂斜對麵是利生體育用品商店。
提起利生當年可是鼎鼎大名,從單杠、雙杆、籃球架直到上體育課吹的哨子,凡跟體育有關的東西利生全賣。我的泳褲就是在利生買的,才花了幾角錢。
文革前的學生最喜歡逛利生,除了欣賞那些可望不可及的體育用品外,還希冀能碰到某個知名運動員。
照片裏的大樓不出名,但它所在的位置出名,當年“清華園”澡堂就建在這兒。
老年間北京澡堂特別多,僅東城就有一二十個,象米市大街的“寶泉堂”、東四南大街的“怡和園”、北大街的“鬆竹園”、沙灘的“廣澄園”、東單的“恒興池”等,都是不錯的澡堂,其中檔次最高的屬“清華園”。
“清華園”門臉兒不大,有幾節高台階,由於裏麵空間小,趕上人多還要在大街上排隊。“清華園”的檔次高在單間上,它的單間分兩種,對外營業的是普通單間,裝有高級浴盆和家具的單間不對外,那是給名人大佬準備的。
我插隊那幾年隻要回京就到“清華園”洗個澡,洗去一身汙垢和虱子,再美美睡上一覺,恍然又成了北京人。
從澡堂的位置走不了幾步就到了十字路口,把角是個報刊服務部,專賣過期的報紙和畫報。學校要求給課本包書皮,從這兒買兩本畫報拿回家,足夠幾個學生用了。
到了十字路口,就算到了王府井。
順著十字路口往北是八麵槽,往西是東安門,往東是金魚胡同。四個方向屬金魚胡同變化最大。
金魚胡同東口路南是紅星電影院,一座紅色的歐式建築,曾屬基督教女青年會所有。據說解放前當過美國兵的軍人俱樂部,解放後改為紅星電影院。
這座建築地下室有個射擊場,我在裏麵打過小口徑,三槍打了24環,成績還算可以。
路口北是清末重臣那桐的府第,一座帶花園的幾進四合院,在北京堪稱上等宅院。
在回憶老北京的文章中,不少人寫過那家花園鼎盛繁華時的景象,作者既有那家的後人也有占用那家宅院的工作人員。雖然他們把那府當年的盛況描述得淋漓盡致,卻忘記介紹那府的大門。
我認真看過那府大門是源於一次偶然。
一次我路經金魚胡同東口,發現那府大門口聚集了一群年輕人,團團圍住一位中年人。
中年人手拿一根長長的木棍指點大門兩側山牆的墀頭和屋簷的瓦當,說著許多我聽不懂的名詞。中年人講的很仔細,年輕人聽得也認真,不時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通過校徽我知道這是一群中央美院的師生,因為中年人佩戴的校徽是紅色的。
那府的大門是座廣亮門,大門地麵比胡同地麵高出幾節台階,磨磚對縫很平整。門簪上麵的木板繪有彩色圖案,門簪的正麵也畫著花紋。山牆從墀頭往下全是磚雕圖案,屋簷瓦當也刻著花紋。
可以說從大門到山牆,從屋簷到屋脊,連大門兩旁的抱鼓石都算上,到處是雕刻的動物和花卉。
僅一座大門就能吸引中央美院的學生來觀摩學習,其精美程度可見一斑,由此也可想而知那家花園裏麵的典雅和精致了。
穿過金魚胡同直走,就到了胡同西口。西口路北有一個高大的天棚,這是一家醬園。
說到這兒要勘誤一句,許多回憶金魚胡同的文章總把這家醬園叫“天源醬園”,謬也。
“天源醬園”創建於清同治年間,坐落在西單路口,金魚胡同西口的這家醬園最早叫“天義成”,創建於清鹹豐年間,要早於“天源醬園”。“天義成”後來因為經營不善,被“東來順”飯莊的東家丁子清接收,把“成”改成“順”,就成了大家廣知的“天義順”醬園。
這座醬園最大的特點是有一個奇特的大屋頂,能把整個天井罩住。由於空間大,空氣流通好,顧客進入醬園聞不到其它醬園固有的雜味兒。
提到“順”字順便說說對麵的東來順。
東來順想必大家都知道,北京涮羊肉的翹楚。東來順自把天義順接過來,涮肉所用的各種小料均為自產自用,其精細程度可想而知,更為一般涮肉館難望項背。
能由一個小飯攤發展成一個聞名遐邇的大飯莊,說明老板丁子清具有精明高超的經商之道。好多年前我看過一本小冊子,說每年三月份東來順照例要停業修灶,丁老板為了不讓老顧客流失,在停業前一個月就開始往肉餅裏增添肉餡,每天放一點兒。停業後吃客到別的飯鋪吃肉餅,明顯會感到肉餡不如東來順的多,等東來順修好灶又繼續回東來順吃。丁老板等回頭客都回來了,再逐漸把肉餡減到以前的標準。
丁老板經商有道,絕不做一錘子買賣。
咱們書接上回。
王府井外文書店是北京最大的外文書店,成立於58年,至今健在。幼年時倘若父親帶我們逛東安市場,總要進去逗留多時。以至於小妹妹每次都強調,不許進書店。
我不懂外語,小時候卻喜歡翻看一本俄文版的《恰巴耶夫》,裏麵的插圖太吸引我了。後來蘇聯電影《夏伯陽》在北京上映,發現影片裏夏伯陽的穿戴和插圖一模一樣。
東安市場舊書攤相當有名,不少文人學者都光顧過。別看是舊書,質量和品相卻不低,古籍中有不少是善本或珍本,甚至還有孤本。書商除了把這些書和碑文字帖放進屋裏書架,其餘舊書全都堆放在過道書攤上,隨便翻閱。
不要小看胡亂堆放的書,許多是解放前的版本,有不少已經絕版。
往書店南邊走一段路,就到了當年顯赫一時的北京百貨大樓。
百貨大樓舊貌未變新顏,還是老樣子,隻是感覺樓前的廣場小了,小時候覺得特別寬敞。
自百貨大樓建成,北京人就把逛百貨大樓當作一件盛事。百貨大樓也不辱使命,裏麵的商品樣樣俱全。
進大門往前走,走個十來步就是糖果櫃台,照片上女孩站的地方就是糖果櫃台的位置。
櫃台前天天排大隊,許多人排隊不為買糖,隻為看張秉貴表演。
我從張秉貴手裏買過多次糖,隻見他抓一把,然後再往盤裏扔個三兩塊,保證份量正合適。
百貨大樓對麵往南,過去有條細小的胡同,進去左手是一個福建菜館,叫“閩江春”,再往裏走是王府井商業職工的內部食堂。
插隊回北京我曾有過彈盡糧絕的窘狀,一位同學手裏有內部食堂的飯票,幾次帶我去吃飯。那時吃飯便宜,一份素菜五分錢,肉菜最貴兩毛五,即便這樣還是吃素菜的時候多。
“閩江春”菜館曾發生過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兒。
一次聽見裏麵傳出傳出吵架聲,隻見幾個顧客正在大聲嚷嚷,說菜的味道不對,要求重炒。
女服務員雙手拤腰,聲色俱厲地嗬斥道,吵什麽吵什麽,來北京吃飯還挑肥揀瘦,湊合吧。
顧客急了,說你湊合一個給我看看。
女服務員一聽滿臉綻開笑容,對遠處一招手說,嗨,你倆過來,咱們吃。
立馬過來兩個女的,嬉皮笑臉坐下就吃。別說周圍的顧客,連我都驚呆了。
哈哈,一副造反派的嘴臉。
如此明目張膽吃的服務員我是頭遭見,偷吃倒經常見,不但經常見還被偷吃過。
還記得嗎,東安市場有個湘蜀餐廳,就是賣五毛錢一個大肉包子的餐廳。一次我在裏麵請一位外地朋友的侄子吃飯,當時他在八一隊打籃球。
吃飯間無意中扭頭,恰好看見服務員從盤裏搛起東西塞進嘴裏,記得我倆還對視了一眼,等走近才知道那是我點的一盤蔥燒海參。
見服務員臉紅紅的,知道她發現我看見了,為了給她麵子,我沒說什麽。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王府井離協和醫院很近,穿過寬寬的帥府園胡同就到了。上麵這張照片過去是軍區後勤部禮堂,同學父親在後勤部當領導,我倆經常去裏麵看電影。
煤渣胡同的後勤部變成王府飯店,帥府園的俱樂部也變成協和的院史館。
這座樓一般人不熟悉,它是總參第四招待所,當年某位逝去的軍區老大的財產占了半層樓,如今人去樓空殘破不堪。能在王府井閑置的樓實不多見,說明它的產權沒變,如果隸屬總後勤部,我想一準讓穀俊山給賣了。
王府井曾經有過一排長長的櫥窗,裏麵除了當天報紙外還有宣傳圖片,櫥窗後麵就是這座樓,王府井唯一跟商業無關的樓。
估計年輕人都不知道,這座樓最早是《人民日報》所在地。《人民日報》搬走後變成《經濟日報》,等《經濟日報》再搬走就變成如今的模樣,下海了。
大樓旁邊是王府井小吃一條街,花花綠綠挺熱鬧,可是我研究了半天,裏麵的小吃似乎跟北京沒半毛錢關係。不信,有照片為證。
唯一沾點邊兒的是糖葫蘆,但糖葫蘆並不是北京的專利。
您再看這張照片,櫃台旁邊寫著“老北京開口栗子”。
筆者北京生,北京長,在北京活了幾十年,從沒聽說老北京城賣過開口栗子。
工美大樓似乎沒動地方,建華皮貨店的樓上是肯德基了。當年建華皮貨店櫥窗裏擺的老虎皮我還記憶猶新,還有一頂頂海龍皮水獺皮的帽子。
說話間已到王府井南口,著名的王府井新華書店還在,隻是賣身給東方廣場。
我一直以為,北京的大拆大建始於東方廣場。東城區文化局領導為了仕途在其管轄內一路拆遷,文化與遺產必須給烏紗和金錢讓路。
南口對麵從東往西數,三座樓群一字排開聳立在長安街旁。第一個是對外貿易部,過了台基廠路口是煤炭工業部,再往西是紡織工業部。
我說的這幾個名字還是上世紀的叫法,現在外貿部曆經幾次合並改組成商務部。煤炭部因上訪人員有礙觀瞻,搬走後成了雜樓。紡織部倒是沒動,隻是成了協會,風光已不再現。
在這裏說個小插曲,解放初期三個部同時蓋辦公樓,政務院撥了同樣多的款項,最後外貿部蓋成三座三層樓,煤炭部蓋成一座五層高的大樓,隻有紡織部蓋了一座三層小樓。
原來紡織部蓋樓的人和營造商合謀,把錢貪汙了。
時過境遷,王府井早已不是舊模樣了。對於王府井的變化,有人唏噓不已有人額手慶幸。北京城如今這般模樣我不妄加評論,我隻想,等我們這茬還曾接觸過文革前北京的人故去,北京還會有曆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