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傑,1994年出生,浙江椒江人,外號“荷花”,短視頻博主。
講述 何華傑
主筆 牛牛
01 她告訴我一個發大財的事
2016年,我大學畢業,在杭州一家金融公司做銷售。
剛開始特別慘,1500塊的底薪拿了兩個月,房租都要交不起了,又不好意思問家裏拿錢,我就天天吃泡麵,啃餅幹。
幹到第6個月,我終於一個月賺了一萬塊錢,開心得不得了。
但杭州的生活成本太高了,要想在這裏立足,這點錢哪夠?更何況,父親前幾年做生意,家裏還欠著百萬元的外債,等著我去還呢。
在近江地鐵站等車
我認識一位朋友,她四五十歲,是一家公司的老板。
2017年4月,她告訴我說,她有個項目,去蒙古采購螢石礦,收益非常不錯。
她說,讓我跟著她幹兩年,就能在杭州全款買房了。
我心動了,這是一個賺大錢的機會。
但我心裏又挺矛盾的。跑那麽遠,心裏沒底。不去,我又心有不甘。
去,還是不去?我糾結了很久。
8月,我回了趟老家——椒江前所。
一個椒江北岸的小鎮,這裏沒有商場,沒有電影院,外賣都不好點。每次回來,我都待不了幾天,就想著往外跑。
椒江日落
我家是一幢灰白色的三層自建房,“邱姑娘”正在廚房忙碌著。
我媽媽姓邱,我都叫她“邱姑娘”。
讀高中時,我去同桌家玩,他喊他媽媽“徐姑娘”。我心想,我媽媽也很年輕啊,我也可以叫她姑娘,回來我就叫我媽“邱姑娘”了。
邱姑娘招牌海鮮麵
邱姑娘做了一桌我喜歡吃的菜。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
邱姑娘說:“蒙古太遠了,你一個人在外麵,多不安全啊。”
父親說:“你如果決定了想去,就去拚一把,爸爸支持你。”
回到杭州,我辭掉了金融公司的工作,入職了女老板的公司。
2017年10月,我坐上飛機前往蒙古首都烏蘭巴托。
第一次到礦區,條件的艱苦,出乎我的意料。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連鳥的影子都沒有。水龍頭打開,水是渾濁的,刷個牙吃了一嘴的沙子。
在蒙古的礦區
幾個月下來,我隻拿了幾千塊的基本工資。這和之前說好的不一樣。
我打電話給老板,問她怎麽回事?
老板告訴我說:“幹幾年,在杭州應該可以付個首付。”
好吧,我也自我安慰,這才剛開始,後麵也許會好的。
2018年2月,我回椒江過完年,初五又出發了。
我先坐動車到杭州,去爬了北高峰,拜了天下第一財神廟,保佑我發大財。
年初六飛邊境城市二連浩特,處理一些工作,再去外蒙古。
蒙古的簽證,隻能停留30天,得回來重新辦。
3月23日,在我準備回國的時候,老板來電話了。
她說,她和一位國內的合作夥伴到了烏蘭巴托,要去礦上看一看,讓我陪他們一起去礦上,還讓我安排用車。
我不太想去,但老板都開口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
晚上9點,我來到烏蘭巴托的酒店,和兩個大塊頭“接頭”。
他們倆是蒙古人,一個叫杜雷高,一個叫圖布新,是我們在蒙古的合作夥伴。
杜雷高有一輛銀白色的越野車,之前去礦上,都是他開車。
打開房門,一股酒精的味道撲麵而來。
圖布新走路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床上。杜雷高躺在另一張床上,在玩手機。
我和杜雷高說,明天要去礦上,希望他幫忙開車。
杜雷高擺了擺手,說,他們喝酒了,開不了車,但可以找他弟弟來幫忙。
過了十幾分鍾,杜雷高的弟弟來了,見麵就和我碰拳打招呼。
他弟弟看起來,就是個學生,身高一米七左右,短發,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我心裏嘀咕:找他開車,真的沒問題嗎?
杜雷高拍了拍我的肩膀,醉醺醺地說:“別擔心,不會出事的。”
3月24日,早上6點,天蒙蒙亮,我們出發了。
烏蘭巴托到礦山上,距離600多公裏,得當天來回。
這裏的路都是“天路”,一眼望去,兩邊是戈壁灘,中間一條路,直通天空。
車窗外的景色是不變的,現在什麽樣,過幾個小時還是一樣,開車很容易睡著。
杜雷高的弟弟開車,我和合作夥伴坐在後排。老板身材很胖,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勉強卡進副駕駛座。
戶外零下二十多度,路上還有殘雪,車裏開著空調。
我坐車一般是不睡覺的,在車上玩手機,但那天我困得不行,上車就睡著了。
中途,我們停在一家便利店,買了礦泉水,上車我又繼續睡,安全帶也沒係。
也不知道車輛行駛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一聲巨響。
我聽到有人尖叫,我像是進了滾筒洗衣機一樣,被甩來甩去。
02 如果醒不過來,人就沒了
醒來的時候,我帶著氧氣麵罩。
我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和一盞很亮的日光燈。周圍是淡藍的牆,有些地方的牆皮已經剝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靠,拍電影嗎?我完全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
我嚐試動了動左手,沒問題,又動了動右手,沒問題。
我看到自己身上,蓋著一塊白布,掀開一看,肚子上裹著厚厚的紗布。
我摸了摸肚子,隻有手的感覺,沒有肚子的感覺,就像在摸一個枕頭。
同事在我邊上,說:“你終於醒了!醫生說,如果你醒不過來,人就沒了。如果醒過來,就把你拉回中國去,他們這治不了。”
同事告訴我,這裏是烏蘭巴托的醫院,我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杜雷高的弟弟開車睡著了,猛一睜眼,發現前麵一輛大車,急踩刹車,車子不受控製,飛出了公路,在戈壁灘上連翻了好幾個跟頭,我被甩出了車子。
司機和客戶係了安全帶,都隻受了輕傷,老板飛出車外,鎖骨骨折,盆骨骨折。
我身上沒有外傷,全都傷在裏麵,脾髒破裂,大出血……差一點沒搶救過來。
我聽到斜對麵,老板在和別人講話,說要給我家裏打報信電話。
我很著急地說:“別打,千萬別給我家裏打電話……”
我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的,現在出了車禍,更不想讓他們擔心。
過了一會,還是有人把手機湊到了我耳邊。
電話那頭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是邱姑娘。她聲音很虛弱,喊我:“小傑。”
還有父親的聲音,父親問我:“發生了什麽事?”
還有我哥哥,他問了一些很奇怪的問題:“爸爸叫什麽名字,媽媽叫什麽名字,大伯叫什麽,他叫什麽名字……”
我知道了,他們還以為是詐騙。
哥哥說,他們買了今晚的火車票,連夜趕去北京,他們在北京等我。
我剛想說些什麽,電話被人拿走了。
我感覺很渴,喉嚨都要幹裂了。我說:“烏斯,烏斯(蒙古語:水)。”
過來一位護士,說我不能喝水。她用滴管取了點紫菜蛋花湯,滴進我的嘴裏。
我剛咽下去,感覺胃裏一陣劇烈的翻騰,很惡心。我頭往邊上一側,噴出一大口鮮血,我眼前一黑,又陷入了昏迷。
3月26日下午,我搭上了飛往北京的飛機。我一會醒來,一會又昏迷。
我聽到飛機降落的聲音,還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
救護車把我送到“北京304醫院”,下車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
邱姑娘,父親,哥哥已經等在醫院門口了。看見我渾身裹著繃帶,被抬下車,他們馬上圍了過來。
父親麵色沉重,一言不發。哥哥一直在問我,感覺怎麽樣,哪裏疼?
邱姑娘眼睛又紅又腫,很憔悴。我心裏一酸,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和父親母親
我被推來推去,抽血化驗,做各種檢查。
回到病房,已經是深夜,我嘴唇都幹的起皮了。但醫生說不能喝水。哥哥去給我買冰塊,用冰塊隔著塑料袋,讓我的嘴唇冰涼一下。
邱姑娘去辦手續了,病房裏隻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
父親走到我床邊,問我:“小傑,你後悔去蒙古嗎?”
說實話,我後悔的要死,但看到父親滿臉的內疚,我說:“不後悔。”
父親歎了一口氣,把頭轉向一邊。
當初,父親支持我去蒙古,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心理壓力一定特別大。或許,我說不後悔,能讓他負擔小一點吧。
我們一家四口
03 父母來簽收病危通知書
“北京304醫院”的醫生說,我的脊椎是錯位的,要拉直。
醫生用兩根黑色的金屬支架,從我腦袋兩邊鑽進去,固定住我的頭骨。支架上係繩子,繩子上掛砝碼,從頭後麵垂下去,把整個頭骨往後拉扯。
邱姑娘陪在我身邊,她說:“你的樣子好可怕,頭皮拉得很長,像一個外星人。”
我不確定醫生有沒有打麻藥,或許說,根本不用打了,那種疼痛是超過極限的,比我經曆過的任何一種疼痛,都要強烈一百倍。
我中途醒來過幾次,剛有點意識,又直接痛暈過去了。
我聽到邱姑娘對護士說:“能不能兩個人陪夜,求求你們,我孩子傷的這麽重。”
護士說,好吧。
邱姑娘趴在我床邊睡,父親在邊上的躺椅上,睡一會,再和邱姑娘換位置。
脊椎拉了三天三夜,到3月29日中午,做完手術,馬上被送進了ICU。
ICU的燈光很亮,閉著眼睛,光都能透過眼皮照進來。
我左邊鼻孔插著呼吸管,右邊鼻孔插著鼻飼管,身上還繞著一大堆管子。
手被綁在一個“乒乓球拍”上,手指不能彎曲。醫生說,怕我想不開拔管子。
我感覺自己像一條釘在木板上的魚。有幾次,真的想去拔管子,但等護士給我手“鬆綁”,讓我活動一下,我又覺得活著真好。
我身體裏有很多淤血,已經凝固了。我能摸到,肚子上硬邦邦的一塊。
在各種藥物和激素的催化下,硬塊軟化,重新變成血,從鼻飼管裏抽出來。
我床邊擺著一個瓶子,可樂瓶的大小,每天都能裝滿一瓶。
有一天晚上,我感染很嚴重,醫生打電話叫我父母來簽收“病危通知書”。
那天北京下著鵝毛大雪,雪很快積起來了,邱姑娘和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從旅館走到醫院。簽字時,父親的手都在顫抖。
朦朦朧朧中,我看見兩波火柴小人,手裏拿著兵器,一邊是紅色的,另一邊是黑色的。紅色的人少,是我這邊的,黑色的人多,是敵人。
紅色的小人被打得節節敗退,很快,隻剩下最後一個小人了。
我非常傷心,感覺眼睛裏全是淚水。
心裏又湧現出一股堅定的力量,反複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一定不能放棄。
憑借最後一絲信念,紅色小人開始奮起反擊,把周圍的黑色小人一個個打敗……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打贏了這場戰鬥。
我睜開眼睛,從夢中醒來。
醫生拿著一袋1200毫升的血袋,裏麵是紅色和淡黃色混合的液體。
醫生說:“你差點就沒命了,你知道嗎?這些都是從你身體裏抽出來的。”
醫生說:“接下來,你好好休養吧。”
第二天,醫生又從我身體裏抽了800毫升淤血。接下來的幾天,從鼻飼管裏出來的血,慢慢變少了,一天達不到一瓶了。
隔壁床的病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治了幾天,轉去普通病房了。
我躺在7號病床上。每次醫生在說,幾號床可以轉普通病房了。我都豎起耳朵,渴望聽到醫生說的是7號,我真想早點出去。
出事後的第一張照片,瘦成皮包骨頭了
04 我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我在ICU裏住了18天,轉到普通病房。
報告單上寫了一大串醫學名詞:
多發傷,頸6骨折脫位並頸髓損傷,頸7棘突骨折,腰椎多發骨折,左側胸腔積液,肺挫傷,脾切除後雙肺感染,腹腔積液,盆腔積液,腸梗阻……
因為腸梗阻,我的肚子鼓起來,像一個大皮球。
在蒙古受傷以後,我已經20多天沒排過大便了。
開塞露一支是20毫升,醫生給我用了10支,大便還是排不出來;石蠟油,從鼻飼管裏灌進去,一點動靜都沒有。
最後用麻油,30毫升的麻油,從鼻飼管裏打進去。
過了兩天,大便出來了——房間裏全是牛羊肉的味道。
身上掛的針越來越少,鼻飼管拔掉了,負擔越來越輕。
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天選之子”,這麽嚴重的傷,都能活下來了。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腦子裏都開始盤算,出去要幹點啥了。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餐,父親,邱姑娘,哥哥都在病房裏。
我心血來潮,說:“我想起來試試看。
父親把我從床上扶起來,挪到床邊。我很想配合他,但腰使不上力,腿沒感覺。
父親站在我身後,伸出兩條胳膊,穿過我的腋下,把我整個人架起來。
我朝下麵望去,我的兩條腿,像兩根麵條一樣,在空中晃來晃去,軟弱無力。
腳尖輕輕點在地上,腳後跟始終沒法著地。
之前,醫生說我“高位截癱”,我一絲概念都沒有。此刻,我明白了。
我感覺有人拿著一桶冰水,從我頭上澆下。心裏就兩個字:完了。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
我曾經是家裏的驕傲,是父母的寶貝兒子。而現在,自己吃飯,拉屎都要躺在床上,要靠父母服侍,我要這樣過一輩子嗎?我看不到一點希望。
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想到了朋友。如果我死了,他們會說:太可惜了,何華傑這個人還挺不錯的。
我想到了父親和哥哥,如果我不在了,他們一定會很傷心。
我又想到邱姑娘,她一定會哭得特別傷心的。邱姑娘才五十歲,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她要怎麽度過呢?
每年的清明節,邱姑娘都要做一桌我喜歡吃的菜,帶到我的墳頭。她會在我墳頭說話,對著我的墳頭哭泣……
想到這一幕,我感覺心裏一陣刺痛,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了。
不可以,我不能死。為了家人,也為了我自己,先活下去再說。
在北京住院70多天後,我轉院到杭州邵逸夫醫院。
邱姑娘照顧了我兩個多月,身體扛不住了,醫院檢查出重度貧血,輸了兩袋血,在我們的再三勸說下,她回椒江,休息了兩個月。
哥哥留在杭州,為了照顧我,哥哥辭掉了工作,當我的全職保姆。
05 自己穿條褲子,原來都這麽難
2019年5月,事故發生一年後,我回到家鄉,住在台州市立醫院。
一天深夜,我躺在床上玩手機,刷到一個視頻。一位坐輪椅的朋友,去趕最後一班地鐵,他駕駛著輪椅,坐電梯,進站,出站。
賬號叫“輪椅三劍客”,記錄著一群人的輪椅生活。
那天晚上,我把這個號幾百個視頻都看了一遍。他們坐著輪椅,去餐廳吃烤肉,去拜訪朋友,去各個城市遊玩,參加各種活動……
原來借助輪椅,可以辦到那麽多事。我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我和邱姑娘
他們可以,我也可以,我開始嚐試用輪椅生活。
第一次坐輪椅,直接把我坐暈了。我躺著的時間太久了,坐起來,就頭暈目眩。
我坐著輪椅去刷牙,刷著刷著,暈過去了,牙刷還在嘴巴裏。
邱姑娘給我買了輛能放平的輪椅,我頭暈了,她就給我馬上放平。
我的腳沒有知覺,從輪椅的踏板上滑落,卡在輪子裏,我也不知道。
2020年5月,我第一次輪椅出行,去了杭州,邱姑娘陪我去的。
我們去了西湖,西湖邊春風拂麵,遊人如織。我們坐地鐵,去了近江地鐵站,以前在杭州工作的時候,我經常在這裏轉車。
我感覺恍如隔世。
輪椅開到西湖邊
天氣熱的時候,我不能在戶外待太久,因為我不會出汗。太陽下麵站一會,嘴巴就感覺黏黏的,體溫就往上漲了,隻能靠物理降溫。
我認識了前輩顧老師,他是“輪椅高手”,我找他買導尿管。
我沒有尿感,隻能靠導尿管把小便排出來。
有時候,小便還會自己出來,浸透褲子,流到地麵上。如果不低頭看,可能等到褲子幹了,我都不會發現自己尿了。
10月,我去了上海,在顧老師的介紹下,我去上海陽光康複醫院旁聽,學習生活自理課。顧老師是康複醫院的助教。
顧老師傳授經驗
醫院的教學內容很生活化。
穿一條褲子,我花了10分鍾,累得大喘氣,還隻穿了半個屁股,最後一截死活拉不上來。
我和醫生開玩笑說:“實在不行,我就找路人幫我最後拉一下吧。”
醫生說:“找路人幫你拉褲子,你覺得現實嗎?”
我苦笑著說:“沒事,我不要臉的。”
穿條褲子都這麽難
還有各種轉移,從床上到輪椅上,從輪椅到沙發上,我勉強可以辦到。
最難的是從地上到輪椅上,我練了很多次,都撐不上去,要靠邱姑娘幫助。
我問了許多坐輪椅的前輩,從地上到輪椅上,有什麽秘訣?
他們給我的答複都是:多練。
上輪椅真的好難啊
康複訓練課上了一個多月,上海已是深秋,街道兩旁梧桐樹葉散落一地。
結業的那天晚上,我和同學們來到KTV,大家在一起唱歌,喝酒。
我唱了一首《老男孩》: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來不及道別
隻剩下麻木的我沒有了當年的熱血
……
顧老師問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說,我想去遠的地方走走,越遠越好,想走“川藏線”,去拉薩。
告別上海,繼續出發
06 邱姑娘不見了
2021年6月,我和邱姑娘坐飛機,前往成都,與另外四位朋友會合。
有人說,去西藏的人,要麽有故事,要麽有事故。
還真是,我們這個小隊,都是有事故的人——都是坐輪椅的。
團隊老大哥何鵬34歲,受傷16年。黃濤30歲,受傷1年。付歐,36歲,傷齡5年。陳光翔35歲,受傷14年。還有我,何華傑,27歲,受傷3年。
和何鵬大哥,在成都
殘疾人考C5駕照,在駕駛室裝一個操縱杆,就可以開車了。
我和何鵬一輛車,他開車,我坐副駕駛,後座要放輪椅,邱姑娘坐另一部車。
何鵬大哥非常厲害,他手沒有抓握力,隻靠著手掌推來推去,車開得賊溜。
何鵬大哥說,我們這支隊伍的宗旨是:所有的事情自己完成。
出發前,我們在家收拾東西,我和邱姑娘拉勾。
我很認真地和她說:“你是去旅遊的,不是去照顧我的,千萬不要幫我。”
邱姑娘笑著說:“曉得了,我什麽都不幫,不會幫你的。”
沒想到,在川藏線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被打臉了。
第一天晚上,我們到康定,天色已暗,找了家旅店住宿。
旅店門口,是一扇朝裏開的玻璃門,一次隻能一人通過。玻璃門下方,有一道七八公分高的台階,上麵貼著粉色的瓷磚。
四位大哥,坐著輪椅,熟練地翹起小輪,雙手用力一推大輪,刷刷刷上去了。
輪到我了,我雙手用力推輪子,車輪重重撞在台階上,死活都上不去。
四位大哥在裏麵,排成一排,看我“表演”,我感覺很不好意思。
無奈之下,我向邱姑娘求助。邱姑娘在我身後一推,一下子上去了。
折多山埡口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在野外露營,要搭帳篷、鋪床、做飯。幾位大哥都獨自完成了,而我總是需要邱姑娘的幫助。
我躲在帳篷裏,把頭埋進膝蓋,感覺很沮喪。
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去完成一些事,向邱姑娘證明,沒有她我可以獨立生活,但我始終辦不到,還是需要她的幫忙。
我的帳篷都是邱姑娘搭的
有一天,我們到了林芝的江達鄉,在路邊找了塊草地,邊上就是尼洋河。
何鵬大哥說:“我們在這裏停一下。”
何鵬大哥從後座搬出輪椅,熟練地組裝好,下車繞了一圈,把我的輪椅從後備箱拿出來,遞給我,讓我自己組裝。
我發現,邱姑娘不在,和邱姑娘同車的陳大哥(陳光翔)也不在。何鵬大哥說,他們去前麵買東西了,要過一會才回來。
何鵬大哥說:“我們一起拍個照,躺在地下,擺出個大字形。”
幾個人紛紛下了輪椅,躺在草地上,用無人機開始拍照。
照片拍完,他們幾個都上輪椅了。何大哥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上吧。
我上輪椅,從來沒有成功過。這個關鍵時刻,邱姑娘還不在身邊,
天上烏雲密布,飄起了雨。事到如今,隻有硬著頭皮上了。
我扯下輪椅的坐墊,墊在屁股下麵,這樣能讓我坐的高一點。
我背對輪椅,雙手用力撐地,把自己往輪椅上撐,一次,兩次,三次……後背和輪椅不斷摩擦,劃出了一道道血印,火辣辣的疼。
雨越下越大,衣服和頭發已經濕透,雨水滴落到眼鏡上,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我還抱有一絲僥幸,我都濕成這樣了,會有人來幫助我的吧?
幾位大哥在我前麵幾米處,排成一排,給我加油:雄起!屁股抬高,加油!
我摘下眼鏡,用手抹了一把臉。
我挪動著身體,來到何鵬的紅色轎車邊,打開駕駛室的車門。
我背對著車座,一手扒車門,一手撐地麵,頭和肩膀不停往上頂。方向盤上的喇叭,被我的後腦勺頂得,在暴雨中滴滴作響。
我成功坐到了汽車的門框上。
天上開始下冰雹了,劈裏啪啦砸下來,感覺像有人拿石頭,一直砸我的頭。
我把輪椅拉到車門邊,雙手往下撐,用盡全身力氣,把自己甩到了輪椅上。
終於坐上輪椅,我哭得泣不成聲,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我朝著天空大喊,感受冰雹和雨水砸在臉上感覺。
為什麽邱姑娘一離開我,就下起了雨?為什麽邱姑娘不在身邊,我就成功了?
老天爺究竟想告訴我什麽?
這三年,並不是沒有暴風雨,隻是我在媽媽的港灣裏,被照顧的太好了。
何鵬大哥推著輪椅過來,給我遞了一塊毛巾。
何鵬大哥說:“這就是生活,我們要享受一切,不管是下雨冰雹,都是爽的事情。”
何鵬大哥給了我一個擁抱,他拍拍我的後背,說:“何華傑,現在你可以自豪地說,你是我們的團隊的一員了。”
輪椅小分隊
07 布達拉宮,還不夠遠嗎?
7月18日,早上5點,我們到了拉薩,布達拉宮。
太陽從東方升起,把天邊的雲朵染成了金色。
我彎下身子,雙手撐地,爬下輪椅,坐在布達拉宮廣場的灰色地磚上。
我抬頭仰望著聖潔的布達拉宮。牛奶一樣潔白的宮殿,此起彼伏,相擁著最高處的藏紅色宮殿。就像一輪紅日,從雪山上緩緩升起。
這一路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終於看到了布達拉宮
中午,回到旅館,邱姑娘去買飯了,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到了拉薩,看到布達拉宮,我確實非常開心,但那種開心,卻是轉瞬即逝的,有一種狂歡之後的落寞感,心裏空落落的。
我問自己:何華傑,你不是一直想去很遠的地方嗎?為什麽到了布達拉宮,你還不滿足,是不夠遠嗎?還是不夠艱難?
我突然意識到,我真正要征服的,是心裏的執念。
想到這一點,我徹底釋懷了。
晚上,一行人坐在旅館的院子裏吃飯。
付歐說,在318國道上,每個人都有個綽號,他叫“禁得整”。
陳光祥叫“禁得跑”,每到一個景點,都要把輪椅拿下車,跑一下。
“禁得跑”陳光祥
黃濤露出自己黝黑的胳膊,袖口處,有明顯的顏色分層,他叫“禁得曬”。
何鵬大哥叫“禁得餓”,因為他很怕熱,熱就吃不下飯了。
黃濤說:“何華傑,你就叫‘禁不住’吧。到哪都說好累啊,太累了。”
“哈哈哈哈”大家坐在院子裏,開懷大笑。
沒錯,就是我
我舉起酒杯,說:“這一路,感謝大家對我的幫助。”
“我們幫不了你的,隻有你自己幫自己。”何鵬大哥說。
第二天,我們在拉薩色拉寺的後山,一起撒下了風馬旗,留下了祝福。
旅途結束了,我和邱姑娘回椒江老家。
“禁得餓”“禁得跑”“禁得整”返回成都,“禁得曬”要一個人開去珠峰大本營,在珠穆拉瑪峰前,表演他的“翹輪”絕技。
“禁得曬”黃濤
08 我這朵荷花,永遠不會枯萎
從西藏回來後,我花更多精力在製作短視頻上,在網上分享自己的輪椅生活。
我在網上找各種課程,隻要是免費的,我都拿來學習。
第一次開直播,我和大家聊天,好多朋友給我刷禮物。
幾個小時下來,我賺了500塊錢。這是我受傷以後,第一筆收入。
我太開心了,坐著輪椅在客廳裏轉圈,大喊大叫。
邱姑娘和哥哥從房間裏出來,問我怎麽了,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
我說:“我賺錢了,我賺錢了!走走走,帶你們吃火鍋去。”
那天晚上,我請全家人去椒江市區,吃了一頓海底撈,我非常滿足。
我開始學習直播帶貨,我家附近有個“浙江眼鏡城”,距離我家8公裏。
我開始幫粉絲朋友,做一對一的眼鏡定製服務。
荷花的小店開張了
哥哥原來是質量工程師,為了照顧我,他一年沒上班。後來,我回台州住院,他又去找工作了。我開始賣眼鏡,哥哥又辭職,回家幫我的忙。
他開車去市場進貨,我在家剪視頻,想文案。
現在的收入,可以養活自己了。雖然沒有“一夜暴富”,但通過自己的努力,賺到屬於自己應得的收入,我感覺非常踏實。
我和哥哥
還有,為了早日從“禁不住”變成“禁得住”,我增加了很多訓練量。
從地上直接上輪椅,在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經驗後,越來越熟練了。
我去醫院冷凍了自己的精子,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結婚生子。
我希望未來我的孩子,因為有個坐輪椅的爸爸,而感到驕傲。
現在,我已經可以獨立出行,甚至坐火車去外地,都不需要邱姑娘的幫助。
出門遛彎去咯
但我每次回來,邱姑娘說:“你不在家,我好無聊。你在,還能聊聊天。”
聽到她這麽說,我心裏非常酸楚。
這幾年,邱姑娘無微不至照顧我,隻扮演母親一種角色,忘記了其他的角色。
我希望隨著我自理能力不斷提高。邱姑娘能想起,她還是她自己,是小姐妹口中的娟妹姊妹,是椒江太極拳隊副隊長。
借助機器站起來
記得有一年秋天,邱姑娘陪我去台州市民廣場。
周圍已經是高樓林立,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上一次來這裏時,我還在讀高中。
這裏有一個人工湖,我們沿著湖邊的石板路,一路往前走。
遇到一個大上坡,是一座巨大的石拱橋,有9個橋洞。我坐在輪椅上,向前俯下上半身,雙手用力推動著輪子,往橋頂挪去。
邱姑娘站在我身後,為我加油。
我問她:“我是誰!”
邱姑娘說:“你是何華傑,你是傑哥。傑哥加油!”
來到橋頂,我靠在輪椅上,感受著湖麵吹來的風,感受著胸腔上下起伏,體內有一股強大的生命力,正在噴湧而出。
橋下是滿池的荷花。有些已經枯萎,殘破的荷葉東倒西歪。還有一些,荷葉邊緣已經枯黃,隻留下中間一塊綠色。
我指了指水裏的殘荷,又拍拍自己的胸口,對邱姑娘說:“那裏的荷花會枯萎。但我這朵‘荷花’,永遠不會枯萎。”
2022年9月,攝於北京
看了非常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