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無常,但人的彈性不懼無常。
撰文 | 張宇彤
2022年,103歲的楊苡沒過生日。
這天,她和平常的每一天一樣,躺在臥室的床上,偶爾小啜一口可樂。
按理百歲老人的生日是要大辦的,但熱鬧起來,她覺得吵得慌。在此之前的一年,她曾巧妙地躲過了一個生日——一整天在家埋頭看書。每談及這次“成功”,楊苡都驕傲地說起那句口頭禪,“我很得意!”
但這一年的平靜,還是在幾天後被短暫地打破了,一位學者和作家因生日來訪。她躺在床上接待了他們——就在前幾天,楊苡剛剛從醫院出來,住院後,她的身體需要對付的地方變得更多:難以下地走路,渾身總是出現突如其來的疼痛感,食道開始反流,味覺也有所退化,吃什麽都苦。所以,她不愛喝水,隻喝可樂。
當他們問她:“(身體)怎麽樣?”
楊苡答道:“我又戰鬥了,而且戰鬥勝利了。”
2023年1月27日晚,楊苡去世,享年103歲,結束了一生波瀾而又漫長的戰鬥。
楊苡可以有很多標簽:著名翻譯家,曾譯《呼嘯山莊》《永遠不會落的太陽》《俄羅斯性格》等長篇小說;西南聯大女學生,師從朱自清、沈從文;哥哥是翻譯家楊憲益,譯過《紅樓夢》《離騷》等;丈夫是把《紅與黑》譯成中文的翻譯家趙瑞蕻。
但這些也可以全不要,或許還能這樣介紹她:愛吃起士林的天津小女孩,17歲寫信給巴金的小讀者,盧溝橋事變後發表愛國詩歌的女青年,好萊塢女星瑙瑪·希拉的影迷,致力於收藏各種貓頭鷹玩偶、喜歡芭比娃娃的老奶奶。
這是楊苡的兩麵,她活成了一部中國的百年史,既是時代的曆史,也是她個人的曆史。但曆史,終究逃不過被選擇,楊苡的出身在百度百科上,至今仍被“敏感地”抹去了。可她卻從來不過於避諱,提起往事,聊一兩個小時也不會累。楊苡記得幼時很多軼事,自己的妨父之名,最崇拜和敬愛的“哥der”楊憲益,同父異母、喜愛排場的姐姐,甚至家裏那個被性侵的小丫頭。
楊憲益、楊敏如、楊苡與母親徐燕若
從大家族的深院、到天津去往昆明的求學之路,再到西南聯大的歲月,都經由楊苡口述、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餘斌記錄,集結成《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於2023年1月出版。
這部楊苡的唯一口述自傳裏,不僅有她一路走來的點滴,還凝結了一個波瀾壯闊的中國百年史,講述著這位百歲老人是如何活過了命運,活過了時代。
很多人會覺得,如此活下去,既珍貴,也同樣殘忍。但楊苡全然沒有百年歲月衝刷過的樣子,她依舊執著於細碎而具體的生活:見客,聊天,擺弄玩具,追看當下流行的電視劇。她身上,有著每一個艱苦時代走來的中國人都有的兩樣東西——堅忍和樂觀。
在青春時期寫給自己的十四行詩集上,楊苡曾這樣題詞,“記憶或可使生命縮短,且低首看憂鬱的進展。”
當初這句話或許隻是少女念及曖昧的春思,才吟出的鴛鴦蝴蝶式的比喻。但人生一過幾十載,這比喻卻似乎一語成讖,對應了楊苡的人生。她曾是世家出身的大小姐,卻曆經漂泊、動亂之苦,最終委居於先生的職工宿舍。她曾以為戰爭會轉瞬結束,思念的人也會穿越戰火來到她身邊,卻再也沒能與之相見。
餘斌曾這樣寫著,以世俗的眼光看,楊先生一生走的大約是下坡路,唯她自己一點不覺。但高低起伏是曆史的常態,其中的人世滄桑和命運變換,好似“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無論這進展如何憂鬱,都有記錄的意義。因為它們證明著,命運無常,但人的彈性不懼無常。
救人的是生活
最近幾年,楊苡看完了《人世間》《情滿四合院》等電視劇,時間跨度越長的,她越喜歡,把一切往長遠了看,現在過不去的就早晚會過去。
抗戰剛開始的時候,楊苡去往西南聯大,母親隻為她裝了夠一年用的行李,因為在所有人眼裏,戰爭都是短暫的,一年怎麽也打完了,但沒想到這一打就是八年。
”在昆明西山。聯大還沒開學,最輕鬆的時候。在昆明的親戚要在西山的一座廟裏搞什麽活動,那天把整個廟包下了。我們就跟了去玩。是楊紘武拉我去的,說是“去吃他一頓”。雖然不像後來那麽艱苦,但生活和在天津自然不能比了,他饞啊。照片上我穿的工裝褲是在香港逛街時買的,在天津母親再不會讓我穿這樣的,現在想怎樣就可以怎樣了。這樣式是不分男女的,後來和趙瑞蕻談戀愛,他看了新奇,也穿過。“
在西南聯大讀書期間,師生們有一個必學的功課——跑警報。原定在十月的開學,因為日本飛機炸昆明,把校園炸得一塌糊塗而推遲。巴金在信裏跟楊苡說,這敵機來襲好比“強迫我們遊山”,學生們也抱著這樣的心態,一麵下著山河瘡痍我輩必將奮起的決心,一麵保持樂觀主義精神,天氣好的時候,全當遊山玩水。
”在蒲草田房間裏。住的時間不長,在昆明,這裏是我住過的幾個地方裏條件最好的,房間裏還有沙發,比起後來住的幾個地方,簡直稱得上奢侈。“
楊苡迷戀上了昆明的雲、樹、山、水,還有幾座廟宇,時常和同伴出行。惹得住在她樓上的沈從文先生,為她的功課著急,常常一大早就來問她,“昨晚寫了什麽了?看了什麽書?才十八九歲不要那樣貪睡,要睡懶的喲!”
楊苡眼裏的沈先生永遠一副靦腆害羞的樣子,說話細聲細氣,對女生很照顧,也有點愛哭,盡管已經成了名家,依舊很是用功,每天伏案工作至深夜。有時家裏來了貴客,就會站在院子裏叫她,“請楊小姐下來見冰心女士!”
盡管熱愛文學,但楊苡和沈從文不同,她剛剛擺脫大家庭的管束,初次出門,每天想得都是玩耍。餘斌形容,“對楊先生來說,翻譯家、作家、詩人這些名頭都是附加的,關心日常的生活,才是她的基本麵。”
正是具體而細微的日常,讓她渡過了一個又一個人生路上的坎坷。
住了半個世紀的員工宿舍,在她的指揮下,被收拾得生機盎然——黃綠相間的小碎花紋樣床單,水紅和青綠的靠墊,桌子上擺著各色的書,牆上掛著海報,窗前垂著薄紗。從前,她住過天津租界內的別墅和大宅院,每一間都氣派闊綽,即便如此,她也不覺得現在的處境寒愴。
經常,她會一時興起,走到客廳——這是通往“小花園”的一間小屋,十三四平方米大小。牆上掛滿了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的照片:先人的、家人的、朋友的、師長的;過去的、現在的。還陳列著一個櫃子,擺滿了她收藏的貓頭鷹玩具、俄羅斯套娃、瓷娃娃。
她隨心而動,根據新的主題,對舊物重新排列組合,並興致勃勃地說:“這是我的一種玩法。”這個習慣直到她難以下床時依舊保持,無法親自玩,就指揮保姆代玩。有些玩具看上去年代久遠,但毫不陳舊,它們和她一起,看著時間在眼前流走,卻依然保有自己的那份鮮活,熠熠生輝。
有時候,玩具也會讓楊苡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往事,比如她最親愛的“哥der”楊憲益。幼時她最愛做哥哥的“跟屁蟲”,跟著哥哥去逛商場很愜意,哥哥是少爺,看上什麽就買什麽,一個眼神,傭人們就去付錢拎包。一次正逛著,她看到一個天藍色緞子衣裙的洋娃娃,趕緊拽拽哥哥的衣袖,哥哥便叫人買了下來,她一路抱著回家。後來哥哥的朋友們讓她學著說“dear brother”,她年紀小,始終學不會,隻能叫出“哥der”,直到晚年,她依舊在賀卡上如此孩子氣的稱呼楊憲益。
2004年,楊苡因為骨折住院,此時哥哥楊憲益也因病住院,而姐姐楊敏如前一天查出了糖尿病、冠心病。姐姐在電話裏跟她說,“咱們三個人好日子是過了,我不能不悲觀!”在鼓樓醫院病房最痛苦的時候,女兒代楊苡接通了哥哥的電話,她對哥哥說:“哥,我想你!”然後大哭,可楊憲益在電話那頭依舊是瀟灑的姿態,對楊苡的女兒說:“怎麽你媽媽還不如我哩!”
2009年11月23日,楊憲益去世。楊苡給友人寫信時,回憶起在北京探望哥哥時的情景,不禁記起了陳寅恪贈吳宓的詩句,“暮年一見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
往事並不如煙
楊苡喜歡在客廳舉辦“茶話會”。
那不大不小的方寸裏,時常聚集著很多人,有她的同學、老友、小友、朋友的朋友、串門的鄰居、和好奇湊熱鬧的人,有時人多得幾乎坐不下,他們就站在一邊,或席地而坐。
來的都是客,楊苡與人交流,從不看身份高低,童年與她玩耍的傭人丫頭,直到最近幾年,仍與她有電話往來。
餘斌也是客廳的常客,他每次去楊苡家,都感覺不到拜訪前輩時常有的心理負擔。他感歎自己孟浪,剛和楊苡相識不久時,他和朋友喝了酒,聊到一些舊事,晚上九點多,一身酒氣地跑到楊先生家,找她確認細節。而老人不但沒有責備他的魯莽,還精神十足地與他探討。
聊故人,是這個客廳裏發生最多的話題之一。
抬起頭能望見牆上掛的相片,那一張張肖像照片裏的人,大部分已經去世了,但在楊苡的客廳裏,他們都彼此微笑,一起熱鬧。聊到哪位朋友,楊苡就抬起手,指給大家看,“這就是他/她哎!”那些早已蒙塵的曆史,恰如其分地和具體的麵龐對應,巴金、沈從文、穆旦、蕭乾、吳宓等一位位大師,都在她的嘴裏變成了生動可愛的人物。
楊苡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巴金通信。
那時她剛讀完《家》,便認定要做覺慧,17歲寫信問巴金,自己要不要“出走”?外麵兵荒馬亂,自己還過著貴族小姐似的生活,難道不是醉生夢死嗎?巴金卻在回信中給她的熱情潑了冷水,讓她不要衝動。
後來楊苡才意識到,這是巴金對年輕人的一種保護——希望他們走最安全的路。這也影響了楊苡一生的道路。
楊苡和巴金的通信長達半個多世紀,她難以跟家人朋友傾訴的心思,都寫給了巴金,最長的一封,寫出了17頁。這些書信結集出版為《雪泥集》。直到晚年,楊苡都保存著對寫信的喜愛,她認為發短信、打電話是“說事兒”的,但寫信是講肺腑之言,“好玩,痛快。”
“文革”開始後,中國作協上海分會的一張大字報讓巴金應聲倒下,楊苡也接受了審查,可經曆這樣的風波,她仍沒有為自保而銷毀和巴金的信件。
詩人辛笛感歎,“經過十年浩劫,我個人深知保存友人的來信之艱難······靜如同樣經曆許多坎坷,卻能冒著種種危險堅持把她和巴金往來書劄保存下來,這是多麽不容易的事嗬!”
後來那動蕩十年,人人自危,封鎖家門,盡量不與他人走動聯絡,她依舊想到去拜訪哪位朋友,就大大方方地去拜訪。
與她書信交往同樣多的,還有巴金的哥哥李堯林,她稱他為大李先生。對巴金是敬,對大李先生則是親近。
通信最密切時,他們一天兩封,半年下來,積攢了40多封信。當時,楊苡是學生,大李先生是老師,母親管得嚴,他們很少單獨散步,大多數時間一起約定去某地匯合,或是買同一場的電影票,坐在影院的不同角落,一起看電影。有時知道大李先生下午會經過,她就把朝外的窗子打開,大聲用留音機放音樂,他朝樓上望過來,她遠遠地看他兩眼。
大多數情況下,楊苡聊起過去都是坦然的,即使偶爾有動情之處,短暫地出現表情的異樣,也會在瞬間調整,重新變回往常的狀態。哭泣則更少了,隻有在後期,需要走進臥室與她交談時,餘斌才無意中撞見過楊苡臉上似有似無、又一閃而過的落寞。
這些情緒有時和特定的人有關,比如大李先生。
1983年7月7日,楊苡踏上遠赴昆明讀書的路程,離開當天上午,她與大李先生相約見麵。在英租界的馬路上,兩個人散了很久的步,大李先生拿出送給她的禮物,一盒汕頭產的手工繡花手絹,這昂貴的禮物,對他來說是不小的負擔。隨後他又從兜裏托起一捧雪花般的碎紙片,都是她寫給他的信。他說,他主張信是不必保存的。她一向敬他為兄長、老師,自然點頭稱是,沒有深究他是否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最後他們揮手告別,全然沒有離別愁緒,甚至一團歡喜,因為她和他約定好,他不久也會抵達昆明。而這一分離,便成了永別。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失信,都讓她傷心不已。在懷念大李先生的文章《夢李林》中,楊苡寫道:“好像曾有個人走進我的心裏,點亮一盞燈,但沒多久,又把它吹熄,掉頭走開了!”
1945年,大李先生住院,7天後逝世。他去世多年後,楊苡才明白了他內心的苦澀,每個月他都要把薪水寄給老家,養活一家人,北方的冬天步入酷寒,他依舊一身單衣,沒有錢添置棉袍。在書裏,楊苡這樣形容他的那段日子,“他當然希望過一種屬於自己的生活,隻是為了家人,他選擇了犧牲自己。”
活著的勝利
年紀漸長後,楊苡喜歡開自己和死亡的玩笑。保姆小陳有一次說漏嘴,告訴她有人誇自己勤快,也想要雇到家去,她聽到後笑著說,“都等著我先死呢!”聽力下降以後,她經常要麽聽不清,要麽聽錯,保姆叫她得不停重複。她就開玩笑說,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台機器,需要反複按一按,試試是否失靈。
有時,她也頻繁地提及後事,隻不過語氣沒有絲毫不詳的意味,不悲、不傷,還笑嘻嘻的。有後輩在她麵前避諱,她還要詫異,“怎麽比我年輕的倒忌諱說這個呢?這有什麽不能說的?真奇怪!”
巴金曾說:“長壽是一種懲罰。”但楊苡卻覺得:“活著就是勝利。”
她的觀念最早源自小學,當時她在美國基督教教會——美以美會創辦的中西女校讀書,課堂上學了讚美詩。她不信基督,卻從中明白一個道理,死亡是“應許之地”,誰都要去,所以她說,“再難也沒有什麽好怕的,最後都是去那兒嘛。”
這堅定的態度,似乎在她99歲時有所鬆動。
進入百歲的年底,楊苡的膽結石突然發作,進了醫院。年紀大,任何動刀都宛如高空走鋼絲,全家人對是否要做手術,糾結萬分。她一反常態地問醫生,自己還能不能再活一年?
但沒有得到具體回複。
手術當天,她換好手術服,正等著被推上手術台,醫生突然宣布,手術不做了。後來思索,可能是這“一年之問”讓醫生變了主意。但於她來說,這沒有做的手術成了她又逃過一劫的象征,和人講起來,自然又免不了欣喜和得意。
事後有人問起她那關於“一年”的擔憂,她揭曉了謎底——這一年時常有人說她是百歲老人,動不動就來觀仰,沾喜氣,搞得她像個大熊貓,心裏有了包袱:如果自己沒活過一百,豈不是對他們失信了?
關於活下去的戰鬥,是沒有具體敵人的,楊苡常說人要“wait and hope”,這“hope”從不特指,隻是一種代稱,或者說,一種信仰。
完成一次口述史的記錄,躲過保姆百般催逼的進食,亦或是看完一本書、一張報紙、一部電影,都能讓她收獲小小的滿足感。因為隻要活下去,總有好玩的可以玩。過百歲生日時,楊苡興奮地和同歲的同學互通電話,一不小心又追憶起當學生的無憂歲月,同學有點遺憾地說:“當年在中西真是好啊,就是我們玩得太多了。”她趕忙說:“我還沒玩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