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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落西窗
一
才入冬,趕上個大晴天,沒風,戶外的太陽地兒上曬曬,甭提多舒服。
退休在家五年多了,總窩家裏,也不是事兒,趁著今兒天好,老胳膊老腿還能動,出去轉轉。
我住府右街,在親戚這兒算是借住,自己家在清河,屬於拆遷安置。以前住南池子南口,離天安門也就十分鍾的路。
後來上班,早些時候是在王府井工美大廈對麵,那兒有個大報社,前院是報社的二幢五層高的辦公大樓,我在印刷車間,在後院。要到後院,得從前頭這兩幢樓間的過街樓下頭穿過去。那會兒,天天晚上都有卡車,拉著上噸重的印刷紙,由這兒穿過,送到後院車間裏,我在那兒幹了十多年。
要說對這一帶,還是挺有感情。
如今老了,出門前得先做個規劃。我打算出門先朝右,步行穿過北海大橋,也就百十來米的路。然後,坐103公車,到王府井下。第一站,先去看看老報社那座老樓,還有老車間還在不在。第二站,到南池子南口,瞧一眼小時候伴我長大的那條老胡同,如今是個什麽模樣。最近常想起兒時的事,老了愛憶舊。最後,到天安門廣場轉轉,想那裏了。
說實話,人有時候挺愚。明知道這感情純屬瞎掰,這些地方,跟自己有半毛關係?沒有。可心裏就是放不下,像是放不下昔日暗戀的情人似的。
二
雖說常年住在北京,但自從拆遷搬走後,這地兒就很少來了。
這要是換在以前,年輕時候,這點兒路,騎上二八車,頂多一個小時,轉個遍。可眼下不行,得先規劃出路線,權衡自己能不能走得動。
說走就走,杵上拐棍,帶上口罩,裝上老年證,乘車用。身份證帶還是不帶?猶豫了一下,帶著吧,萬一用上。
出門右轉,過紅綠燈沒多遠,行人道上就設了個卡,幾位民警客氣的要路人出示證件,登記檢查。
“我就住對麵胡同,您瞧,那個就是我家屋頂。”我用拐棍指了指。
“老先生,由此經過,都要出示身份證,我們要登記。”
“得,那我走馬路對麵,成不?走那邊就用不著查了吧?”我問。
我明白,前頭是中南海的北門,門在路南。
“對,路北不用。”民警客氣的點頭。
我杵著拐杖,慢騰騰的過了馬路,沿北海大橋的北側,走這邊過橋。
我實在是懶得從袋子裏去翻證件,當然,這更像是說詞,若要我說實話,還是心裏頭別扭,想想,就在家門口,就這幾步路,住這兒有年頭了,從沒要求登記過,多太麻煩。
三
六十年代前,這北海大橋的護欄,還是齊腰高的漢白玉石頭護欄。記得那會兒,若是站在橋上高處,眺望北側,漢白玉的護欄可做近景,不遠的團城為中景,遠景,是遠處白塔,中間則是碧波蕩漾的北海,很美的一幅畫麵。
小時候最愛的那首歌,寫的就是這兒。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海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
四麵環繞著
綠樹紅牆
小船兒輕輕
飄蕩在水中
迎麵吹來了
涼爽的風,,,
而南側,是中海南海,當年關押光緒帝的瀛台,在南海,這邊瞧不見。沿湖都被樹木遮掩著,神秘的什麽也別想看到。
到後來,漢白玉的護欄,換成了兩米高的,眼下這種白色的鐵柵欄。倒也說不上難看,就是覺著沒了感覺。
四
由北海到王府井,統共五站地兒。當年外地人來北京,天安門,故宮,王府井,頤和園,長城,該是必去。用眼下時髦的詞兒,網紅,打卡點兒。那會兒,西單都輪不上。有人說王府井是全國人民的,而西單,充其僅屬於北京。
上歲數的北京人都知道,過去的103路無軌電車,那會兒叫3路電車,起始站動物園,打發出車起,一路就擠,就沒見鬆快過。可一旦到了王府井,準能下去近半車的人。
可想而知,當年的王府井有多火。
我多少年沒坐103路電車了,一上車,車裏空的讓我發毛,直擔心上錯了車?趕緊問車上小胖保安,他說沒錯,能到王府井。
我瞧著車上這位閑的不知手放哪兒好的胖小子,沒明白,車上放個他幹嘛?莫非,為的是解決就業?如今什麽都在變,我是跟不上時代了。
王府井少說有二三十年沒來了,上次來,新東安還沒建成,腦袋裏的印象,依舊定格在老東風市場的年代。
不知是因為疫情,亦或什麽原因,隻覺著街上遊人稀少,死氣沉沉。
老報社的樓還在,隻是如今也成了商場。穿過那個老過街樓,往裏,以前人民日報社的食堂跟車庫,竟然已改成了老北京小吃城。最搞笑的,是原來車庫洗車挖的自來水管道井,如今在它四周,圍上老磚,架起個轆轤,還有麻繩,木桶,邊上金子刻了個碑:王府井。
原來,這兒就是王府井?真是服了。
正想著往後院那邊瞧,過來了兩個年輕的小保安,示意我趕緊離開。
“我就過去看一眼。”我說。
“疫情都封了,快走吧。”人家愛答不理的說著。
走吧,別招人煩,我知點趣兒的朝外走。說心裏話,挺失落。心想,當年我離開這塊時,你倆小子,估計還是液體呢!
可反過來想,如今攔自己的,有幾個不是當年的液體?自己老了,不服不行。
五
到了王府井南口,又被攔了。要求掏出身份證,好在隻是登記。人不多,很快就通過了。
南池子原來的老房,連同街坊四鄰的老房,早都拆完了。想想房子都拆沒了,哪還有以前的老胡同?如今,這兒是清一色的清磚灰瓦二進四合院,整整齊齊好幾排,全是深宅大院,圍牆太高,抬頭看,覺著腦袋發暈。四周圍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見不到個人影,也不知如今什麽人物能住這兒,隻明白,眼下這種地兒,實在跟像自己這樣的俗人,再沒半毛錢關係了,走吧,別招人煩。
悻悻的出了南池子,右轉,視野一下子開闊了。
六
天安門廣場,這兒,對我來說,實在太熟悉不過了。小時候,三伏天,跟著母親,有時是街坊四鄰,大人小孩的一大群,帶著木凳馬紮,到廣場乘涼。在這兒乘涼有個好處,廣場大,沒遮擋,即便胡同裏悶熱無風,這兒都微風習習,而且蚊子待不住。
孩子們帶上橡皮繩兒,在這兒跳皮筋。或是用粉筆,在廣場的地上畫出方格,那會兒叫跳房子。
那會兒廣場的地上,可以鋪席,帶卷涼席,地上一鋪,一家人坐在席上,扇著芭蕉扇子,東拉西扯,好不自在,真沒把自己當外人。
記得那會兒,白天,廣場上好多人放風箏。風箏做的真是漂亮,有大蝴蝶,有蜈蚣,記得一位老爺子的大青龍,放飛前,得幾個人抬著。
我也放過。我是用六根糖葫蘆簽子,係成個田字,然後糊上報紙,再剪個長長的紙條,粘在後頭屁股上,那時管這種“通用型”風箏,叫“屁簾兒”。
風箏糊好,係上繩,興致勃勃的到了廣場,小時候也不懂什麽叫寒磣,牽著繩子就是一路的狂跑,風箏在身後,陀螺似的轉著圈,就是不飛。我記憶裏,好像一次都沒放成功過,雖說沒成功,可記憶卻是那麽的美好。
“老先生,您這是去哪兒?”
定了定神兒,我猜又是到了該檢查的地兒了。我顫巍巍掏出身份證,遞了過去。一個年輕的民警,和氣的跟我點了點頭,這回複雜些,人家拿著個儀器,在我身前背後晃動了好一陣子。
“老爺子,您這是去哪兒?”
“天安門。”
“去那兒得預約,您預約了嗎?”
“還得預約?”我沒明白。
“限製人流。”民警解釋。
“那我不進廣場,隻打這兒穿過去,成嗎?”
“可以,您歲數大,慢點兒。”
謝過人家,我沿著左右都是鐵柵欄隔離出的不寬的步行道,順著人流朝西走,前頭就是金水橋了,這兒我熟悉,我停下步,瞧著眼前的這座古橋,瞧著漢白玉護欄上雕著的石獅子。
我記得,小時候才學會騎自行車,當時人小車大,二八飛鴿,大梁邁不上去,隻得掏襠騎。就是從這兒,金水橋正中間,掏著襠,呲溜箭似的直接衝到了長安街當中,好在那會兒街上沒幾輛車。
要說當年學騎車,還是在廣場上練出來的,這地兒寬敞。後來能蹬起車,就開始圍著紀念碑轉大圈,轉著轉著,就出了圈,衝到了路上,路上有汽車,得趕緊再竄回來。
有回瞧見一張老照片,一位老鄉拉著驢車,廣場上賣菜。眼下的年輕人看了肯定匪夷所思。我就說這沒什麽,由這兒往南,出了天橋,沒幾步就是農田了,永定門外全是莊稼地,莊稼人一早在這兒賣點菜,稀罕嗎?
要說這廣場,多少年來,原本就是俗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一片空場地兒而已,隻是如今被“神聖”了,這都是後來人硬加上的。
“老大爺,您需要幫助嗎?”這回是二位二十出頭的民警,走過來問。
“不用,我挺好!”我笑著應著。
“大爺,這裏不能停留。”
“哦!”我似懂非懂。
“注意到您在這裏站半天了,”小民警說。“以為您身體不舒服,過來幫幫您。如果沒有,還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人家很客氣。
“配合配合。”我應著杵著拐杖,趕忙朝前走,走了兩步回過頭,瞧見二位還在不放心的瞧著我,我趕緊擺了擺手。
我當年這兒掏襠騎車,這二位真還沒來世呢。還是液體?我笑了。
我明白,他倆理解不了此時我的感受,這感受隻有當年我這種俗人才有,他們沒機會了。
再往前,到了南長街南口,瞧見前頭又要檢查,算了,甭給人家添亂,說心裏話,越瞧越覺著這塊兒不適合我。我於是右拐,知趣兒的上了五路汽車,到北海下車。還是沿來時的道,走北海大橋北側,悄麽聲的回家。
七
我是個很俗的人,從沒什麽理想抱負,可提籠架鳥還學不來,充其下個棋,拱個豬,喝點茶,聊會大天兒,一句話,向往平民百姓的舒坦自在,始終覺著,活著不就是圖個樂?即不欺負別人,也別總委屈自己。
以前,我還有一個錯誤的認識,總覺著人民,指的就是具體的平頭百姓,而百姓,誰又不是俗人?所以,既然自己是個俗人,那麽自己好賴也能算個人民。現在看,是自己想多了。我小時候,那會兒社會特崇尚人民當家做主。像什麽人民醫院,人民公園,人民影院,人民廣場,前頭說的天安門廣場也是,那會兒的廣場,說實話,還真的是人民的。起碼說,我覺著那是我的,我想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沒誰搭理我,更沒誰攔我。我可以在那兒打羽毛球,騎自行車,拿大頂,放風箏。
如今,想都甭想,充其,躺床上做個俗夢。
北海到了,我杵上拐杖,沒敢在路南多停,麻利兒的過了馬路,到了大橋北側,沿著大橋兩米高的鐵柵欄,趕緊的往家走。
回到家,不知怎的,我怎麽覺著,這一圈轉回來,心裏直發虛 ?感覺自己不像個好人?在王府井,想故地重遊,被擋。到了故居,說實話,連自己都不好意思在那兒多待會兒。最後,打算廣場轉個圈,僅安檢,一道道的,比上個飛機還累。
我就是個糟老頭子,我身上能有啥?我又能幹點啥?我老的連路都走不利索,嗨! 我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這個城市變了,記得以前管這叫“異化”,也就是說,是我異化了?還是社會異化了?反正,眼下的社會,讓我感覺那麽的別扭,又說不出所以然,隻覺得,我這種俗人,越來越邊緣化,活的挺尷尬。
當年的液體,如今成了固體 ,攔我的,幾乎都是他們,在我看,他們已不再是俗人。當然,俗人本該過的日子,他們也理解不了。好在,像我這當年的固體,不久也就要化成氣體 ,這是規律,沒轍。也好,免得成天給人家添堵。
要說社會的更替變遷,誰也擋不住 ,這是實話。隻不過,變得是好是壞,還真得另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