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文/顧隨、詩詞作家
來源/《顧隨講唐宋詩》
古人說“文以載道”、“詩言誌”,故學道者看不起學文者(程伊川以為學文者為玩物喪誌),學詩者又謂學道者為假道學——二者勢同水火,這是錯誤。若道之出發點為思想,若詩之出發點為情感,則此二者正如鳥之兩翅不可偏廢。天下豈有有思想而無情感的人或有情感而無思想的人?二者相輕是“我執”,“我執”太深。人既有思想與情感,其無論表現於道或表現於文,皆相濟而不相害。
學道者貴在思多情少,即以理智壓倒情感,此似與詩異。然而不然。《論語》開首曰: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而》)
曰“說”曰“樂”,豈非情感?《論語·雍也》又曰: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論語·述而》則又曰: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此曰“樂”,非情感而何?佛經多以“如是我聞”開首,結尾則多有“歡喜奉行”四字,不管聽者為人或非人,不管道行深淺,聽者無不喜歡,無不奉行。“信”是理智,是意誌,非純粹情感。然“信”必出於“歡喜”,歡喜則為情感。可見道不能離情感。
理,即哲學(人生),本於經驗、感覺。如此說理滿可以;若其說理為傳統的、教訓的、批評的,則不可。要緊的是表現而不是說明。老杜《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浮雲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不是說理,而其所寫在於“哀鳴思戰鬥”的人生哲學。人在社會上生活,是戰士,然人生哲學不是教訓、批評。至表現,則必須借景與情。如此可知唐人說理與宋人不同;且有的宋人說理並不深,並不真,隻是傳統的。
詩人達到最高境界是哲人,哲人達到最高境界是詩人,即因哲理與詩情最高境界是一。好詩有很嚴肅的哲理,如魏武、淵明,“譬如朝露”、“人生幾何”(曹操《短歌行》)等,宋人作詩一味講道理,道理可講,惟所講不可浮淺;若嚴肅深刻,詩盡可講道理,講哲理,詩情與哲理通。
常人皆以為唐人詩是自然,是情感,宋人詩是不自然,是思想。若果然,則何重彼而輕此?唐人情濃而感覺銳敏。說唐人詩首推李、杜,而人不甚明白李白乃紈絝子弟,雲來霧去;老杜則任感情衝動,簡直不知如何去生活,其情感不論如何真實,感覺不論如何銳敏,總是“單翅”。
唐人重感,宋人重觀,一屬於情,一屬於理智。宋人重觀察,觀察是理智的。簡齋有句:
蛛絲閃夕霽,隨處有詩情。
(《春雨》)
陸機《文賦》有言曰:“或托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托言”,寄托言辭;“短韻”,短篇言辭;“窮跡”,簡單之事;“孤興”,孤單站立;“寂寞”,言寫得細小;“無友”,言寫得不夠廣泛深刻。陳與義“蛛絲閃夕霽,隨處有詩情”,真是這種“寂寞而無友”的詩句。晚唐詩人賈島之“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送無可上人》)亦是如此。賈島很喜歡自己這兩句詩,說這是“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題詩後》)。像這樣的詩即是“或托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如果“短韻”、“窮跡”,寫得真是細致、深刻也行,而這都是細小、狹隘、簡單、枯幹,不值得一寫的,隻是二三流的詩人才好如此!
此詩即從觀來,是理智。若其:
談餘日亭午,樹影一時正。
……
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
(《夏日集葆真池上》)
此則更是理智者矣,似不能與前“蛛絲”二句並論,蓋“蛛絲”二句似感。而餘以為“蛛絲”二句,仍為觀而非感。必若老杜: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倦夜》)
此四句,始為感。“暗飛螢自照”,似觀而實是感;“蛛絲閃夕霽”句太清楚,凡清楚的皆出於觀。“暗飛”句則是一種憧憬,近於夢,此必定是感,似醉,是模糊,而不是不清楚。
老杜詩有點“渾得”,而力量真厚、真重、真大,壓得住。後人不成,則真“渾得”矣。正如老嫗為獨子病許願,是迷信,而人不敢非笑之,且不得不表同情,即其心之厚、重、大,有以感人。老杜之誠即如此,誠於中而形於外。吾人盡管比老杜聰明,但無其偉大。“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四句厚、重、大,不“渾得”。
宋人作詩必此詩,唐人則有一種夢似的模糊。宋人詩有輪廓,以內是詩,以外非詩。唐人詩則係“變化於鬼神”,非輪廓所可限製。可見詩內非不容納思想。
宋初“西昆體”,有《西昆酬唱集》,內有楊億、劉筠、錢惟演等十七人。說者謂“西昆”完全繼承晚唐作風。晚唐詩感覺銳敏而帶有疲倦情調,與西洋唯美派、頹廢派(Decadent)頗相似。詩有“思”(思想)、“覺”(感覺)、“情”(情感)(此三點,俟後詳言)。晚唐隻是感覺發達,而“西昆”所繼承並非此點。感覺是個人的,而同時也是共同的,不能太特別,又不能太通俗。有感覺即使不能成為偉大作家,至少可以成功。宋人並非個個麻木,惟“西昆”感覺不是自己的,而是晚唐的,隻此一點,便失去了詩人創造的資格。
傳統力量甚大,然凡成功的作家皆是打破傳統而創立自己麵目者。退之學工部,然尚有自己的“玩意兒”在。韓致堯學義山,雖小,但不可抹殺。不過西昆體亦尚有可得意之一點,即修辭上的功夫。於是宋以後詩人幾無人能跳出文學修辭範圍。後人詩思想、感情都是前人的,然尚能像詩,即因其文學修辭尚有功夫。
西昆體修辭上最顯著一點即使事用典。(用典最宜於應酬文字。)此固然自晚唐來,而晚唐用故實乃用為譬喻工具,所寫則仍為自己感覺。至宋初西昆體而不然,隻是一種巧合,沒有意義,雖亦可算作譬喻,然絕非象征,隻是外表上相似,玩字。故西昆詩用典隻是文字障,及至好容易把“皮”啃下,到“餡”也沒什麽。(餘作詩用典有二原因:一即才短,二即偷懶。)西昆體並沒有什麽新建設,不讀它詩無損。
仁宗初年蓋宋最太平時期,當時有二作家,即蘇舜欽子美、梅堯臣聖俞。歐陽修甚推崇此二人,蓋因歐感到“西昆”之腐爛。梅、蘇二人開始不作“西昆”之詩,此為“生”,然可惜非生氣(朝氣),而為生硬。同時,蘇、梅生硬之風氣亦如西昆之使事然,成為宋詩傳統特色。宋詩之生硬蓋矯枉過正。蘇、梅二人開宋詩先河,在詩史上不可忽略,然研究宋詩可不必讀。
此為宋詩萌芽時期。
1947年夏,顧隨全家在北京南官坊口寓所住室門前
至宋詩發育期,則有歐陽修。歐在宋文學史上為一重鎮,其古文改駢為散,頗似唐之退之,名複古,實革新。歐陽修文章學韓退之,但又非退之。桐城派以為韓屬陽剛,歐屬陰柔,是也。歐散文樹立下宋散文基礎,連小型筆記《歸田錄》皆寫得很好。後之寫筆記者蓋皆受其影響,比韓退之在唐更甚。此並非其詩文成就更大,乃因其官大。
歐文不似韓而好,詩學韓,似而不好,其缺點乃以文為詩。此自退之、工部已然,至歐更顯,尤其在古詩。故宋人律、絕尚有佳作,古詩則佳者頗少,即因其為詩的散文,有韻的散文。此在宋亦成為風氣。歐氏作有《廬山高》,自以為非李太白不能為也——人自負能增加生活勇氣,然亦須反省——可是太白詩真不像歐。
歐後有王安石。蘇東坡見其詞謂為“野狐精”。實際觀之,詩、文、詞、字皆野狐精,然足以代表其個性。雖缺乏共同性,不過真了不起。俗語曰:反常為貴。而又曰:反常為妖。一人在某行做事多年,不帶習氣,這人必有特殊之處。(點道之見。)美人無脂粉氣,高僧無蔬筍氣(或曰酸稻氣),這樣反常是矛盾的調和,生活藝術的成功。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其廿二)有雲: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
隻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至蘇、黃,宋詩是完成了,而並非成熟,與晚唐之詩不同。
顧隨批改葉嘉瑩詩作
凡是對後來發生影響的詩人,是功首亦罪之魁。神是人格最完美的,人是有短處、劣點的,惟其長處、美處足以遮蓋之耳。然此又不易學,創始者是功首也是罪魁,法久弊生。
宋之蘇、黃似唐之李、杜而又絕不同。蘇什麽都會,而人評之曰:凡事俱不肯著力。“問君無乃求之歟,答我不然聊爾耳。”(蘇軾《送顏複兼寄王鞏》)人之發展無止境,而人之才力有限製。餘以為蘇東坡未嚐不用力,而是到彼即盡,沒辦法。
東坡有《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牆涴壁長遭罵。
不嗔不罵喜有餘,世間誰複如君者。
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爭劍铓。
劍在床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
蘇寫酒“芒角出”,陶公寫酒“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二十首》其十四)。陶詩十個字調和,音節好;看其感覺,酒與其腸胃並無抵觸,與其精神融合為一。蘇詩“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空腸得酒”,不舒服;“芒角出”、“槎牙”,抵觸,作怪,不調和。“平生”以下四句是有韻的散文,太浮淺。蘇此詩思想、感覺、感情皆不深刻,隻是奇,可算得“奇外無奇更出奇”。而奇絕站不住,然是宋詩,非唐詩。新奇最不可靠,是宋詩特點,亦其特短。此詩感覺不銳敏,情感不深刻,是思想,然非近代所謂思想。詩中思想絕非判斷是非善惡的。蘇東坡思想蓋不能觸到人生之核心。蘇公是才人,詩成於機趣,非醞釀。
蘇之成為詩人因其在宋詩中是較有感覺的。歐陽修在詞中很能表現其感覺,而作詩便不成。陳簡齋、陸放翁在宋詩人中尚非木頭腦袋,有感覺、感情。蘇詩中感覺尚有,而無感情,然在其詞中有感情——可見用某一工具表現,有自然不自然之分。大晏、歐陽修、蘇東坡詞皆好,如詩之盛唐,而詩何以不成?
蘇之“雨中荷葉終不濕”句出自其《別子由三首兼別遲》(遲:子由之子),詩共三首。其第二首:
先君昔愛洛城居,我今亦過嵩山麓。
水南卜築吾豈敢,試向伊川買修竹。
又聞緱山好泉眼,傍市穿林瀉冰玉。
遙想茅軒照水開,兩翁相對情如鵠。
沒味兒,感覺真不高。第三首:
兩翁歸隱非難事,惟要傳家好兒子。
憶昔汝翁如汝長,筆頭一落三千字。
世人聞此皆大笑,慎勿生兒兩翁似。
不知樗櫟薦明堂,何以鹽車壓千裏。
(千裏,千裏馬。)
這是說明,是傳統的、教訓的、批評的,很淺薄,在詩中不能成立。要說到“滄海橫流卻是誰”,學詩單注意及此便壞了。
想象蓋本於實際生活事物,而又不為實際生活事物所限,故近於幻想而又與之不同。老杜:
浮雲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聞說真龍種,仍殘老驌驦。
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蒼。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數句是想象而非幻想,想象非實際生活而本於實際生活。死於句下是既無想象又無幻想。宋詩幻想不發達,有想象然又為理智所限,妨礙詩之發展。
東坡好為翻案文章,蓋即因理智發達,如其“武王非聖人也”(《武王論》),然亦隻是理智而非思想。思想是平日醞釀含蓄後經一番濾淨、滲透功夫,東坡隻是靈機一動,如其《登州海市》(七言古)引退之詩“豈非正直能感通”(《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蘇寫登州海市,海市冬日不易有,而東坡於冬日一禱告,便有海市出現:
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
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
於是聯想到韓詩:
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
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鍾。
前曰“異事驚倒百歲翁”,此又曰“豈知造物哀龍鍾”,此比韓近人情味,亦翻案。又:
天門夜上賓出日,萬裏紅波半天赤。
歸來平地看跳丸,一點黃金鑄秋橘。
(《送楊傑》)
“萬裏紅波半天赤”句沒想象,而老杜“秋草遍山長”好。由此可知,文學注意表現更在描寫之上。作詩時更要抓住詩之音樂美。蘇之“萬裏”句,既無威風又無神韻。再如其“魂飛湯火命如雞”(《獄中寄子由》),真幼稚。老杜則雖拙而不稚。
宋詩無幻想,想象力亦不夠,故七古好者少,反之倒是七絕真有好詩。如東坡《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有想象。秋景皆謂為衰颯、淒涼,而蘇所寫是清新的,亦如“秋草遍山長”,字句外有想象。至其《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竹外桃花三兩枝”,直煞;而“春江水暖鴨先知”句,有想象;惠崇春江絕不能畫河豚,而曰“正是河豚欲上時”,好,有想象。
黃山穀有《題陽關圖》:
斷腸聲裏無形影,畫出無聲亦斷腸。
想見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
著力,真是想瘋了心。找遍蘇集無此一首。然山穀乃second hand之詩人,第二手,間接得來,拿人家的——北朝民歌《敕勒歌》“風吹草低見牛羊”,整舊如新。凡山穀出色處皆用人之詩,整舊如新。
詩有詩學,文有文法。有文然後有法,而文不必依法作。讀詩非讀玄。
詩之工莫過於宋,宋詩之工莫過於江西派,山穀、後山、簡齋。
宋人對詩用功最深,而詩之衰亦自宋始。
凡一種學說成為一種學說時,已即其衰落時期。上古無所謂詩學反多好詩,既有詩學則真詩漸少,偽詩漸多。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胠篋》)——反言;老子說“大道廢”然後“有仁義”(《道德經》十八章)——順言。大道不衰,何來仁義?凡成一種學問即一種口號——有了口號就不成。“掊鬥折衡,而民不爭”(《莊子·胠篋》)。
凡一種名義皆可作偽。所謂偽詩,字麵似詩,皆合格律,而內容空虛。後人之陳舊不出前人範圍,蓋俗所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不講貨,但注意“字號”,此詩之所以衰。故說“具眼學人”,學人須具眼,始能別真偽。大詩人應如工廠,自己織造,或不精致而實在自己出的。偽詩人如小販,乃自大工廠躉來,或裝潢很美麗,然非自造。詩應為自己內心真正感生出來,雖與古人合亦無關。不然雖不同亦非真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