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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性最高的層次

(2022-05-16 07:22:24) 下一個

 

作者 | 蔣勳

 

性最高的層次
動物的性隻有生理層次,沒有心理層次,人類的性有心理層次,同時也有生理層次,我們不見得要避諱這個部分,因為它確實是存在。
當我們可以很客觀、很冷靜、很理智地去分析時,就會發現,我們混淆了倫理的崇高性、愛情的精神性和性的官能性,哪一種是你發生性行為最主要的元素?是我們今天談情欲的第一個起點。
看A片、看色情小說所引起的欲望,和看見一個非常喜歡的人所引起的欲望是不一樣的。當我們可以很誠實地討論這個問題時,就會發現,每個人都可能是最低等的動物,也可能是最崇高的神——當你可以完全奉獻自己、完全感覺對方,到一種幾乎要流淚的程度時,就是抵達性最高的層次了。
不過,人很難去檢視自己的情欲,因為性本身的官能性太高了,比喝酒更容易讓人陶醉而迷惘,在這個行為發生時沒有機會反應或思考。在行為發生後,也可能就呼呼大睡,無法冷靜地去反省。
男性特別明顯,我和朋友在聊這些事情時,常會聽到男性朋友說很累、很疲倦,所以就睡著了。可是對方呢?如果對方沒有睡著,而是在冷靜的反省的狀態,而男性睡著了,這之間的落差就會有種虛無跟荒涼的感覺。所以男性的性長期以來就當做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應該也是這個原因。
的確,在動物世界中,雄性動物隻是負責交配的過程,很多的雄性動物在交配完以後就死了,因為他的功能就是如此,接下來就是由雌性動物去負責完成生殖的使命。可是,我相信人跟動物絕對是不一樣的。
盡管人延續了很多動物性的官能反應,但其實我們是可以做更深入的思考,把它當做生命一個大課題加以檢視,用理性去麵對,而不是做完就睡著,就沒事了。我們不要忘記儒家講“性情”,有一個字就是“性”,隻是後來我們把兩件事混淆了,這個詞也變成一個人的性格脾氣。
而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裏的“性”也與人的本質存在和其他官能上的需求有關。儒家因為很強調人跟動物的差異,慢慢喪失了人跟動物也有相同部分的探討,但今天我們要談情欲這個主題,就不能避免掉這個部分。
當我們一味地想避開人類也有動物性的討論時,就會分裂,在台灣社會中這種現象很普遍。我的男性朋友私下談論情欲時,是非常非常動物性的,這個部分的他在正式的禮儀世界中,完全不存在。
這是一種嚴重的分裂,但他可能沒有知覺,他不知道自己在誇耀怎麽玩、怎麽嫖妓時,他其實是屬於動物性的,因為我們的社會否定這個部分,使他不願意去麵對、去承認自己的分裂。誠如我一直強調的,如果不能以誠實做基礎,就沒辦法談情欲問題,但誠實很難,因為這社會已經長期習慣分裂的狀態。
情欲釋放與性的產業化
談到情欲,我們也要談到在台灣曾有過多次討論的一個問題——性工作者的正當性。性工作者過去被稱為娼妓,當然有著很大的道德上的貶抑,所以後來改換成“性產業”、“性勞動力”或者“性工作者”這類的名稱。
今天,整個社會已經重新調整情跟欲之間的互動關係,也認可了欲望存在的必然性與欲望存在的一個狀態,但不免有人擔心,會不會造成欲望的泛濫?或者在娼妓變成性產業之後,經過商業助長行為,會不會失去控製?
荷蘭是一個把性產業化的國家,他們劃定一個區域,由政府製定法律管理,要抽稅,也會有學術界介入討論,把性產業變成國家主導的經濟活動。可是在台灣,我們會發現在民間泛濫的性文化,常常是由黑道主導,謀取暴利,公權力難以介入。
即使是商業也是個不公平的商業,當然更不會有任何一點點的道德與禁忌,所以性商品滲入青少年文化中,時有所聞,網絡、光盤、漫畫、色情電話……隻要可以謀利就有人做,絲毫不在乎購買的人是不是青少年。
在這樣的狀況下,青少年也幾乎無處可逃。賈寶玉在十四歲時欲望最強,但在大觀園中,他還是會被引導到作詩或者賞月這類的活動中,去平衡他的情欲。
可是我們的青少年文化,封閉在一個狹窄的性欲望泛濫的世界中,幾乎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去平衡、去升華,而電視遙控器一拿起來,轉轉台,就會看到一個情色的畫麵跳出來,他怎麽辦?
而且很有可能這些圖像的、影片的視覺感官刺激,是病態性的或虐待性的,青少年在不斷地被刺激之下,可能逐漸變得麻木,而想要尋求更新的招數、更大的刺激,一直發展下去,就是一個令人憂心的問題。
在中學裏麵教書的老師,可能不知道他所講的東西跟學生在外麵接觸的東西之間的差距大到什麽程度。這是一個很大的斷層,上層嚴格禁止,下層卻是情欲橫流;青少年在上層得不到一點幫助跟鼓勵,就全部沉溺於下層。
所以我反而會提倡,上層要適度的開放,要去麵對。為什麽我們不能在課堂上討論《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夢遺?為什麽我們要把《金瓶梅》刪到幾乎沒有東西可以看?《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紅樓夢》,哪一部作品的情欲書寫會比A片更嚴重?

飲食男女,從《金瓶梅》到《紅樓夢》,從明到清,一脈相承。
當我們校園能開放閱讀這些小書,我們的社會能開放情欲書寫時,自然就能平衡A片、色情漫畫等圖像式的性泛濫,讓青少年在欲望難熬的時刻,能夠經由文字得到紓解或者轉換。
當然,影像的東西遠比文字來得刺激、直接,這裏我又會有一個疑惑,就是電影的把關者禁來禁去、剪來剪去的都是好東西,一部歐洲非常好的藝術電影因為幾個裸露鏡頭被剪片、被列入限製級,而那種最爛、從頭到尾都應該要禁的A片,卻在民間泛濫得一塌糊塗,我常常覺得十分荒謬。
譬如法國電影《做愛後動物感傷》(Post Coitum, Animal Triste),講一個人欲望的痛苦與煎熬,給我很大、很深沉的感觸,這樣一部好片,我們卻覺得青少年不應該看,可是實際上青少年看到的東西,遠比這部片呈現的嚴重許多。
性的禁忌加重了性的泛濫
包括我自己大白天在家裏麵看電視,都會跑出一些不堪入目的畫麵,更不用說上網搜尋會看到多少東西了,這真的是一個問題,在上層守著嚴格的道德主義,禁這禁那時,下層社會卻是在一個無政府狀態,恣意傳播。
我想,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全麵性的探討,而不是消極的防範。而一個需要被探討、很嚴重的問題就是:為什麽我們的教科書裏讀不到情欲問題,為什麽學校裏教忠教孝,卻不教情教愛?
我很希望學生在課堂上,讀到一本很美的愛情小說或是幾首情詩,讓他保有對愛情的希望,才不會完全墮落到欲望刺激中。很多人擔心談情的結果,就是欲的泛濫,我認為正好相反,情反而是欲升華出來的狀態。
尤其是在國中階段,正在發育的過程,也是情欲最強勢的年齡,很多動物性的東西在身體裏麵,是非常不舒服的。我在那個年齡時,女生我不清楚,男生之間玩性遊戲是玩得一塌糊塗,我記得初中時每次露營,大家在帳篷裏談的都是這些東西。
所以當我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時,得到好大好大的感動,英國作家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 1885~1930)把性描寫成一如花的開放般最美、最自然的事,直到今天這樣的年齡再重新翻閱這一本書,我還是會想流淚。
他不是直接寫欲,而是把欲作為一個象征來寫。他描述查泰萊夫人的丈夫因打仗下半身癱瘓,變成一個性無能者,而這個家族又是一個假貴族,每天都在喝下午茶,談些有的沒有的,然後他就描述查泰萊夫人是一個蒼白的女人,她的生命好像幹掉了,一方麵是先生不太會照顧她、也不疼愛她,另外一方麵是她在精神上不飽滿。
我絕對不認為,這本書隻是在講說她先生性無能,不能滿足她,所以她去找情人,這是一個低級的解釋。其實勞倫斯花了很多時間描述查泰萊的家族本身就像一個死亡幽靈的狀態,看書中描寫他們吃下午茶、晚餐,我都覺得是一群鬼在吃東西,裏麵唯一對生命還有渴望的就是查泰萊夫人。她好像還是希望活出什麽來,所以她常常會難過,但她也說不出是為什麽難過,因為衣食無虞。
所以她常常就會溜出去,走入森林,有時候會想把衣服解開,感覺那個清冷的空氣、鳥的鳴叫、水在叢林中的流動,她好像回到了自然,而她是自然中一個活著的生命。然後有一天,她忽然看到一個工人在洗澡,看到他的身體,看到他腰部的肌肉,她忽然感覺到身體裏麵有一股激動。
這本書很容易被人認為是性欲主義,可是我一直覺得不是。為什麽她的情人是工人?因為英國的維多利亞文化到了一個需要革命的階段,這裏麵其實有階層性,工人代表的世界沒有假道學,所以她可以借著他恢複某一種生命力。
可惜的是到今天很多改編的電影,基本上還是往欲望跟低級趣味在發展,而沒有真正呈現D.H.勞倫斯在當時所感受到英國社會的那種苦悶與嚴厲的狀態。而我們是不是可以讓國二或者國三的學生,就是已經與欲望有深切的關係,而且是最不能克製自己欲望的年齡的孩子,來讀像這樣的文學作品呢?
或者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讀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一次見麵時,那美得像詩的對話,以及在陽台邊關於性的描述。
有人覺得禁忌,不可以讓孩子這麽早看到,我卻覺得就該在這個年齡看,因為這個年齡就是向往青春、向往愛情,不給他讀,還禁止他碰,他當然就隻能跑到另外一邊去發泄他的欲望,就是看A片了。
我們越避諱,孩子就越無知越危險
我們小時候問媽媽,我從哪裏生出來?永遠得到一個錯誤的答案,它是避諱的、禁忌的,所以小孩子從來也沒有一個健康的或者正確的知識來源。
我曾經看到報紙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寫信問醫生,他的哥哥洗完澡後,她繼續洗同一池的水,會不會懷孕?看到這樣的例子,就算是一個特例,都會讓我覺得緊張,我們越避諱談這件事,我們的孩子就越無知。
用“無知”是一個蠻重的字眼,但也反映問題的嚴重性和嚴肅性。
人類的科學、文學、藝術都是在探索一個我們仍一無所知的領域,用各種方法讓“無知”變成一個清楚的、可理解的“有知”。
文學裏的情欲世界也是如此,因為情欲仍然是人類一個巨大的無知地帶,存在太多我們自己造成的禁忌。麵對它唯一的方法,就是知識,讓每個人對於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欲望有一個很合理的了解。
就像我跟學生上課討論到這件事時,學生說我們做愛是為了傳宗接代,我會說:“你不要騙我,你如果已經做了避孕措施,你就不是傳宗接代。”
為什麽還要打迷糊仗呢?為什麽不能說“我就是要做這件事”呢?要讓孩子從無知變有知,很多細節就要分析清楚,讓他了解當他發育到什麽樣的年紀時,身體會有哪些反應和變化,還有哪些欲望,那可能是與情愛無關、與傳宗接代無關的。
很多孩子不了解身體的欲望,是因為大人不敢說。我們的父母跟老師,未必能夠就“我從哪裏生出來?”這個問題提供一個正確答案。不是他們不知道,而是不敢說,這是一個態度的問題。
這不能怪他們,我相信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也都是靠自己摸索。我便是在無知的狀況下,自己去翻小說、看電影,慢慢了解了禮教跟情欲之間的關係。幸運的是,我讀到的是好的情欲文學作品,如果我的性知識是來自A片,或是一些強調動物感官的色情文學,會是什麽樣的狀況呢?
誰在負責教授我們的孩子性知識?如果是A片,你又怎麽能怪他?我較不能夠理解的是,到今天成人還是在禁止孩子看未刪節版本的《金瓶梅》《西廂記》《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甚至是《紅樓夢》裏麵描寫性的片段。
這些都是最嚴肅的情欲書寫,孩子卻無法閱讀,而其中被視為禁忌的不隻是欲,連情的部分也是。我們不禁要問:孩子要讀什麽呢?這樣的文化最後會形成什麽樣的東西?
過去我讀到的是刪節版的《金瓶梅》,把一些可能會造成“壞”影響的情節都刪掉了,反而刺激我去幻想,簡單說就是“臉紅心跳”,隻要看到一點點的暗示就緊張得要死。
後來我買到日本出版萬曆本的全本《金瓶梅》,突然發現裏麵最驚人的不是性的描述,而是冷冷地看著一個人把自己的生命玩到一種令人覺得難過跟惡心的程度,你沒辦法想象怎麽會把一個人綁在葡萄架上玩,怎麽會把人當做動物玩?

我看完覺得很難過,而在難過後開始有了反省。這是A片裏麵不會有的,A片隻著墨在動物官能的刺激和滿足,看完後會讓你想要尋求發泄,它引發的是感官的欲望;可是看完《金瓶梅》,你不會想這麽做,你會開始反省、開始思考,因為它是嚴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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