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鹹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西方似乎沒有鹹菜,我吃過“洋泡菜”,那不能算鹹菜。日本有鹹菜,但不知道有沒有中國這樣盛行。
中國不出鹹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鹹菜各有特點,互不雷同。
如果有人寫一本《鹹菜譜》,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汪曾祺
鹹菜和文化
文 | 汪曾祺
來源 | 《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談吃大全》
偶然和高曉聲談起“文化小說”,曉聲說:“什麽叫文化?——吃東西也是文化。”我同意他的看法。這兩天自己在家裏醃韭菜花,想起鹹菜和文化。
鹹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西方似乎沒有鹹菜,我吃過“洋泡菜”,那不能算鹹菜。日本有鹹菜,但不知道有沒有中國這樣盛行。從前《福建日報》登過一則猴子醃鹹菜的新聞,一個新華社歸僑記者用此材料寫了一篇對外的特稿:“猴子會醃鹹菜嗎?”被批評為“資產階級新聞觀點”。——為什麽這就是資產階級新聞觀點呢?猴子醃鹹菜,大概是跟人學的。於此可以證明鹹菜在中國是極為常見的東西。
中國不出鹹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鹹菜各有特點,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保定有三寶,鐵球、麵醬、春不老”。我吃過蘇州的春不老,是用帶纓子的很小的蘿卜醃製的,醃成後寸把長的小纓子還是碧綠的,極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這樣的。
周作人曾說他的家鄉經常吃的是鹹極了的鹹魚和鹹極了的鹹菜。魯迅《風波》裏寫的蒸得烏黑的幹菜很誘人。醃雪裏蕻南北皆有。上海人愛吃鹹菜肉絲麵和雪筍湯。雲南曲靖的韭菜花風味絕佳。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實是細切晾幹的蘿卜絲,與北京作為吃涮羊肉的調料的韭菜花不同。貴州有冰糖酸,乃以芥菜加醪糟、辣子醃成。四川鹹菜種類極多,據說必以自流井的粗鹽醃製乃佳。行銷(真是“行銷”)全國,遠至海外(有華僑的地方),堪稱鹹菜之王的,應數榨菜。朝鮮辣菜也可以算是鹹菜。延邊的醃蕨菜北京偶有賣的,人多不識。福建的黃蘿卜很有名,可惜未曾吃過。我的家鄉每到秋末冬初,多數人家都醃蘿卜幹。到店鋪裏學徒,要“吃三年蘿卜幹飯”,言其缺油水也。中國鹹菜多矣,此不能備載。如果有人寫一本《鹹菜譜》,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鹹菜起於何時,我一直沒有弄清楚。
古書裏有一個“菹”字,我少時曾以為是鹹菜。後來看《說文解字》,菹字下注雲:“酢菜也”,不對了。漢字凡從酉者,都和酒有點關係。酢菜現在還有。昆明的“茄子酢”、湖南乾城的“酢辣子”,都是密封在壇子裏使之酒化了的,吃起來都帶酒香。這不能算是鹹菜。
有一個“虀”字,則確乎是鹹菜了。這是切碎了醃的。這東西的顏色是發黃的,故稱“黃虀”。醃製得法,“色如金釵股”雲。我無端地覺得,這恐怕就是酸雪裏蕻。虀似乎不是很古的東西。這個字的大量出現好像是在宋人的筆記和元人的戲曲裏。這是窮秀才和和尚常吃的東西。“黃虀”成了嘲笑秀才和和尚,亦為秀才和和尚自嘲的常用的話頭。中國鹹菜之多,製作之精,我以為跟佛教有一點關係。佛教徒不茹葷,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蔬菜,於是就在鹹菜上打主意。我的家鄉醃鹹菜醃得最好的是尼姑庵。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去拜年,都要備幾色鹹菜。關於鹹菜的起源,我在看雜書時還要隨時留心,並希望博學而好古的饞人有以教我。
和鹹菜相伯仲的是醬菜。中國的醬菜大別起來,可分為北味的與南味的兩類。北味的以北京為代表。六必居、天源、後門的“大葫蘆”都很好。——“大葫蘆”門懸大葫蘆為記,現在好像已經沒有了。保定醬菜有名,但與北京醬菜區別實不大。南味的以揚州醬菜為代表,商標為“三和”、“四美”。北方醬菜偏鹹,南則偏甜。中國好像什麽東西都可以拿來醬。蘿卜、瓜、萵苣、蒜苗、甘露、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無不可醬。北京醬菜裏有醬銀苗,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隻有荸薺不能醬。我的家鄉不興到醬園裏開口說買醬荸薺,那是罵人的話。
醬菜起於何時,我也弄不清楚。不會很早。因為製醬菜有個前提,必得先有醬,——豆製的醬。醬——醬油,是中國一大發明。“柴米油鹽醬醋茶”,醬為開門七事之一。中國菜多數要放醬油。西方沒有。有一個京劇演員出國,回來總結了一條經驗,告誡同行,以後若有出國機會,必須帶一盒固體醬油!沒有郫縣豆瓣,就做不出“正宗川味”。但是中國古代的醬和現在的醬不是一回事。《說文》醬字注雲從肉、從酉、爿聲。這是加鹽、加酒、經過發酵的肉醬。《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醬用百有二十甕”,鄭玄注:“醬,謂醯醢也”。醯,醢,都是肉醬。大概較早出現的是豉,其後才有現在的醬。漢代著作中提到的醬,好像已是豆製的。東漢王充《論衡》:“作豆醬惡聞雷”,明確提到豆醬。《齊民要術》提到醬油,但其時已至北魏,距現在一千五百多年——當然,這也相當古了。醬菜的起源,我現在還沒有查出來,俟諸異日吧。考查鹹菜和醬菜的起源,我不反對,而且頗有興趣。但是,也不一定非得尋出它的來由不可。
“文化小說”的概念頗含糊。小說重視民族文化,並從生活的深層追尋某種民族文化的“根”,我以為是未可厚非的。小說要有濃鬱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裏醃一醃、醬一醬,是不成的,但是不一定非得追尋得那麽遠,非得追尋到一種蒼蒼莽莽的古文化不可。
古文化荒邈難稽(連鹹菜和醬菜的來源我們還不清楚)。尋找古文化: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從食品角度來說,與其考察太子丹請荊軻吃的是什麽,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裏的“蕙肴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發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黴幹菜,喝兩杯黃酒。我們在小說裏要表現的文化,首先是現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嚐得出,想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