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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第幾回
李長吉夢入太虛境,箜篌女演奏紅樓曲
話說中唐某年深秋,詩人李賀因頗具詩才,又是宗室之後,卻仕途渺茫,有誌難酬。平日隻是騎驢飲酒,讀書賦詩,聊以自慰。
朝廷念他詩才在外,降下恩典,授他一個小小的太常寺奉禮郎。於長安大都,每日奉朝會、祭祀、禮樂諸事而已。
一日下了早朝,李賀照例到東市買了酒菜果品,回到家中,叫老仆溫了。獨自一人於院中老槐樹下,自酌自飲起來,一麵飲酒,一麵口中念念有詞。躺在胡床上,望望天上那一派高秋,萬裏澄澈,不禁多飲了幾杯,恍恍惚惚如臥雲端。
卻見一個小丫頭走來,說道:“仙姑有請。”李賀跟在其後,穿廊過橋,走過一座牌坊,再行數百步,隻覺四周漫漶不清,隱隱見一座宮殿,流光詭麗。
李賀隨小丫頭走上前來,隻見迎頭立著一位仙姑,衣袂飄搖,纖腰楚楚。
仙姑道:“來者何人”。李賀拱手伏身:“長安李長吉。”仙姑道:“長吉,長吉。豈不聞生死無常、榮辱輪轉,凶吉難測,哪有長吉的道理?世人太癡也。”李賀忙道:“我等凡夫俗子,父母取名,討個吉利而已,仙姑莫怪”。仙姑道:“我乃警幻仙姑是也。今番邀你來此,是有一事相求。我這裏現有紅樓十二曲,詞含天命,曲懷血淚,實是世間所未聞之曲,隻是不知該用何樣文字可表。聽說你頗有詩才,想請你依度著曲子賦詩一首,也好讓世人識得這曲子的妙處。”李賀聽罷,意興盎然,忙作揖應承。
頃刻,數十位曼妙女子魚貫而入,也有小姐形容,也有丫鬟裝扮,還兼有一群歌姬舞女裝束也走進大殿,手持各種樂器。
待李賀飲酒三杯,品茶一盅,隻見眾仙女歌舞齊發,舞之蹈之。李賀看時,內中最顯處位置,立著一架一人高的鳳頭箜篌。平日在長安都中,李賀也曾見過胡人演奏,那些箜篌無不鑲金嵌寶,雕刻華美。今日這架,卻通體烏黑,不飾一物,透過雲霧的空隙看去,猶如虛空之夜。那是產自蜀地、有鳳棲過的千年梧桐所製。頂上鳳頭若隱若現,似穿雲擊空。
李賀已無心那演奏者的仙容,無視那如雪皓腕,再看那些產自吳地的絲弦,一根根緊繃,指頭兒劃過,真有鳳鳴九天之妙。遠處山巒靜立,流雲驟停,萬物都凝滯在這仙樂世界。
李賀提筆沾墨,鋪開大紙,寫下第一句,並隨口吟出: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話音未落,隻聽坐中一聲哀歎,隨後傳來啼哭聲。李賀望去,那仙女以手捧心,淚光點點,嬌喘微微,不住的用手絹抹眼淚。淚珠兒灑在她身旁的竹子上,斑斑點點,似是無窮心事。李賀不由想起淚灑瀟湘的娥皇、女英。坐在她右首的素女見此情景,也滿麵愁悶,低頭不語。
李賀詩情注筆,接著寫道:
江娥啼竹素女愁,神女幻境彈箜篌。
一句寫完,李賀端起酒杯剛放至口邊。又聽見內中“哇”的一聲,一個男子噴出一口血來,倒地不起。兩個丫鬟忙向前攙起,斟茶撫背,扶於椅上。見此情狀,坐下頓時一陣騷亂,一個頭戴芙蓉花的仙女,將一把殘破的團扇,掩麵哭泣,滴滴淚珠從扇麵後升空,湧向大殿穹頂,如晨露迎朝陽。
另有幾個仙女,也是帶著各色鮮花,笑作一團。這個說:“妹妹別哭了,你流淚是為他,他流血未必為你。”那個說:“你還不知道他那個性兒,無故就要尋死覓活的,今見那瀟湘宮主啼哭,他豈能不哭!”另一個又說:“我們這昆侖山原是女媧娘娘煉石補天之處,眾神石都去補了天,唯有他,無材不堪入選,整日價混在我們女兒隊裏,傷心也是有的。”
不說倒好,方才那男子聽了,又吐血數口,以頭撞地,真有心肝俱碎之痛。隨之從大殿外麵傳來一聲巨響,山搖地動,如昆侖崩摧。箜篌頂上那隻梧桐木鳳頭,忽然顯露了真身,繞著大殿盤旋鳴叫,猛然飛出窗外,消失於天際。再看外麵,早紛紛灑灑落下一場秋雨來。眾仙女不禁驚駭,慌忙閉口。
警幻仙姑揮揮手,看向大殿兩邊。李賀這才發現,左右兩邊各有六道門,共十二道,各門上方皆題有匾額並對聯。隻是雲霧繚繞,看不清字,卻見各個門口都有一團冷光,凝聚不散。光團忽明忽暗,忽高忽低,忽大忽小,乃隨著箜篌的聲調變化無窮。李賀不禁疑心,這是箜篌的二十三根絲弦,驚動了天宮上的玉帝。
他繼續飽蘸濃墨,一揮而就寫道: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巨響漸漸隱去,隻有樂聲沁人肺腑。李賀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幻。但見殿內不知幾時,又進來諸多手持樂器的仙女,紛紛操琴弄笛,合奏起來。
秋雨綿綿不絕,江河橫溢,連水中老魚也跳波起舞。更有遊龍若隱若現,翻江倒海,見首不見尾。坐中那男子見到仙女雲集,一下子多出這許多妹妹,滿目盡是柔情,隻把那一群仙女看來看去。
最先啼哭的那位捧心仙女見了,卻轉悲為喜,用手絹捂了嘴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龍耳”。
一語未了,樂聲、歌聲、箜篌聲,忽然緩慢下來,繼而悠悠揚揚,似斷似連。演奏箜篌的神女取了銀甲,朝李賀微笑一下,起身轉入後堂去了。
窗外銀盤也似一輪明月。月宮裏吳剛倚在桂樹下,腦中回蕩的仙樂遲遲未散,他徹夜不眠。天空那雲、那雨、那霧,早已凝結成露,將月宮中偷聽仙樂的玉兔打得渾濕。
李賀最後寫道: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放了筆,嗬口氣,不知何時,警幻仙姑已站在李賀身後,麵帶微笑,有菩薩相。青衣丫鬟端來兩盞小杯,杯口雲霧蒸騰。
警幻道:“人都說你是詩鬼,果有幾分鬼才。我這裏有放春山遣香洞名茶一盞,用仙花靈葉上晨露所烹,叫’千紅一窟’。這一杯酒,乃百花之蕊、萬木之汁所釀,叫’萬豔同杯’,你且喝下,以表酬謝。”
李賀已口渴多時,先喝茶,隻覺清香異常。後喝酒,又感甘冽非凡。警幻又將那詩讀過一遍,說道:“人說你詩中盡是泣、血、鬼、死,今日這首,卻分明有仙氣,看來世人多有糊塗者,僅作荒唐言看了。臨別無所贈,也有一聯詩於你,且記。”遂念道:
三春過後諸芳盡,三九來臨天數終。
一聲箜篌聲劃過,接著一聲炸雷,宮殿和眾仙女皆消失無蹤。李賀猛然起身,耳中猶回蕩著雷聲、箜篌聲,和警幻的話音,一時難分是真是幻,卻見自己仍躺在院中老槐樹下胡床上,小方桌上茶水尚溫,陣陣波紋蕩開。
李賀在杯中看見無窮變幻,錦繡的宮殿,煊赫的門第,而後石破天驚秋雨如注,大廈傾倒,落紅滿地。白玉石階的縫隙中野草瘋長,枯楊衰草,遍布蛛網。倏忽春秋輪轉,又有頭戴簪纓者大興土木,鑿池堆山,挖出累累紅顏白骨。
李賀看見世間所有奧秘,立地頓悟,將夢中所寫詩句謄抄出來。因又想起警幻的叮囑,不可泄露天機,遂將“神女幻境彈箜篌”,用了大唐第一箜篌家李憑之名,改作“李憑中國彈箜篌。”詩名便叫《李憑箜篌引》。第二日入朝,便遞了辭呈,從此遍訪古跡,醉臥唱詩,在蘇小小墓,蘭香神女廟,銅雀妓墓皆有悼詩。
二十七歲那年秋夜,李賀自知三九大限將至,寫下“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與世長辭。
史載那年大雪異常,三秋即下,冬無晴日。西起昆侖,東接太華,盡是白茫茫大地。
THE END.
*這兩天讀李商隱,他在為李賀作的小傳中說,李賀臨死前,家中來了一位紅衣使者,是天帝所派,召李賀上天為白玉樓作記文。突然想起紅樓夢“芙蓉女兒誄”中一句:“李長吉被詔而為記”。寶玉相信晴雯雖死,魂魄猶存,離開肮髒世界,升入天庭做了掌管一方的花神。可見,從楚辭到唐詩再到紅樓,神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