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

作者/楊錫高

 

GAN

尷

GA

尬

 

01

 

老底子，讀小學辰光，默寫生詞，因為尷尬兩字筆畫多，老是寫錯。老師恨鐵不成鋼，罵過幾回，所以好尷尬。等到長大以後才發現，乖乖，在生活中，尷尬是無所不在的，上海話叫作“潮潮泛”，或者叫“杭群杭是”。

 

 

比方講，小辰光，隔壁後廂房蘇北阿姨兒子因為皮膚黑，綽號黑皮，談了個女朋友，剛剛“敲定”。老底子，明確了戀愛關係的女朋友，上海話叫作“敲定”。

 

弄堂裏，亭子間蘇北爺叔碰到後廂房蘇北阿姨，開口就問：小黑皮勒娘，你嘎裏（蘇北話把家讀作嘎，嘎裏就是家裏）小黑皮“敲定”有了伐？

 

蘇北阿姨提高嗓門，“鮮格格”說：有了有了！

 

蘇北爺叔再問：在拉塊塊上班額？

 

蘇北阿姨的音調馬上降了下來：八好意思，裏弄生產組的。

 

 

過了個把月，弄堂裏傳出消息，說是上個禮拜天，蘇北阿姨“嘎裏”的小黑皮請女朋友去橫浜橋羅春閣吃生煎。老底子沒得歌廳酒吧，所有有點情調的東西統統被貼上小資產階級的標簽而打入冷宮了，所以能吃到生煎已經算是很有情調，老“紮台型”了。

 

 

黑皮與女朋友坐下不久，冒著熱氣的生煎就端上桌了，畢竟平時生煎吃得少，黑皮有點急吼拉吼了，一口咬下去，生煎的湯汁便嗞地一聲往女朋友“冊刮裏新”的“的確良”襯衫上直奔而去，場麵極其尷尬，氣得女朋友當場“翻毛腔”。

 

第二天，介紹人傳過話來，“敲定”拗斷了。小姑娘講，吃沒吃相，坐沒坐相，太沒文化了。

 

之後，當鄰居們再問起黑皮“敲定”有沒有，乖乖隆地咚，弄得蘇北阿姨尷尬得“一塌裏格糊塗”。

 

 

02

 

 

俗話講：人有三急。那麽，哪三急？

 

各位看官，我現在講出來也有點尷尬：拉屎、撒尿、放臭屁。

 

 

記得有一年參加一個旅行團，因為是散客拚湊的一個團，除了自己的親朋好友，其餘的人大家互不相識，所以一開始上了大巴後，車廂裏的氣氛比較沉悶。盡管導遊“像飯泡粥一樣”，喋喋不休地介紹著這次行程的風景名勝和民間傳說，但大家好像並不買賬。有些一上車就打起瞌充，有些嘰嘰呱呱跟自己要好小姊妹講一些家長裏短，有些自顧自吃零食，有些瞄向窗外“望野眼”……

 

直到大巴上了高速，開出一長段路，我前排有個阿姨問邊上爺叔：到服務區還有多少辰光？

 

爺叔：作啥？

 

阿姨：小便急煞了！

 

爺叔立起來問導遊：導遊，到前麵服務區停一停，有人要“唱歌”。

 

這是旅遊團的特別暗語，把上廁所一律叫作“唱歌”。曾經有過一個笑話，說有一個三歲多點小朋友，跟著爺娘參加了一次北京五天遊，旅途中耳濡目染，以為撒尿的文雅叫法就是“唱歌”。回到上海，當天夜裏照例跟著外婆睏，半夜裏，小朋友尿急，爬起來叫醒外婆，說要“唱歌”。外婆“睏似懵懂”中，勿曉得裏麵的“竅開”，訓斥道：“尋西啊，半夜裏唱啥歌！快睏下去！”小朋友很委屈，烏裏嘛裏說“我要唱嘛，摒勿牢了！”外婆想，算了，讓伊唱就唱伐。於是，外婆講：“快點唱，唱幾句就睏哦！”小朋友一聽，就往床下爬。外婆又罵：“就來了床上唱！”小朋友一聽，褪下褲子，就往外婆麵孔上“唱”了起來。外婆翻過身來，“隔頭隔腦”罵道：“小赤佬作啥，啥寧叫儂床高頭‘冊水’呃啦！”小朋友哇啦哇啦哭：“是儂自家叫我床上‘冊’呃呀！”

 

 

插播這段笑話。現在，話題再轉到前麵講到的阿姨、爺叔和導遊，爺叔問導遊到服務區還有多少辰光。

 

導遊講：曉得了，大概還有半個鍾頭。

 

阿姨一聽，急得麵孔“哭出烏拉”：哪能辦啦？哪能辦？

 

爺叔安慰阿姨：早浪廂，儂吃啥麽事了？

 

阿姨：菜泡飯呀！

 

爺叔：我的經驗是，出遠門，早上是勿好吃湯湯水水呃！

 

阿姨：啥寧曉得啦，下趟有數了，出來旅遊再也勿吃泡飯牛奶豆腐漿了。

 

阿姨話音未落，兩隻腳在車廂地板上跺啊跺地“打節拍”了。

 

爺叔：摒一摒呀！

 

阿姨：實在摒勿牢啊！

 

隔壁座位上一個脫頂爺叔插嘴說：阿拉年紀大了，好比自來水龍頭，辰光長了，鏽特了，關勿緊了。

 

我跟前座的爺叔講：快唱歌，我講呃是真正唱歌，唱歌可以分散注意力！

 

爺叔問：唱啥個歌？

 

我：隨便。

 

爺叔：小辰光兒歌。

 

我：可以。

 

爺叔開口唱了起來：落雨了打烊了，小八臘子開會囉……

 

我：要西垮了！阿姨急煞了，儂還唱落雨了，迭個勿是雪上加霜嘛！

 

爺叔換了一首：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切儂肉還儂殼，張家老伯伯……

 

我連忙製止：勿來賽呃，儂篤篤篤一唱，好比擂響戰鼓，越催越急啦！

 

 

後來還是阿姨自己唱起了廣場舞最經典歌曲：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

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什麽樣的節奏是最呀最搖擺，

什麽樣的歌聲才是最開懷……

 

結果全車廂的驢友跟著一起大合唱起來，尿急的阿姨把去WC的念頭拋到黃浦江裏去了。

 

碰到迭種事體儂講尷尬伐？後排一個戴眼鏡的爺叔講：格有啥稀奇啦，有一趟，也是乘大巴去旅遊。有個阿姨帶著哭腔求導遊，實在摒勿牢了，希望車子國道邊上停一停。但導遊講，勿來賽呃，現在到處有探頭，隨便停車要吃抄報單呃。還是一群阿姨媽媽有辦法，把後車廂的男人統統趕到前車廂去，阿姨媽媽們急中生智，一起圍成圈，讓那個尿急的阿姨用馬夾袋解決了問題。

 

 

03

 

 

其實，不是所有的尷尬都一定尷尬，有辰光，因禍得福，尷尬反而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記得前幾天的聚會上，老同學阿林酒過三巡講了自己的戀愛經曆。

 

 

說十幾年前，乘公交車上下班，有一次，緊跟在他後麵的是一個穿粉色連衫裙的女生，因為女生花容月貌，阿林不免多看了一眼。

 

突然聽到女生驚叫一聲：啊呀，勿好了！要出洋相了！

 

原來女生出門匆忙，換了包包卻把錢包、交通卡等落在屋裏廂了，現在真是進退兩難，好不尷尬。阿林腦子還算活絡，趕緊摸出兩枚硬幣，英雄救美。

 

女生自然感激不盡，於是主動坐到阿林的邊上座位上。因為互生好感，便留了電話。

 

 

隨著交往的增多，很快就“敲定”了，然後結合在一起，都十多年了，兩個人嘸沒麵紅耳赤過一次，成了化尷尬為驚喜的一段傳奇故事。

 

 

04

 

 

生活中，小小的尷尬幾乎天天上演，甚至成了我們生活樂趣的一份不可或缺的佐料。好比再偉大的廚師，假如隻有食材沒有調料也是燒不出所謂唇齒留香的珍饈美味的。

 

我自己也碰到過不少小小的尷尬，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早上翻出一雙襪子，穿上才發現右腳的大腳趾處有個很明顯的破洞。想想新襪子沒穿幾天，有些舍不得扔掉，反正穿在裏麵也嘸沒人曉得，便心安理得穿著上班去了。

 

 

下了班同事邀請去吃日料，我滿不在乎地答應下來。誰知，到了日料店才後悔莫及，領班小姐要每個食客都脫了鞋，脫鞋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襪子上有個破洞，這個尷尬至今回想起來都是無地自容！

 

好在手上有一本雜誌，便將計就計，脫鞋時用雜誌遮擋了一下，終於嘸沒來了領班小姐麵前露出破綻。隻是坐下後再不敢輕易起身，連上個洗手間都忍了，就怕穿著破襪子被人家“刮三”。

 

 

 

05

 

 

誰的人生沒有過尷尬？英國前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號稱“鐵娘子”，1982年來北京與鄧小平談香港前途，她希望1997年後大不列顛王國繼續管治香港，而小平給出了主權問題絕不讓步的最強硬回答。

 

會談結束，當撒切爾夫人走出人民大會堂時，一個趔趄，摔倒在台階上，全世界目睹了撒切爾的尷尬！

 

 

後來撒切爾訪問美國時曾談到這個終生難忘的尷尬一幕，說走出人民大會堂時就在想，個子矮小的鄧小平為啥能夠如此強硬？這樣想著，精神一恍惚就摔了下來。

 

很多成功人士為什麽成功？不是他們沒有尷尬，而是他們從來不懼怕尷尬，並善於在尷尬中逆風而行。

 

 

華為的創始人任正非，1987年初創華為時，隻能為香港的通信器材商代銷二手電話交換設備，上門推銷時，遭人“翻白眼”是家常便飯。前幾年我采訪上海郵電管理局的一些老領導時，他們還會講起，當初任正非穿著解放鞋、背著軍用包“邋裏邋遢”來管理局推銷器材設備，就像現在的農民工，哪裏看得出老總的“腔調”？但幾年一過，華為搖身一變，在通信技術市場跑到前頭去了，現在更是在5G技術、智能手機方麵成為世界級的巨頭。

 

 

任正非的成功，說明了人生路上，大可不必懼怕尷尬，隻要不怕尷尬，尷尬自身就會變得尷尬。

 

反之，我們很多人也有過夢想，但之所以未能成功，就是因為在尷尬麵前猶猶豫豫、惶惶不安。我的一個朋友，年輕時暗戀一女生。其實那女生也暗戀他，畢竟他寫一手好文章，是單位裏公認的才子。但他不敢表白，女生當然也不好意思表白，都怕被拒絕時遭遇尷尬，結果與一段美好姻緣擦肩而過，至今後悔不迭。

 

所以，尷尬不可怕，可怕的是尷尬了還在畏首畏尾，還在裝腔作勢，那才是真正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