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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麽多‘遊泳健將’,都擠到一個‘遊泳池’裏,就隻能‘插蠟燭’了。”
——表演藝術家·趙丹 「逝於1980年10月10日」
出自:《…太具體…沒希望》
1998年3月,中影舉行看片會,各地影院經理到場。片子194分鍾,中途竟然沒有一個人離場。看完後,經理們排隊上廁所,紛紛發表感言,說這是近年來看過的最爽的洋片。大家對高票房的期待,瞬間有了底氣。
更有底氣的事,還在後麵。3月9號,一位熱愛文藝的老人,突然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們不要以為資本主義就沒有思想交流的東西。最近要上演一部叫《鐵達尼號》的電影,過去叫《冰海沉船》。這部片子把金錢與愛情的關係,貧與富的關係,在危難當中每一種人的表現描繪得淋漓盡致……”
省略號後麵的內容,我這裏就不方便打出來了。
這段講話被刊登在《羊城晚報》上。廣東電影公司宣傳科的同誌,嗅覺很敏銳,意識到可以借力,趕緊傳真各單位,給《泰坦尼克號》造勢。後麵的事,想必見證過這段曆史的人還記得。因為老人一番話,傑克和肉絲的愛情故事,成了當年最大的話題。電影摘下11項奧斯卡獎後,4月1號,全國公映。各地觀眾都看瘋了。有的影院,甚至為搶拷貝大打出手。
當年的引進版本,顯然、必須是刪減過的。但由於中影手上隻有300個拷貝,根本不夠支撐全國院線。有的小地方院線,就私下裏買了盜版拷貝,以至於某些觀眾記憶中,一直看的是未刪減版,聲稱一刀未剪就上映了。
這顯然是對我們審片工作人員日夜辛勞的輕視和汙蔑。
「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鏡頭」
最終,《泰坦尼克號》在1998年收獲了3.6億的票房。這還是由於上麵發文,說差不多行了,別再放了。不然就破4億去了。這個數據,占了當年總票房的五分之一。直到11年後,《變形金剛2》才給打破。
回憶此事,廣東電影公司的宣發同誌說:
“那份報道引起很多地方領導的重視,當初政府機關包場占了相當比例。”
所以你看,這3.6億票房,老人一番話,不知道起了多大的力量。在過去的歲月裏,這種事並不少。平日裏,廣大人民群眾不大能聽見、看見的文藝作品,就因為某些老幹部的一句話,一次曆史性綠燈,突然就見光了。
當然,摁下綠燈後,每個老幹部的結局,也不大一樣。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從容退場。
80年代,新鮮事很多,爭論、帽子也很多。那時候,敢摁綠燈的老幹部,都很有勇氣。眾所周知,在所有綠燈中,王昆摁的那一個,最有名。
很多人都是那句話,要不是王昆讓崔健上台唱了《一無所有》,中國搖滾還在馬克西姆餐廳自娛自樂呢。那時候,“搖滾”二字,基本等同於流氓。一頭長發的丁武,被警察當街教育,說你對得起你爸媽嗎?崔健的“七合板樂隊”因為搞搖滾,樂器都被團裏沒收,還被北京市委宣傳部約談。
他們說這是世界音樂,應該介紹一下。沒人敢點頭,樂隊很快就散了。
當年別說搖滾了,連稍微軟性一點的流行音樂,都是批判對象。鄧麗君的歌,更是文藝晚會之大防。但就在1984年春晚上,朱明瑛唱了一首《回娘家》。這歌一開始被傳為“河北民歌”。後來大家才知道,出自鄧麗君1982年的專輯《初嚐的寂寞》,原名《小媳婦回娘家》。是一首流行歌。
朱明瑛來自東方歌舞團。1962年,這個團成立時,王昆是藝術委員會主任兼獨唱。20年後,她成了團長兼黨委書記。歌就是她讓翻唱的。
「一個文藝史的偶然或必然」
那一年,崔健去上海接私活,被單位勸退。崔教父謊稱在家養傷,寫出《一無所有》。團裏同事一聽,當場就哭了。歌在馬克西姆唱過,但沒機會公開表演。恰好東方歌舞團支持搞“世界和平年·百大歌星聯唱”,崔健就去找王昆。王昆聽完後,頂著巨大風險,讓崔健上了台。
演出當晚,中顧委的秘書長,76歲的老幹部榮高棠,怒而質問,王昆,你怎麽能搞這個呢!王昆笑嗬嗬地打太極,說不就是一首情歌嘛,小夥子搞對象沒搞上,就是這麽個意思。就這麽著,中國搖滾樂,突然就地上了。
除了《回娘家》和《一無所有》,王昆當團長時,還挖掘了鄭緒嵐、成方圓、程琳、李玲玉等女聲,基本上都是唱流行唱火的。因此,王昆一度被指責為“引進流行音樂的罪魁禍手”。但王昆根本不不怕。
一是人家自己硬氣。當年延安首演《白毛女》,王昆演喜兒,把主席唱哭過。二是人家丈夫叫周巍峙,寫過“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當過文化部代部長。政治上,人家覺悟高著呢。所以王昆當時很自信:
“過不了幾年,你們給我的這頂帽子,就會被摘掉。”
2014年,在籌備“把歌聲留給未來——王昆和她的朋友們專場演唱會”期間,這位優秀的老幹部,突然頭痛、暈厥,因腦溢血病逝,享年89歲。
沒有她,中國流行音樂的公開化演出,說不定還要走好多彎路。
1996年,東方歌舞團迎來了一個新的黨委書記,那就是李穀一。不過在成為幹部之前,李老師是被批判的那一個。那首歌,中國上了年紀的人應該都知道。它叫《鄉戀》,是電視風光片《三峽傳說》的插曲。
李穀一老師當年受的委屈有多大,知道的人就不一定很多了。
《鄉戀》是連夜寫出來的。《三峽傳說》本來要上一首《思鄉曲》,作曲家張丕基五易其稿才寫出來,導演馬靖華卻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很簡單,《思鄉曲》太過專業、高雅,很難在群眾中流行。片子還有幾天就要播出了,馬導非讓重寫,讓張丕基先回家睡覺,自己連夜寫歌詞。
寫詞時,馬導想到王昭君和親,一步一回頭,告別家鄉山水,便把這山這水擬人化,寫作親人,於是有了:
你的身影,你的歌聲,
永遠映在我的心中。
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重逢,
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
第二天,張丕基看到歌詞,瞬間來了感覺。李穀一拿到新作錄音時,哭了:
“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嶽麓山。”
但《鄉戀》有個問題,為了讓歌曲洋氣一些,張丕基用了架子鼓、電吉他、電子琴。這些樂器,在“文革”中遭禁,是“資產階級趣味”。以至於錄音前,架子鼓是從海政歌舞團倉庫裏找來的。會彈電吉他的樂手,隻有一個。據說當年錄音時,洋樂器一響起來,在場人員全都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鄉戀》一播,就受到了廣大群眾的喜愛。你要上街,經常能聽見有人哼它。可惜,很快,指責就來了。有人站出來說,這歌很像鄧麗君的唱法,是資產階級腐朽產物,還給李穀一扣了帽子,叫“黃色歌女”。
「一本叫人受益匪淺的書」
1980年初,某主管意識形態的高級官員,直接點名《鄉戀》,把李穀一稱為“李麗君”。然後,《北京音樂報》刊文,說《鄉》無論創作還是演唱,都是對洋音樂的拙劣模仿,毫無價值。批評文章,越來越多,措辭不外乎:
“嗲聲嗲氣,矯揉造作,一股歌舞廳、夜總會的資本主義味道。”
霸得蠻的李穀一老師,當然不服啊,自己寫文反駁那些人,說這些唱法我們民歌裏就有,跟資本主義有毛關係啊?結果,中央樂團一個領導直接派人捎話給她,說你要再這麽頑固不化,這裏就沒有適合你的藝術土壤了。
所以你看,李穀一就不像崔健那麽幸福,遇到了王昆這樣的老幹部。
這位領導,肯定不了解李穀一湖南人的脾氣。李老師並沒有放棄。1981年,上麵迎春聯歡,她聽說鄧公要來,提前跟演奏商定,人一到,務必演奏《鄉戀》,讓鄧公來評理。可惜,當晚鄧公沒去。敢這麽做,無異於跟領導對著幹。李老師的底氣來自哪兒呢?還是來自支持她的廣大人民群眾。
當時,全國人民天南海北地給她寫信,說“黃色歌女”的帽子是汙蔑,群眾的掌聲,足以證明一切。甚至有公職人員寫公開信說:
“無產階級的寬大胸懷,竟容不得一首小小的歌曲,豈非笑話!”
時間來到1983年。那年,央視要搞一台聯歡晚會。沒錢做錄像,決定直播。導演落在黃一鶴頭上。為了讓節目有意思,現場更熱烈,黃一鶴說,不如搞個點播熱線吧,這樣可以跟老百姓互動,才叫聯歡嘛。
這就是第一屆春晚。當時4部熱線電話,被打得都快冒煙了。每接一個電話,工作人員就寫一張節目條子。在所有來電裏,《鄉戀》點播次數最多。接線員每隔一會兒,就端一盤條子給黃導。黃一鶴和分管文藝的時任副台長洪民生,都不吭聲,讓端到一個叫吳冷西的老幹部麵前去。
吳冷西是時任廣電部部長,親自來督陣的。此前,他是新中國成立後新華社首任總編,後來又做了社長兼《人民日報》總編。沒多久,點播《鄉戀》的條子就積了五大盤。吳部長一看,滿腦門子汗。
副台長洪民生壯著膽子上來:
“《鄉戀》隻是曲調軟一點,沒有大問題的。不唱觀眾恐怕不滿意。”
吳冷西來回踱步十幾秒,最後一揮手:“唱!”
《鄉戀》就這麽給解禁了。
「一個令人興奮的時刻」
歌曲一解禁,廣大群眾紛紛給央視寫信,誇它是“人民的好電視台”。但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吳冷西給《鄉戀》摁綠燈,可以說是曆史的偶然,並不代表同類節目都能上台。第二年春晚,中央給廣電部開會,討論春晚開放程度,下麵的人問,歌曲能不能軟一點,芭蕾舞這類洋玩意兒能不能上?
答複是,不可以,不應該,嚴防“精神汙染”,要表現好“統一團結”。
那時,黃一鶴跟洪民生正熱情高漲,一聽到“精神汙染”四個字,心涼了半截。直到看見《中英聯合聲明》那個事,黃說,既然表現團結,幹嘛不請個香港歌手呢?於是連夜寫報告,並引用了《毛主席語錄》的部分內容:
“毛主席說,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右之分,但大部分人都是好的,所以,把港台演員請過來也是人之常情。”
這就有了找張明敏的故事。具體怎麽找到的,這裏不贅述。這段曆史想必很多人都知道。然而,對張明敏“政審”通過後,黃一鶴卻突然接到了吳冷西秘書的電話。那頭說,黃一鶴,部長的意思是,港台演員不能用,晚會要調整,如果能調整,你馬上修改,如果不能修改,那就把你黃一鶴撤了。
也不曉得哪兒來的勇氣,黃一鶴說,請轉告部長,我的意見是什麽也來不及改,如果要撤我,我立即收拾鋪蓋離開劇組!
說完,就把電話給摔了。
直到臘月二十七,副台長洪民生還跟部裏打電話。從上午8點,一直打到11點半。最終把這事兒磨了下來。廣電老幹部,又摁了一次綠燈。
春晚結束後,央視接到胡耀邦秘書的電話,說《我的中國心》這首歌,胡很喜歡,能否寄一盤錄像帶來,他想帶全家人,一起學唱。
從此,港台演員獻唱,成了春晚固定節目。
感謝吳冷西這位老幹部是肯定的。當時的環境,一場直播,任何港台演員說錯一句話乃至一個字,其中的政治風險,都不可估量。
但更要感謝的,是敢摔電話的黃一鶴。
是他拿自己前途當賭注,把這事兒辦了。
2002年,吳冷西因病去世。那時的春晚,已形成了複雜的審核流程,俗稱“過五關”。1983年春晚,洪民生連節目都沒審。劉曉慶要求在電視上給父母拜年,他也沒說啥。但1985年,春晚在體育場辦失敗後,洪民生代表央視向全國人民道歉,還去22家地方電視台做檢討,局麵就變了。
洪民生本以為會被攆走,結果不走反升,還被安排了一個重要任務,做“春晚節目的把關人”,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審節目。
從此,春晚有了許多規定,比如每句話都要審核,比如彩排節目誤差不能超過三十秒,比如港台演員申報。隨著影響越來越大,審查規格也越來越大。1989年後,政治局委員親自出麵。老幹部洪民生,主要負責問題匯總。
當時,一個節目正式審查,最少兩次,工、青、婦、少數民族、解放軍等代表都會參加決策會,每個部門,都會給洪民生提意見。
所謂“把關人”,就是你得讓各方麵滿意。
為了保住某些敏感節目,洪民生想了個辦法。每次審核前,他先給中央書記處書記李瑞環打電話,報節目,把爭議點提出來,問可行否。李同意了,其他部門也不好說啥。春晚這麽幹,元旦晚會,他也如此。
梁左寫給薑昆的那段相聲,《特大新聞》,想必諸位略有耳聞。裏麵有句詞,說某廣場要改農貿市場了,洪民生打電話問李瑞環,那裏可以擺攤嗎?李說,這種事情,相聲裏可以想象一下,辦晚會嘛,就是要讓老百姓開心:
“你們放心,有什麽問題,我給你們擔著。”
就這樣,《特大新聞》上了元旦晚會。
「薑昆老師當年也是很敢說的」
1992年,老幹部洪民生離崗。他雖不做審核工作了,但一直關注春晚。二十年過去了,他心目中春晚最好的節目,還是黃宏的《打撲克》。
在他的任上,無論《鄉戀》解禁,還是請港台歌手,這都算大的文藝突破。那兩年的春晚,洪民生辦得最痛快。晚會一結束,工作組跑出去聚餐,又唱又跳,覺得給老百姓奉獻了一台好晚會,太過癮了。
為了讓節目好看,春晚頭三年,他和黃一鶴變著花樣創新,給不同節目摁綠燈。這才導致1985年技術手段跟不上,春晚辦砸,向全國道歉。
也因為這件事,楊偉光調離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被空降到了央視。
為了春晚好看,楊偉光也摁了一次綠燈。還不是小節目,是98春晚的主題曲。也就是當年火遍大江南北的那首《相約九八》。
寫《一九九七,我的愛》的大佬靳樹增,總強調這是自己的作品。實際上,這種重量級的歌詞,要經春晚嚴格審查,並不是他一個人寫的。這首歌是反複開會一個詞一個詞摳出來的。光歌詞,就討論了二十多天。
為了這首歌,那年春晚導演孟欣,花了很多心思,從燈光、化妝、布景上,統一色調,突出唯美。人,當然也要找兩個大腕。隻希望這首歌能成為一整年的主題曲。結果,臨近除夕,歌被拿下,大家都慌了。
那英打電話給楊偉光問為什麽,楊偉光打聽了一圈兒才知道,春晚曾邀請王菲唱歌,要求她更改歌詞。王菲拒絕改詞,因此得罪了某人。
拿下《相約1998》,就是為了懲罰王菲。
所以,你看,老幹部不但能摁綠燈,還可以隨時亮紅燈。
最後還是楊台長發了話:
“我們一定要有胸懷,人家不願意改也要尊重別人。《相約98》這麽好的歌,那英、王菲一起演出,形式多好,為什麽要因為過去的事拿下?”
那個年代,很可能因為老幹部一句話,就改變一個演藝人員的命運。要不是黃一鶴一句“你們上,出了事我頂!”,陳佩斯也不會演《吃麵條》,名揚全國。要不是王昆打哈哈,崔健、丁武這撥人,可能還在友誼賓館嚎叫。
難怪崔健唱完歌說:
“我恨不得把王昆叫媽媽!”
崔健想把王昆叫媽媽。還有一個人,想把張永經叫爸爸。
那是1991年,一個劇本送到了曾任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局長、時任廣電局藝術顧問的張永經手中。看完後,老幹部非常興奮:“故事裏這撥人朝氣蓬勃,敢作敢為,尤其是他們的創新精神,十分可貴。”
劇本名字,叫《編輯部的故事》。
這是當年名噪一時的“海馬創作中心”為葛優量身定製的。
「老同誌的認識很深刻」
1989年年底,大家在友誼賓館侃片子,好吃好喝,24小時熱水伺候。牽頭的鄭曉龍說,我們應該讓大家歡樂一些。“海馬”這些文青,都有雜誌社工作經驗。於是就說寫編輯部。分工時,王朔6集,蘇雷6集,馮小剛6集,葛小剛2集,魏人1集,傅緒文4集,馬未都還得寫1集。
彼時,正值社會轉型,於是編輯部裏,有馬列主義老太太,有勢力商人餘德利,各自承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葛大爺呢,主要負責京圈文藝那套嗑。結果本子寫完,北視中心搬家,劇本弄丟了。大家意興闌珊。其他人都有工作啊,王朔沒辦法,隻好帶著馮小剛,用記憶力重寫一遍。
然而,劇本送到北京廣播電視局,沒通過審查。
鄭曉龍雞賊啊,還送了一稿到張永經手上。
不久,廣電局邀請張永經去北視中心宣布下馬令。老幹部謊稱不舒服,連夜選了3集劇本,扭頭送給主管宣傳、文化的北京市委副書記王光,以及宣傳部長李誌堅,附上親筆信。張與二人,革命友誼頗深。信上說,這是一部新穎的喜劇,內容不當處,我和編劇改,但不要抹殺青年的積極性:
“我相信,它拍出來後,老百姓一定喜聞樂見。”
王光看完劇本,提出了具體的改編要求。李誌堅覺得輕喜劇是新東西,北京能帶這個頭,於大局有利。有了這兩人的肯定,劇本迅速通過審查。隨後,張永經帶著馮小剛,一集一集地修改。直到電視劇開拍,劇本仍在修改。
年底,《編輯部的故事》大火。葛優一下子成了全國最紅的男明星。後來雙匯火腿腸拍廣告,還拿李東寶和戈玲說事兒。同時,爭議也來了。《北京晚報》連續20多天刊發爭論文章。有老同學專門打電話給張永經:
“這是一棵大毒草啊,你可不能晚節不保!”
「從此他成了一名編劇」
對此,張永經一度壓力很大。好在有些老幹部的反應,讓他把心裝進了肚子。
那年他去看春晚彩排時,坐在前排的外交部長助理李肇星扭頭問說:“這戲我家裏人都看瘋了,能不能給我家一套帶子,讓我們看周全?”
在劇烈爭論聲中,北視中心向組織做匯報。王光高度評價《編輯部的故事》,說它善意地針砭時弊,反映了人民群眾的喜怒哀樂:
“如果政治上出問題,我可以負全責。”
匯報完畢,馮小剛又跟北視中心出主意,送了一套錄像帶給當時主管意識形態工作的李瑞環。沒多久,李瑞環到北視視察。馮小剛又問,瑞環同誌,您看了我們的劇嗎?李說,我沒看,但這部劇很好,辦公室的同誌很喜歡。
借這股熱度,《編輯部》連續拿了飛天、金鷹和“五個一工程”等8項大獎。
後來馮小剛見了老幹部張永經就說:
“張局長,您就是我們親爸爸!”
無論王昆、吳冷西這樣的老革命,還是洪民生、楊偉光這樣的開拓者,抑或張永經這樣的好顧問,在給有爭議的文藝作品摁完綠燈後,都算是完美收場。
有些人就沒這麽幸運。
1978年,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府主席韋國清要找一個能團結多數人、不搞大壯族主義的壯族幹部,去做廣西影廠廠長。廣西農學院的韋必達,被點名上調。想必那年,韋必達聽說了北京電影學院恢複招生的事。
4年後,這一屆學生要分配。他趕緊去北電找院長和書記,要了12個名額。
那撥人畢業後,本來分配了10個。結果大家都嫌棄,隻去了4個。
這四個人,是導演係的張軍釗,攝影係的張藝謀、肖風,以及美術係的何群。
愛才心切的韋必達,親自去火車站接這幾個年輕人,還給分房子。這都不算啥,最高級的待遇,是為這幾個年輕人,開了先例,闖了禁區。彼時在電影界,一個畢業生,怎麽也要幹八九年助理、副導、聯合導演,一點點熬成導演。
結果這幾個人一去,成立了全國最年輕的攝製組。
1983年5月,廠長、書記、副廠長,跟幾個生瓜蛋子窩在招待所,一起審閱劇本10天。這部《一個和八個》,就是所謂的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
拍攝期間,韋必達去銀川看樣片,一看電影,整個人傻了。以前從來沒有導演這麽拍片。張藝謀在色彩、光線上非常大膽,采取不完整構圖,經常隻拍人物的半邊臉或半個鼻子,給人一種奇異的視覺感受。
廣西影廠投了50萬。年底,攝製組高高興興地把片子交到文化部,正碰上“人性論”大批判。北京全國故事片廠廠長會議上,《一個和八個》被當成“精神汙染”的靶子重點批判。甚至連北電的教學方針,都被批判。
顯然,如果帽子被扣死,張藝謀四人的藝術生涯,將遭到巨大衝擊。
這時候,韋必達站了出來,在廠長會議上,麵對一邊倒的批評說:
“我們對於這樣一批勇於創新的年輕人,要關心愛護,肯定他們的成績,幫助他們總結提高,引導他們前進,千萬不能挫傷他們的積極性和創造性。不大膽放手培養年輕一代,我們的電影事業就沒有出路。”
但最終,電影沒能通過。
「《一個和八個》劇照」
這之前,在北影拍片無門的陳凱歌,揣著《孩子王》的劇本找到韋必達,希望給一次機會。韋看了劇本,覺得太沉重。《一個和八個》虧了50萬,不能再冒險,就給了他《深穀回聲》的本子,讓他和張藝謀去陝西采風。
這期間,韋必達愛護陳凱歌,給他開了北影廠四倍的工資。
1984年7月,陳凱歌的《黃土地》也送到文化部,卻遭到電影局領導的指責。在國務院第四招待所,韋必達不服,跟領導吵紅了臉。
兩部電影的爭論,持續了近一年。
最終,它們都通過了。
但就那年年底,韋必達被調離了一線崗位。
如果沒有韋必達給摁綠燈,張藝謀估計還要在廣西熬十年。但老謀子的運氣,實在太好。田壯壯沒能走通後門,幫他留在北京。他去廣西,反而因禍得福。先是遇到韋必達這樣的老幹部,不久,又遇到了西影廠的吳天明。
吳天明給他和第五代摁的綠燈,那就數不清了。
吳廠長是從導演直升廠長的。他直來直去,性格不輸李穀一老師。一上任,開全廠大會,就把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全擼掉,換新人。人家夜裏打電話說我操你媽,他說我操你奶奶。為了西影,他隻把機會留給有才華的年輕人。
光為張藝謀,他就摁了兩次綠燈。
第一次拍《老井》,他把毫無演戲經驗的張藝謀拖去做主角。
西影廠的人聽了,非常抵觸,都說:
“這倆人瘋了,等著倒黴吧。”
結果張藝謀拿了東京國際電影節影帝。
拍戲期間,張藝謀把《紅高粱》拿給吳天明,想拍。可高密早不種高粱了。當時連劇本都沒有,吳天明說,等你種出高粱再拍,黃花菜都涼了。西影廠各個車間有副業,幫人修東西賺外快。這筆錢,本來是留給工人發獎金的,吳天明居然讓各車間湊了四萬塊,拿給張藝謀去種高粱。
一個幹攝影的,突然被提拔成導演。在論資排輩的業內,這是聞所未聞。拿謝晉的話說,借手中權力幫張藝謀在藝術上突圍:
“這挑戰了整個電影界的選拔機製。”
但吳天明不管那麽多,隻要年輕人能把電影拍好,他就願意闖禁區。所以在北京拍片受阻的田壯壯和陳凱歌,拿著《盜馬賊》和《孩子王》找了他。想當年,蘆葦隻是一個美工,因為劇本寫得不錯,他直接拿了1000塊錢給他,說你出去采風吧,想幹啥幹啥。蘆葦說太多,500塊就夠了。
後來,蘆葦寫出《黃河謠》《雙旗鎮刀客》,吳天明就說:
“花500塊就培養個好編劇,太值了。”
很難想象,那些年月,吳天明頭上的壓力有多大。如果《紅高粱》沒獲獎,他拿車間的錢給張藝謀私摁綠燈,會被全廠人罵死。
「黃斯·安德森的《黑炮事件》」
對此,吳天明從來不怕擔責任。黃建新拍《黑炮事件》前,隻是個場記,被他送去北影進修。回來,給機會,說你隨便拍。黃建新剛開機,就有領導去看片,發現他那機器拍開會,4分鍾不挪地方,而且一個彩色片,非要用黑白場景,就對黃建新說,學過電影嗎,不會拍就別拍!
吳天明說,你們別管,我讓他當導演,他想怎麽拍是他的自由。
《黑炮事件》裏,黃建新用了諸多先鋒手法,而且隻用了黑、白、紅、黃色彩,完全顛覆了當時電影的美學。片子拍完,送上去過審,出了大麻煩。那年,國家要給廠裏漲工資,隻要片子通過,中影還給80萬,到了年底,全廠每人漲一級工資,並補發三個月工資。全廠上下,盼著這筆錢過個好年。
結果呢,審核沒通過。一分錢沒有。
還是吳天明站出來,對全廠人道歉,說這是我的錯,跟黃建新無關:
“電影是我讓他拍的,這個責任在我。”
黃建新當場就哭了。
最後,影片改了70多處。在吳天明的不斷努力下,電影不但上映,主演劉子楓,還拿了金雞影帝。看過《黑炮事件》的都知道,片子裏講的那些事,放到今天,估計很難過審。所以回憶往事,黃建新常說,當時你能拿到這樣的機會,一定是那個時代、那個環境,還要有那個人。
“沒有那人,你也拿不到。”
為了保護年輕人,讓他們大膽去幹,吳天明能做到什麽程度?跟黃建新一起被送去北影進修的呂楓,拍了處女作《都市之聲》。電影局一個顧問看了,覺得“問題極其嚴重”。廠裏怕擔責,要往上麵送。正在拍《老井》的吳天明聽說,叫趕緊送到片場來,在他審片前,任何人不得去北京!
看完片子,問題確實不小。吳天明最終把片子壓下來,鎖進倉庫,然後給副廠長寫了一封信,讓呂楓帶回去,信上叮囑道:
“這部影片探索失敗了,但絕不能因此影響今後她和其他青年導演上戲。我們提拔重用中青年導演的方針,絕不能改變。”
不誇張地說,是吳天明摁下的一盞盞綠燈,照亮了第五代前進的道路。
「一顆黑炮,一個時代」
當時,廠裏有個老人自己掏一部分錢,找吳天明,說離休前就一個心願,想拍部電影,請廠裏支持。說完就跪下了。吳天明說,抱歉,我們現在主要是扶持中青年導演,實在不能為你投產。說完,他也跪下了。
在其任職期間,去省委告狀的人不計其數。光是對他的經濟問題審查,前後就有三次。為了那些綠燈,吳天明三天兩頭跟領導吵架。
20年後,他還記得自己說得最狠的一句話:
“我不當官繼續當導演,你不當官就什麽也幹不了。”
摁了那麽多綠燈的吳天明,後來的日子,並不好過。
1989年,吳天明赴美訪問。因為一些事,滯留在紐約。他在西影廠的工資,不到200塊,出國時也沒帶幾個錢。身上的錢花完後,隻能在洛杉磯開錄像帶店維持生計。即便如此,得知彭小蓮拍片沒錢,還責怪她為什麽不找自己。
又叮囑彭小蓮,沒好劇本,寧可熬著,別拍爛片!
吳天明後半生一直踐行著這條準則。
當上廠長後,吳放棄了自己的藝術,專心扶持年輕人。廠長不當了,他才四處找機會拍片。幸好那年,邵氏有個本子要拍。吳天明一口答應,趕緊飛到香港。看了本子才發現,是台灣編劇寫的俗氣故事,格調很低,什麽“寡婦通奸被沉塘、大旱之年祭龍王”。劇本,張藝謀也看過,說實在太爛俗了,唯一能改的就是其中一老一小的情感,這東西,全國隻有吳天明能拍。
隨後,吳找來四川編劇魏明倫改劇本,改成一個新故事。
這就是電影《變臉》。
吳天明靠它,拿了東京電影節最佳導演。
「《變臉》劇照」
寧可不拍,也絕不拍爛片。因為這條底線,吳天明拍的片子越來越少。這位老幹部,一生摁無數綠燈,給中國電影留下寶藏,結果到了晚年,很多電影夢沒能實現。他想拍的《歲月如織》、《白鹿原》、《秦腔》都沒成。
遺作《百鳥朝鳳》四處找人才拉到投資。直至病逝前,都沒找到願意發片的人。
市場化起來後,長達10年時間,很多人拿錢誘惑他,拿劇本給他。不喜歡的題材,都被他拒絕了。人家問他是不是跟錢有仇,他說:
“錢頂個屁用,不喜歡的東西我就不拍!”
寫《百鳥朝鳳》時,吳天明經常寫哭。但因題材冷門,故事平淡,找了十幾家發行公司,均遭拒絕。就在一位老板說要看片時,吳突然離世。隨後,投《後會無期》的方勵接下電影,為它下跪,呼籲影院排片。
一個為中國電影發展挑戰無數陳規的導演,就落得這樣蒼涼的結局。
西影廠在吳天明卸任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輝。
我相信,那些從廠裏走出來的年輕人,永遠感謝他拍下的綠燈。
為《視與聽》撰稿的著名影評人湯尼·雷恩,曾經講過這樣一件事:
第五代還沒起來前,他常到中國來,去北電看學生的片子。那個時候,湯尼·雷恩有一位影協的朋友,時不時寄給他一些包裹。在包裹裏,他收到過《黃土地》和《黑炮事件》在剪輯室留下來的單幀35毫米膠片。膠片上的影像,曾讓湯尼十分震驚。沒想到中國導演已經拍出了這樣的東西。
當時,《黃》與《黑》都還沒過審,更別說上映。
後來,湯尼回憶說,顯然,當局的一些高層人士,對這些創造性作品很感興趣,希望它們能獲得一定的支持,在海外得到消息。
湯尼還說,我相信,像我這樣的情況並非個例。
湯尼不願透露這位朋友的姓名。可想而知,在往昔的歲月裏,在爭論的時代中,像王昆、洪民生、張永經、韋必達這樣摁綠燈的老幹部,還有不少。有些人是在台麵上摁的,有些人,則是偷偷摁的。
如果沒有這些老幹部,廣大人民群眾或許、也許、依然能聽到《鄉戀》,能看到《編輯部的故事》,中國電影依然能誕生《黃土地》這樣的劃時代之作,但其間的曲折有多少,彎路有多長,誰也說不準。
在此,得懷著敬意,感謝老幹部。
「電影《黃土地》劇照」
好了,最後,講個段子吧。那啥期間,林彪點名要看1968年西德電影《羅馬之戰》。上譯的配音演員們,花九天時間,加班加點搞了出來。此片作為內參片,在某些禮堂放過,尺度不小,含裸露鏡頭。這件事,被一個叫薑小軍的孩子拍進了電影。
電影裏,一群孩子偷偷竄進禮堂。方化飾演的老幹部起身,他旁邊的人厲聲道:
“這是部受批判的電影,毒性非常深,小孩看了,會犯錯誤的,犯很大的錯誤!”
方化氣得揮手說,不看了!
旁邊攙他的那位忙說:
“別別別……”
我覺得薑文太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