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半百的塗勝華從父親的頭像下走過,塗保生、吳思浩……蔣貴庭都是塗作潮從事秘密工作時使用過的化名)
從北京東長安街一路向東,在河北三河燕郊鎮西柳河村有一座兒子為父親建的紀念館。近30年來,有約300人看過紀念館的全部或部分展品。
父親塗作潮1925年赴莫斯科東方大學“學革命”,是蘇聯為中共培養的最早一批“克格勃”之一。
兒子塗勝華是英國“買辦”,1980年代畢業於社科院新聞研究所,曾在新華社上過15分鍾班(調入的同時辦調出手續)。尋找父親被淹沒的曆史,是塗勝華迄今尚未完成的一篇“調查報道”。
2014年4月21日早上7點,64歲的塗勝華起床,找出十年前在英國買的黑色西服,內襯雪白的襯衣和黑領帶,還噴了男用香水。這與他平時的打扮反差極大。
他去參加原中共中央調查部(國家安全部前身)部長、周恩來辦公室副主任羅青長的葬禮。
吊唁大廳四周排滿了花圈,挽聯上都是大名字。塗勝華尋找自己送的那個花圈,從入口到出口,無果。“或許是被蓋在下麵了?”他安慰自己。
“不忘故舊講究曆史承前啟後——木匠塗作潮後三代廿五人泣”,塗勝華背得出自己寫的挽聯。盡管父親已經去世30年,塗勝華要替他還一個人情。
1976年1月11日午後1時,送信通知父親參加周恩來遺體告別的,正是羅青長,時任治喪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
那時,“木匠”是個破衣爛衫、半身癱瘓的老頭兒,植物般沉默。羅青長特地叮囑送通知的人:“如塗老不願意來,即使身體狀況許可,也不要勉強。”這讓塗勝華吃驚不小。父親這麽一個“四機部(電子工業部前身)”“不得煙兒抽”的病休人員,竟這麽被中調部部長看得起?
讓他更吃驚的在後麵。1980年,一張來自中調部的請柬翩然而至。
“去吧?茅台、中國紅、海參、對蝦得管夠。”塗勝華問父親。
“不去。你喝多了怎麽辦?”
“去吧,咱家吃不起這玩意兒,去開開洋葷。”
兒子說服了父親。大廳裏開了十桌,父子倆選了角落裏的一桌。宴會進行到一半,低頭吃菜的塗勝華聽到“撲通”一聲,憑直覺知道有人出溜到桌子底下了。後來聽說那是中共諜報史上的傳奇人物、1935年刺殺汪精衛的總指揮華克之。當時華克之剛從秦城監獄出來,重為中調部座上賓,一時百感交集。
塗作潮並不多言,一飲而盡。那一刹,站在一旁的塗勝華覺得自己參加的中共特工的聚會,而是在青紅幫的場子上。在那個神秘的世界裏,父親代號“木匠”。
父親被逼到牆角
5歲,塗勝華開始對父親的“偵查”,他在父親的破包裏摸到了一支冰涼的手。那時,父親時是上海電機廠的軍代表。
再大一點,他拿一本書去問父親:你認識一個叫曹丹輝的嗎?曹丹輝是1955年授銜的少將,他在《一個紅軍電台幹部的日子》中寫到:毛(澤東)委員來參加我們 的支部會議,因為馮政委跟一個叫老塗的機務員打起來了。塗勝華強烈懷疑,那個倔強的“老塗”就是自己的父親。但父親不吭氣。
好在他有自傳。塗作潮1萬8千字的自傳完成於1956年1月26日。當時,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被打成“叛徒”,與潘漢年有過工作關係的人都被調查。專案組幾次三番來,塗作潮被問得不耐煩,索性以黨內常見的“自傳”體例交代自己各個時期的經曆、證明人。
自傳寫好,塗作潮讓大女兒用紫藥水代替墨水謄抄一遍。抄好後,把瓊脂熬製成果凍狀,孩子們以為爸爸在做洋菜點心,塗作潮卻讓大女兒把剛抄好的自傳覆蓋在“果凍”上,稍頃,揭開,再把白紙覆蓋在抄稿上。1份抄稿變成5份,一份上交上海審幹辦公室、兩份交給中央蘇區時期的同事、上級;另兩份留在塗家。
留在家裏的塗作潮自傳被小兒子塗勝華無數次偷看。自傳裏有一句話讓六七歲的小男孩大吃一驚:“毛委員處理不公”。毛委員、毛主席、神一樣的人,爸爸竟然說他處理不公!
貫穿塗勝華的童年和少年,父親自傳帶來的震驚持續不斷:他1924年入黨;參加過五卅運動並為此被捕;他在蘇聯留學4年,朱德是他同學;他1931年就到了 中央蘇區,是紅軍第一個無線電器材廠的廠長;西安事變當天他就在張學良公館;周恩來就是借他的剃須刀刮掉了大胡子……
塗勝華越知道父親有多不平凡,就越不明白他何以混得如此之慘:1956年,他還是上海電機廠的廠長助理、廠黨委委員、並因仿製出“老大哥”的蓋革計數器,驚動柯慶 施,被“破格”評為三級工程師。1959年,學完八屆八中全會文件,他成了“反黨分子”,被開除黨籍,降兩級。因為他在會上大放厥詞:“黨員有不同意見, 不管他講什麽,在黨的會議上提出來是對的”,將其作為右傾機會主義處理,是“拍台子、板麵孔”,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鬥爭”……
1962年,彭幹臣遺孤、周恩來義子彭偉光到上海尋訪其父故人,塗作潮是彭偉光的尋訪者之一。回京後,彭偉光把塗作潮的申訴信轉交給周恩來,塗作潮被“甄別”平反。
1964年,塗作潮從上海電機廠調入北京的四機部。離開上海之前,他特意到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門外照了一張側身照。多年之後,塗勝華知道這張照片極不尋常,因為“職業特務從不拍照,怕留下痕跡”。
在 “四機部”,塗作潮的三級工程師職稱折算成了司局級待遇。鄰居不知道這個破衣爛衫的老頭什麽來頭。別人喝茶看報打太極拳,他白天幹木工、鐵匠活,晚上整宿 出去,釣魚。釣來的魚,塗家根本吃不了,都拿去送人。送魚有個固定的點兒,包括橫二條胡同的伍雲甫家,伍家門房稱塗作潮“那個打魚老頭”,並不知道老頭曾是伍雲甫肩並肩的戰友。
塗勝華也不知道父親哪來那麽大精力。多年以後,一位心理醫生告訴他: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必須找一個渠道發泄,否則會瘋掉——這很有可能是塗作潮白天幹體力活,晚上出去打魚的原因。
1967 年,塗作潮終於被他知道的秘密逼到了牆角。雖然他手拿一根鐵棍,但四機部軍管會派遣的造反派人多勢眾。住四機部宿舍一號樓的胡燦傳聽到塗作潮在二號樓的陽台上,用湖南話喊了好幾嗓子:“毛主席、周總理,救救我呀,我是塗作潮,我是1924年入黨的塗作潮……”
《人民日報》欠我爸爸一篇生平
1984年12月31日,塗作潮去世。1985年1月21日,電子部出麵為其舉辦葬禮。
“媽的,我姨夫給共產黨幹一輩子,死了連黨旗不舍得給他蓋蓋。”從上海趕來的姨兄嘟嘟囔囔。塗勝華心裏一動。幾天之後,他去找三機部常務副部長劉鼎:我爸爸死,黨旗都沒給他蓋,您有什麽說法沒有?“你等著吧,會有人出來說話的。”劉鼎對塗勝華說。
西安事變時,劉鼎是張學良的副官,也是塗作潮的直接領導。1964年塗家進北京之後,往來的人不多,劉鼎是其中之一。1975年,韓素音著英文版《早晨的洪 流》出版,其中提到:“西安事變是中國共產黨最有智慧的領導人之一周恩來策劃的一起天才綁架案”。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上學的塗勝華把其中幾頁抄錄下來, 譯給剛從“秦城”放出來的劉鼎。劉鼎的反應是:她所說,裏裏外外,遠遠近近,大概是那麽一回事。
劉鼎
“總理在世的時候,很明確的指示過:西安事變在黨中央做出新的結論之前不得透露任何信息。重慶有個人研究西安事變,東講講西講講,結果被抓起來了,你得當心!”臨了,劉鼎囑咐塗勝華。
塗勝華把韓素音的書譯給父親聽,塗作潮一言不發。相比塗作潮,劉鼎的嘴鬆一點,他的意見總會委婉地表達。
1985年1月31日,塗作潮葬禮十天之後,《人民日報》第四版刊出一篇署名魏文伯、劉鼎的文章,標題《革命先烈彭幹臣》,內中提到:曾任中央軍委委員、南昌起義之後南昌衛戍司令兼南昌公安局長的彭幹臣,在蘇聯留學時先後的同學有朱德、曾湧泉、劉鼎、塗作潮……
塗作潮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人民日報》上,但塗勝華並不滿足:父親應該有一篇像模像樣的生平——至少占半個版,而不是作為注腳出現在紀念別人的文章裏。為此,自己必須積蓄實力。
(1979年1月2日,特科戰友聚會西單四川飯店。每人出10元的AA製。塗作潮父子的20元,曾三請客。穿著棉衣棉褲坐在“輪椅”上的是塗作潮)
“我也是老革命後代”
從少年時代起,塗勝華就知道實力的重要。
1964年,塗勝華發現自己所在的翠微中學一個星期隻有3節英語課,而八中有7節。他拜在八中上學的鄰居為師,“文革”爆發前,可以全文背誦英文版《為人民服務》。
“文革”開始,塗家的孩子成了喪家犬。“勝華,以後我們家你少來,你╳╳╳叔叔還想跟著毛主席進步呢……”以前常進常出的門紛紛關閉。流浪中,塗勝華認了一個 “師傅”:此人當時不過是一個高三學生,但英文、俄文的書都能看,並自修原子物理。“師傅”給塗勝華算了一卦——昨夜花殘猶未落,今朝逢露又重開。“老弟,你會有出頭之日的,但是你要記住:不怕人不用,就怕藝不精。”“師傅”對塗勝華說。
1973年,國務院出台“55號文件”:工農兵學員除單位推薦外,如在音樂、美術、外語等方麵有專長,可“徑自加試”。
考場上,主考官看了看塗勝華的材料:你說你看英文科技期刊,用英文解釋一下“激光”吧。“laser is an abbreviation.L is for light,A isfor amplification, S is stimulated……”,自此後三十年,塗勝華是唯一一個中回答出這個問題的應試者。
1981年,往美國寄信的郵資是8毛錢。塗勝華做英語家教,一節課掙1塊5毛錢。他寫信申請到了美國大學的獎學金,卻被一位外長級老革命外甥孫女頂替。“你怎麽能跟人家比?她舅公是1925 年留蘇的老革命!”當時的新華社社長對“鬧事”的塗勝華說。“她是老革命後代,我不是?!我爹也是1925年留蘇的,她都出五服了,我是嫡傳!”
1985 年,塗勝華辭去某中日合資公司的職務,幹起個體戶,經營範圍:商業信息、信息谘詢、英文翻譯……為此需要一台電傳機。因線路緊張,當時報裝一台普通電話需 等一兩年,電傳要用總機線,需時更長。塗勝華每周寄一份裝機申請。四個月後,他接到某主管秘書的電話:是塗勝華嗎?以後別往這寫信了,你的電傳機已經批了……
當時,電視台缺譯製片。誰能從英美使館借到片子,借到幾分鍾,電視台付幾塊錢。塗勝華用他的電傳機聯係英國使館文化處。英國人說:塗先生,以我們的經驗,東西借給中國人,一般就要不會回來了。“我保證按時還片。”“我們如何相信你呢?”“我以我的商業信譽擔保……”
在中國,商業信譽這個詞,英國人已多年沒有聽到,遂對突然冒出來的“塗先生”產生好奇。而“塗先生”果然如約還片。
英使館商務處牽線,塗勝華結識了英國一家經營銀行機具及印鈔業務的公司。晚清及民國,這家公司曾承擔為中國印鈔的業務。1978年之後,該公司急欲打開中國 市場,要找合適的代理人。1985年11月,塗勝華和這家公司簽下代理協議,在“萬元戶不得了”的年代,拿到了兩萬元代理費。
從那時起,他的人生進入兩重時空:當英國“買辦”;當買辦賺的錢,用於挖掘父親的往昔。
“隻要你開了頭”
尋寶圖是1956年的塗作潮自傳。自傳裏提到的每個名字,都需挖地三尺:健在的找本人,過世的找遺孀,遺孀也過世的找子女……
從父親1920年參加的湖南勞工會、1924年在上海的入黨介紹人和工運戰友、1925-1929年在莫斯科留學的每一名中國籍同學,到1930-1940 年代在上海中央特科及中央蘇區的同事、1957到1964年年父親工作過的上海電機廠、1964年調入的四機部……塗勝華心中有一張巨大的搜尋之網。
1985年1月,何鼎欽被塗勝華拉來“撒網”。塗作潮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的交通員叫何健礎,何鼎欽是何健礎的兒子,當時在北京西頤中學作門房,月入40元。塗勝華每月給他開100元,其職責一是翻舊報紙,二是打電話,三是跑潘家園。
1980年代,何鼎欽翻遍國圖藏1925年上海老報紙,找到塗作潮因參與五卅運動,被工部局逮捕、關押、釋放的全記錄。1990年代,何鼎欽跑18趟潘家園,找到了1967年四機部軍管會批鬥塗作潮的小報《紅旗漫卷》原件。
也是從1985年開始,凡塗作潮工作過的省市縣的黨史研究機構,會經常收到“塗作潮幼子”的來信及電話,措辭客氣,言必稱老師,或請教問題,或提供線索。那是塗勝華在惡補黨史課。他每年訂閱三十幾種中共黨史類刊物。
比文獻更難尋覓的是活人。進京之後,塗家朋友不多,隻與劉鼎、曾三、伍雲甫等走動較勤。伍雲甫1969年去世,劉鼎1986年去世,曾三1990年去世。劉鼎、曾三在世時,對塗作潮的描述僅限於品質:你父親的為人,對黨絕對忠誠,不管在什麽時候……文革說他是叛徒,我根本不信……你爸爸的手非常巧,他做的東西結實、好用……
憑著文革落難的交情,塗勝華獲準到伍家看伍雲甫生前日記,條件是隻準抄、不能拍照、不能複印,而且1959年的部分“沒有找到”。
尋找張輝瓚的後人,並讓他們開口,塗勝華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1930 年12月30日,中央紅軍在第一次反圍剿中,活捉國民黨18師中將師長張輝瓚。張輝瓚乃蔣介石愛將,又是推翻滿清、建立共和及再造共和的功臣,為贖回張輝 瓚,國民黨開除的價碼是:釋放政治犯,提供20萬現大洋及鹽、西藥若幹,準未殲滅的18師54旅軍官以下整旅投降紅軍。
張輝瓚
得知這個消息,中共中央急派塗作潮、李翔梧作為談判代表赴中央蘇區,通知朱毛在吉安放人。兩人隨身攜帶一部相機,把國共雙方協定的協議文本,拍攝在玻璃底版上。達中央蘇區後,顯影底版,放大或照片做成簽字文本。如遇意外,打開照相機後蓋曝光。
1931年2月8日,身穿國民黨軍官製服的塗、李抵南昌,卻在當日江西版《民國日報》上看到張輝瓚首級入殮的消息。
此前的1月28日,張輝瓚在公審時,已被當眾處決。塗、李商議之後,曝光了相機中的協議文本,緊急撤離南昌。途中遇有青紅幫背景的鄉紳魏朝鵬的掩護。魏朝鵬 自己搭錢買了一船景德鎮的瓷器,讓塗、李扮成船上夥計,一路護送他們到上海。1952年,魏朝鵬以援助國民黨逃匿軍官的罪名被鎮反,至死不知道當年跟他交 換金蘭譜的人是中共特工。
1995年,塗勝華找到魏朝鵬後人之後,接著開始尋找張輝瓚後人。經多方打聽,塗勝華知道張輝瓚有個兒子叫張遠謀,是天津某大學化學係教授,電話打過去,接聽的是張夫人。“我們張家的人永世不想再提張輝瓚。張遠謀已患腦溢血住院,先生能打聽到我們家電 話,想必一定有能力打聽到我丈夫在哪個醫院哪間病房,但請先生尊重我們,千萬不要打攪他……”
這個線索放下,一沉十年。十年之後,塗勝華再打電話過去,張遠謀及夫人都已去世。聽說張輝瓚孫輩有人在天津市委統戰部工作,塗勝華寫信過去,石沉大海。
2005 年,突然有人從北京大學打來電話,自稱是張輝瓚的孫子。他邀請塗勝華在北大校園裏吃了一頓飯。席間,塗勝華把自己搜集到的與張輝瓚被俘有關的資料都給了對方。對方報之以桃,回贈塗勝華一本《張公石侯榮哀錄》,其中收錄張輝瓚入殮之後,國民政府軍政各界的挽聯、悼詩。
1938年,日本人就要打進長沙,韓國獨立運動領導人金九也流亡到了長沙。為掩護金九,國民政府準其在張輝瓚墓廬裏隱藏半年多。金九之子後任大韓民國陸軍參謀長、之孫任 韓國駐上海總理事。1990年代,金九之孫找中國政府,提出由韓國政府出錢,修複在文革中被砸毀的張輝瓚墓。最終,中韓合資修複。今天的張輝瓚墓廬也是金九紀念館。
搜尋父親曆史的過程,塗勝華常有這樣的意外收獲。“這不是上超市,一進去從油鹽醬醋到雞鴨魚肉全買齊,好多時候你的線索就是隻言片語,能找到一張照片就不錯了。但隻要開了頭……”塗勝華笑眯眯地說,他顯然樂此不疲。
“兒子為老子作傳,得憑檔案”
從1985年到2005年,何鼎欽給塗勝華當了二十年助理。
“每次他弄回什麽檔案來,都特高興,非拉著我喝兩盅。”70歲的何鼎欽饒有興趣地向南方周末記者曆數兩人喝過的酒:開始隻喝得起啤酒,後來塗勝華的生意做大了,兩人開始喝高檔白酒;再後來他經常去英國,帶回來許多洋酒:紅方威士忌,黑方威士忌……
升級換代的不僅僅是酒。
1991年,塗勝華以試探的心態,給俄羅斯駐北京大使館寫信。他向對方提供了父親的俄文名字、學號和留蘇大致時間,詢問對方能否代為查詢其父在蘇聯的檔案。時間不長,大使館寄回三頁檔案。
塗勝華一下子就上了癮:“那種感覺像炒股,又像做生意。”檔案上清楚地標注著父親入學的具體日期。“曆史跟新聞一樣,講究5W。我這一W,你們誰都沒有!” 在社科院新聞所上學的時候,塗勝華聽美國外教講過“調查式報道”。此時,他在《人民日報》為父親發“生平”的想法已經升級為為他寫一本傳記。他知道:“兒 子為老子寫傳記,不能憑感情,得憑檔案。”
再給大使館寫信,對方不再回複。聽說蘇聯解體後,有人淘到了檔案,塗勝華馬上加入淘金者的行列。
從1990年代初到2000年代初,很多留學生、買賣人、外交官、研究中俄關係史的中俄學者……受“老塗”或“老塗”朋友的朋友之托,到共產國際檔案館、俄羅斯檔案館翻檔,線索隻有兩個:塗作潮的俄文名字“沃羅達爾斯基”和在東方大學的學號2712。
十年中到底使用過多少代理人,老塗沒有統計,但他保定一個原則:砸錢。絕不能對任何一個人流露出“花了錢,你怎麽辦不成事”的意思。舉凡與塗作潮有關的檔 案,不問代價,全收。到2003年前後,塗作潮從俄羅斯挖到與父親有關的207頁檔案,每頁搜尋成本在人民幣千元以上。
這些檔案顯示:1925年10月,塗作潮一行14人從上海乘一艘蘇聯的運煤船到海參崴,同船還有赴莫斯科中山大學的中國學生。中國人之間彼此不敢交談,因為全屬偷渡,怕暴露身份。途中,每人有一天1元的補助。已有身孕的張國燾妻子楊子烈也在那條船上,楊子烈的補貼比別人多,她用她名下的14元錢買了一件皮大衣。
1925年11月15日,一行人抵莫斯科東方大學報道。2天以後,東大支部書記袁慶雲向骨幹分子彭幹臣、張寶仁和湯正清了解新到同學途中表現,大家對塗作潮的評價是暴躁,喜弄手槍,不知秘密工作,很勇敢,能站在團體以內。
東大的功課不多,但學生要參加大量的組織生活:討論、總結、批評與自我批評……此外,還有繁重的課外工作。塗作潮他們沒有周末,每天在校活動時間大約在11個小時左右。鑒於塗作潮的表現,相關部門曾建議他回國後,繼續搞宣傳,級別不低於省級。
但1927年12月21日,塗作潮卻給東方大學校長舒苗斯基寫了一封信:要求學習生產手榴彈、炸彈和炸藥的專門技術……在此之前,塗作潮已接受半年之久的特 工選練:駕駛、攝影、設計、戰場指揮、格鬥、爆破、毒氣、暗殺、密寫、密碼、印刷、化裝、防止說夢話泄密、信鴿技術……
1927年5月26日,由斯大林簽署的聯共中央政治局105號記錄決定為中共培訓100名炮兵、空軍、通信兵和裝甲技術幹部。
1928 年6月18日,塗作潮和劉伯承、王明等一起,作為旁聽代表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中共“六大”。會議期間,塗作潮三次向中共中央代表團呈遞報告,說自己理論 水平低,不適合做領導,希望短期學習工兵技術後,盡早回國參加武裝鬥爭。張國燾與其談話,告之中共急缺的是無線電通訊方麵的人才。
1928 年10月26日,塗作潮、宋廉、劉希吾、覃獻酉4人到列寧格勒伏龍芝軍事通訊聯絡學校學習無線電技術,為期11個月。在伏龍芝學校的第9個月,“中東路事 件”爆發。在中央“武裝保衛蘇聯”的口號下,劉伯承、黃平受命在伯力附近的紅河成立收容和教育張學良部俘虜的“遠東工人遊擊隊”。塗作潮是遊擊隊的機務員。
1929年12月22日,伯力協定簽署,遊擊隊解散。翌年3月,塗作潮偷渡回上海……
塗勝華根據 1929年12月10日聯共中央書記處會議171號記錄,推算出父親在蘇聯4年5個月耗用10666盧布,約合當時中國錢11626銀元。又據中共中央總 書記向忠發1929年12月24日在政治局特別會議上說,留蘇學成回國致用者僅1/5,估算出每有一名塗作潮式人物從蘇聯回到中國,共產國際的培訓成本在 58130兩白銀左右,約合今天人民幣600萬元。
這是一座紀念館的規模
1994年,母親張小梅去世,家裏騰出一間屋子,塗勝華把近十年間搜集到的檔案、文獻製作成展板,把空屋布置成“塗作潮陳列室”。
1996年12月31日,塗作潮12周年祭日,原中調部部長羅青長帶兩名隨從冒雪探訪“塗作潮陳列室”。看完展品,羅青長對兩名隨從大發脾氣:咱們大小也是個單位吧,缺錢嗎?!我早就說讓你們弄東西去,你們都弄來什麽了?你們看看,人家一個個體戶弄來了什麽……
當時,收集到的近兩百份蘇聯檔案,塗勝華隻掛出了十幾件。
1997年,個體戶塗勝華把長子送到英國,“北京第一個碩士個體戶”要供出中國大陸第一個伊頓公學生。
1999 年,美國國家檔案館藏上海工部局檔案到了解密期。2001年1月2日,從上午9點到晚上9點,塗勝華在華盛頓美國國家檔案館中,翻檢出100頁與父親有關 的內容。“開始十幾頁知道大致內容,後麵隻要掃到中國字,有‘劉華’(當時上海的工人領袖)、‘工人進德會’字樣的,就複製。”塗勝華說。複製極方便。入 庫之前可買麵值10到50美元不等的卡片,進入閱讀位之後,插卡,有需要複製的檔案,隻需按閱讀桌上的一個按鈕。複製100頁檔案,塗勝華花費27美元。
2010 年8月,塗勝華在台北待了8整天,尋遍中華民國國史館、國立圖書館、中國國民黨黨史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檔案館、台北忠烈祠、……塗作潮1924年5月加 入中共,隨即在國共合作中加入國民黨。“我爸爸也算國民黨的早期黨員,我想看看國民黨的檔案裏有沒有與他有關的信息。”塗勝華說。
從2003年開始,塗勝華就覺得:信息在爆炸。一間屋子根本不夠用了,至少得有5到6間屋子,才能把與父親有關的資料陳列個大概。父親傳記的一稿已經寫完,資料鎖進箱子太可惜:其總量已經可以充實一座紀念館。
在那前後,塗家木樨地24號樓鄰居去世,其子女想以100萬元的價格把房子處理掉,但礙於“央產房”的限製,不能交易。塗勝華以為老革命建陳列室的名義,給當時的中辦主任曾慶紅寫信,請求中辦批準其購置鄰居住宅,未獲回應。
2005年,塗勝華把妻子的戶口遷到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鎮西柳何村。妻子獲得在該村購買宅基地的合法身份。2006年,塗作潮紀念館在西柳河村動工。
村支書很不放心,對塗勝華說:你不要說那麽多大話,什麽給老革命弄紀念館,那都是胡扯,我根本就不信。隻要你不在這販毒、製毒、養狗、搞色情交易,你就踏踏實實住著。
直到看到塗勝華把大瓦房隔成一個一個10平米左右的小房間,並在房間四壁釘上木板,預留了掛鉤的位置,村支書才相信:老塗的爹真是“老革命”。
塗作潮紀念館沒有牌匾、塗勝華是紀念館的木工、美工、講解員、研究員、館長。
2013 年,美國衣阿華大學新聞係主任、塗勝華在社科院新聞所念碩士時的美國教授Judy Polaumbom,應邀到塗作潮紀念館參觀。參觀畢,塗勝華對老師說:這是一篇調查報道,先生您給打個分吧。Polaumbom老師給他打了個A,隨即 又補充為A++,理由是“其中有些展品,顯然是以非常手段獲得的。”
我要的就是那個真的
塗勝華的“非常展品”確實很多。
1997 年前後,助手老何在潘家園買到了軍管會批鬥塗作潮的小報《紅旗漫卷》。塗勝華尤嫌不過癮,還想弄到軍管會打人時戴的紅箍。“什麽人會留這個東西?打手不會 留,他們打完人,喝點酒、撒點酒瘋就完了……”想來想去,塗勝華想起軍管會的宣傳部長。此人是塗家樓下的鄰居。鎖定目標之後,塗勝華找了一位代理人,此人 是宣傳部長的鄰居,當時生活不順。
臘月二十九,塗勝華拉那人去喝酒,飯桌上把事情一說,遞過去一千塊錢“活動經費”。
第二年臘月二十九,兩人又出去喝酒。東西沒弄到,“活動經費”增加為兩千元。
第三年臘月二十九,酒桌上再見麵,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哥哥,東西還是沒弄出來……“沒關係,我不以成敗論英雄”,說著,三千塊錢遞過去。
“老哥,你這犯得著嗎?有這錢幹什麽不好使呢?找人做個假的不就完了嗎?”“這對我太重要了,我還就要那真的……”過了兩個星期,“代理人”給塗勝華打電話:“哥哎,快來,東西到手了……”
2006 年,塗勝華從上海的報紙上看到顧正紅紀念館被地產商拆除的消息。他的第一反應是給上海的侄子打電話,讓侄子去銀行取兩萬塊錢,“全部要五塊十塊的票子”, 然後去買黑心棉被,拿著錢和被子,到拆遷工地收購顧正紅紀念碑的碎片,有多少收多少,用被子包好。“重點是帶字兒的”。
當天,侄子回話:工地圍起來了,央視記者想進去拍片,都進不去,事情辦不成……
塗勝華當夜飛到上海。工地一片漆黑,進一角有微弱亮光。塗勝華用上海話跟棲身小窩棚的夫妻套近乎,對方一開口,卻是蘇北口音。塗勝華馬上改口,用普通話問:師傅你們是蘇北哪裏人?夫妻回答:鹽城人。“那你們就是顧正紅的老鄉咯”,塗勝華明知故問。兩夫婦點點頭——當地有顧正紅路、顧正紅小學,鹽城人都知道顧 正紅。他們麵前戴眼鏡、看打扮像下崗工人,舉止卻斯斯文文的老頭馬上說:我父親是顧正紅的工友,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想拿幾片紀念碑的殘片回去做紀念……
獲知此事,央視記者來采訪。記者問:“先尊是?”“我父親1920年加入湖南勞工會、1924年入黨、1925年……”話還沒說完,記者說:“不瞞您說,我們查了資料,黨和國家領導人裏,就沒有一個叫塗作潮的。您說他1924年入黨……”“是,你別說黨和國家領導人裏沒他,省市級領導人裏也沒他……”塗勝華也不耐煩地打斷了記者。
這樣的事情,塗勝華不是第一次遇到。1996年,他上書全國政協:西安事變60周年紀念活動,能否給塗作潮家屬發請柬,得到的答複是:當年上街遊行的成千上萬,現在請不過來。
2007年,塗勝華打聽到有關部門正在編纂“中共黨史人物大係”,電話打過去,得到的答複是:塗作潮級別不夠,可選可不選。如果想入選,家屬得拿5萬塊錢……
原始股和入場券
要想為人所知,少不了毛遂自薦。
2003年是塗作潮誕辰100周年。別人不記得,兒子記得。塗勝華在北京電視台青少頻道一檔非黃金時段播出的節目《我的父親母親》中,看到朱德的女兒朱敏講述其父其母的故事。“這個,我老塗也行!”塗勝華大受啟發,馬上向北京電視台毛遂自薦,如願以償。
同一年,塗勝華給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陳良宇寫信:今年是塗作潮誕辰100周年,塗作潮跟上海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此信同時抄錄一份,寄給1980年代的上海市委書記胡立教。1930年代,塗作潮在中央蘇區辦無線電訓練班,胡立教是第一批學員。
胡立教見信,將信轉給上海的黨史辦公室,並留言:塗作潮是我的老師,他曾多年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今年是其誕辰100周年,黨史辦關於他的資料充足否?能否請媒體做些紀念報道?
黨史辦把胡立教信轉給上海電視台,並指點:塗作潮的信息很好找,隻要找到他那個小兒子塗勝華,一切資料他都有。
2008 年,中國某證件改版。塗勝華服務的英國公司參與競標。競標資料之一是一枚“塗作潮水印”。水印中有塗作潮頭像和1940年塗作潮設計的“無形收報機”的電 路圖。當年,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男主公原型李白,就是用這種收報機工作。而塗作潮的頭像,則逼真至瞳孔。
公安部的競標負責人,看著那枚水印,對塗勝華說:“行,老塗,你有這個,是你進入這行的入場券。”此前一年,紀念“秘密戰線”代表人物的大型畫冊《無名的豐碑》出版,塗作潮名列其中。那位負責人看過《無名的豐碑》。
迄今,塗勝華拿到“入場券”已逾七年。他的生活似乎沒有太大變化。每當接到房產、汽車、理財一類廣告電話的時候,他總是好脾氣地說:我沒錢,我是下崗工人,明兒你給我找個工作得了。
1990年代,塗勝華已加入澳大利亞國籍。國籍變了,做事的邏輯依然是中國式的。在八寶山等待參加羅青長追悼會的時候,他問熟人有沒有關係幫他把女兒送進有“紅色貴族學校”曆史的育英小學——女兒的戶口隨母親,落在了河北。
為了女兒上學,塗勝華特意搜集了幾件東西,準備到育英小學“投石問路”:育英小學第一任校長李一純在莫斯科東方留學時的若幹檔案;育英第一屆學生、塗勝華大姐塗新華的1949年1月的成績冊和評語報告;塗勝華三哥塗新華在延安保小和育英學校時用過的書包;
接下來,塗勝華計劃給父親的紀念館配備一批自動講解機。再然後,他要把紀念館的內容全部搬到網上。
“不是說一開始我就要把我爹的曆史弄清楚,給他一個曆史的公道。我沒那麽崇高的理想。我隻是覺得他這一輩子肯定有冤屈。我是我爹的兒子,我有責任把他的曆史弄 明白,找個適當的機會說一說。”塗勝華說,“說得再直白一點,塗作潮是這個國家的原始股。到現在,他和他的家人不但沒分到紅,連本金都沒了……”
閑來無事,坐在父親生前住過的房間裏,塗勝華會呷上一口XO或者是更稀罕的路易十三,抿一口,眯起眼睛,向空虛中說:爹呦,您也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