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隨、詩詞作家
來源/《顧隨講唐宋詩》
古人說“文以載道”、“詩言誌”,故學道者看不起學文者(程伊川以為學文者為玩物喪誌),學詩者又謂學道者為假道學——二者勢同水火,這是錯誤。若道之出發點為思想,若詩之出發點為情感,則此二者正如鳥之兩翅不可偏廢。天下豈有有思想而無情感的人或有情感而無思想的人?二者相輕是“我執”,“我執”太深。人既有思想與情感,其無論表現於道或表現於文,皆相濟而不相害。
學道者貴在思多情少,即以理智壓倒情感,此似與詩異。然而不然。《論語》開首曰: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而》)
曰“說”曰“樂”,豈非情感?《論語·雍也》又曰: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論語·述而》則又曰: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此曰“樂”,非情感而何?佛經多以“如是我聞”開首,結尾則多有“歡喜奉行”四字,不管聽者為人或非人,不管道行深淺,聽者無不喜歡,無不奉行。“信”是理智,是意誌,非純粹情感。然“信”必出於“歡喜”,歡喜則為情感。可見道不能離情感。
理,即哲學(人生),本於經驗、感覺。如此說理滿可以;若其說理為傳統的、教訓的、批評的,則不可。要緊的是表現而不是說明。老杜《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浮雲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不是說理,而其所寫在於“哀鳴思戰鬥”的人生哲學。人在社會上生活,是戰士,然人生哲學不是教訓、批評。至表現,則必須借景與情。如此可知唐人說理與宋人不同;且有的宋人說理並不深,並不真,隻是傳統的。
詩人達到最高境界是哲人,哲人達到最高境界是詩人,即因哲理與詩情最高境界是一。好詩有很嚴肅的哲理,如魏武、淵明,“譬如朝露”、“人生幾何”(曹操《短歌行》)等,宋人作詩一味講道理,道理可講,惟所講不可浮淺;若嚴肅深刻,詩盡可講道理,講哲理,詩情與哲理通。
常人皆以為唐人詩是自然,是情感,宋人詩是不自然,是思想。若果然,則何重彼而輕此?唐人情濃而感覺銳敏。說唐人詩首推李、杜,而人不甚明白李白乃紈絝子弟,雲來霧去;老杜則任感情衝動,簡直不知如何去生活,其情感不論如何真實,感覺不論如何銳敏,總是“單翅”。
唐人重感,宋人重觀,一屬於情,一屬於理智。宋人重觀察,觀察是理智的。簡齋有句:
蛛絲閃夕霽,隨處有詩情。
(《春雨》)
陸機《文賦》有言曰:“或托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托言”,寄托言辭;“短韻”,短篇言辭;“窮跡”,簡單之事;“孤興”,孤單站立;“寂寞”,言寫得細小;“無友”,言寫得不夠廣泛深刻。陳與義“蛛絲閃夕霽,隨處有詩情”,真是這種“寂寞而無友”的詩句。晚唐詩人賈島之“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送無可上人》)亦是如此。賈島很喜歡自己這兩句詩,說這是“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題詩後》)。像這樣的詩即是“或托言於短韻,對窮跡而孤興”。如果“短韻”、“窮跡”,寫得真是細致、深刻也行,而這都是細小、狹隘、簡單、枯幹,不值得一寫的,隻是二三流的詩人才好如此!
此詩即從觀來,是理智。若其:
談餘日亭午,樹影一時正。
……
微波喜搖人,小立待其定。
(《夏日集葆真池上》)
此則更是理智者矣,似不能與前“蛛絲”二句並論,蓋“蛛絲”二句似感。而餘以為“蛛絲”二句,仍為觀而非感。必若老杜: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倦夜》)
此四句,始為感。“暗飛螢自照”,似觀而實是感;“蛛絲閃夕霽”句太清楚,凡清楚的皆出於觀。“暗飛”句則是一種憧憬,近於夢,此必定是感,似醉,是模糊,而不是不清楚。
老杜詩有點“渾得”,而力量真厚、真重、真大,壓得住。後人不成,則真“渾得”矣。正如老嫗為獨子病許願,是迷信,而人不敢非笑之,且不得不表同情,即其心之厚、重、大,有以感人。老杜之誠即如此,誠於中而形於外。吾人盡管比老杜聰明,但無其偉大。“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四句厚、重、大,不“渾得”。
宋人作詩必此詩,唐人則有一種夢似的模糊。宋人詩有輪廓,以內是詩,以外非詩。唐人詩則係“變化於鬼神”,非輪廓所可限製。可見詩內非不容納思想。
宋初“西昆體”,有《西昆酬唱集》,內有楊億、劉筠、錢惟演等十七人。說者謂“西昆”完全繼承晚唐作風。晚唐詩感覺銳敏而帶有疲倦情調,與西洋唯美派、頹廢派(Decadent)頗相似。詩有“思”(思想)、“覺”(感覺)、“情”(情感)(此三點,俟後詳言)。晚唐隻是感覺發達,而“西昆”所繼承並非此點。感覺是個人的,而同時也是共同的,不能太特別,又不能太通俗。有感覺即使不能成為偉大作家,至少可以成功。宋人並非個個麻木,惟“西昆”感覺不是自己的,而是晚唐的,隻此一點,便失去了詩人創造的資格。
傳統力量甚大,然凡成功的作家皆是打破傳統而創立自己麵目者。退之學工部,然尚有自己的“玩意兒”在。韓致堯學義山,雖小,但不可抹殺。不過西昆體亦尚有可得意之一點,即修辭上的功夫。於是宋以後詩人幾無人能跳出文學修辭範圍。後人詩思想、感情都是前人的,然尚能像詩,即因其文學修辭尚有功夫。
西昆體修辭上最顯著一點即使事用典。(用典最宜於應酬文字。)此固然自晚唐來,而晚唐用故實乃用為譬喻工具,所寫則仍為自己感覺。至宋初西昆體而不然,隻是一種巧合,沒有意義,雖亦可算作譬喻,然絕非象征,隻是外表上相似,玩字。故西昆詩用典隻是文字障,及至好容易把“皮”啃下,到“餡”也沒什麽。(餘作詩用典有二原因:一即才短,二即偷懶。)西昆體並沒有什麽新建設,不讀它詩無損。
仁宗初年蓋宋最太平時期,當時有二作家,即蘇舜欽子美、梅堯臣聖俞。歐陽修甚推崇此二人,蓋因歐感到“西昆”之腐爛。梅、蘇二人開始不作“西昆”之詩,此為“生”,然可惜非生氣(朝氣),而為生硬。同時,蘇、梅生硬之風氣亦如西昆之使事然,成為宋詩傳統特色。宋詩之生硬蓋矯枉過正。蘇、梅二人開宋詩先河,在詩史上不可忽略,然研究宋詩可不必讀。
此為宋詩萌芽時期。
1947年夏,顧隨全家在北京南官坊口寓所住室門前
至宋詩發育期,則有歐陽修。歐在宋文學史上為一重鎮,其古文改駢為散,頗似唐之退之,名複古,實革新。歐陽修文章學韓退之,但又非退之。桐城派以為韓屬陽剛,歐屬陰柔,是也。歐散文樹立下宋散文基礎,連小型筆記《歸田錄》皆寫得很好。後之寫筆記者蓋皆受其影響,比韓退之在唐更甚。此並非其詩文成就更大,乃因其官大。
歐文不似韓而好,詩學韓,似而不好,其缺點乃以文為詩。此自退之、工部已然,至歐更顯,尤其在古詩。故宋人律、絕尚有佳作,古詩則佳者頗少,即因其為詩的散文,有韻的散文。此在宋亦成為風氣。歐氏作有《廬山高》,自以為非李太白不能為也——人自負能增加生活勇氣,然亦須反省——可是太白詩真不像歐。
歐後有王安石。蘇東坡見其詞謂為“野狐精”。實際觀之,詩、文、詞、字皆野狐精,然足以代表其個性。雖缺乏共同性,不過真了不起。俗語曰:反常為貴。而又曰:反常為妖。一人在某行做事多年,不帶習氣,這人必有特殊之處。(點道之見。)美人無脂粉氣,高僧無蔬筍氣(或曰酸稻氣),這樣反常是矛盾的調和,生活藝術的成功。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其廿二)有雲: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
隻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至蘇、黃,宋詩是完成了,而並非成熟,與晚唐之詩不同。
顧隨批改葉嘉瑩詩作
凡是對後來發生影響的詩人,是功首亦罪之魁。神是人格最完美的,人是有短處、劣點的,惟其長處、美處足以遮蓋之耳。然此又不易學,創始者是功首也是罪魁,法久弊生。
宋之蘇、黃似唐之李、杜而又絕不同。蘇什麽都會,而人評之曰:凡事俱不肯著力。“問君無乃求之歟,答我不然聊爾耳。”(蘇軾《送顏複兼寄王鞏》)人之發展無止境,而人之才力有限製。餘以為蘇東坡未嚐不用力,而是到彼即盡,沒辦法。
東坡有《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牆涴壁長遭罵。
不嗔不罵喜有餘,世間誰複如君者。
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爭劍铓。
劍在床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
蘇寫酒“芒角出”,陶公寫酒“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二十首》其十四)。陶詩十個字調和,音節好;看其感覺,酒與其腸胃並無抵觸,與其精神融合為一。蘇詩“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空腸得酒”,不舒服;“芒角出”、“槎牙”,抵觸,作怪,不調和。“平生”以下四句是有韻的散文,太浮淺。蘇此詩思想、感覺、感情皆不深刻,隻是奇,可算得“奇外無奇更出奇”。而奇絕站不住,然是宋詩,非唐詩。新奇最不可靠,是宋詩特點,亦其特短。此詩感覺不銳敏,情感不深刻,是思想,然非近代所謂思想。詩中思想絕非判斷是非善惡的。蘇東坡思想蓋不能觸到人生之核心。蘇公是才人,詩成於機趣,非醞釀。
蘇之成為詩人因其在宋詩中是較有感覺的。歐陽修在詞中很能表現其感覺,而作詩便不成。陳簡齋、陸放翁在宋詩人中尚非木頭腦袋,有感覺、感情。蘇詩中感覺尚有,而無感情,然在其詞中有感情——可見用某一工具表現,有自然不自然之分。大晏、歐陽修、蘇東坡詞皆好,如詩之盛唐,而詩何以不成?
蘇之“雨中荷葉終不濕”句出自其《別子由三首兼別遲》(遲:子由之子),詩共三首。其第二首:
先君昔愛洛城居,我今亦過嵩山麓。
水南卜築吾豈敢,試向伊川買修竹。
又聞緱山好泉眼,傍市穿林瀉冰玉。
遙想茅軒照水開,兩翁相對情如鵠。
沒味兒,感覺真不高。第三首:
兩翁歸隱非難事,惟要傳家好兒子。
憶昔汝翁如汝長,筆頭一落三千字。
世人聞此皆大笑,慎勿生兒兩翁似。
不知樗櫟薦明堂,何以鹽車壓千裏。
(千裏,千裏馬。)
這是說明,是傳統的、教訓的、批評的,很淺薄,在詩中不能成立。要說到“滄海橫流卻是誰”,學詩單注意及此便壞了。
想象蓋本於實際生活事物,而又不為實際生活事物所限,故近於幻想而又與之不同。老杜:
浮雲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聞說真龍種,仍殘老驌驦。
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蒼。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數句是想象而非幻想,想象非實際生活而本於實際生活。死於句下是既無想象又無幻想。宋詩幻想不發達,有想象然又為理智所限,妨礙詩之發展。
東坡好為翻案文章,蓋即因理智發達,如其“武王非聖人也”(《武王論》),然亦隻是理智而非思想。思想是平日醞釀含蓄後經一番濾淨、滲透功夫,東坡隻是靈機一動,如其《登州海市》(七言古)引退之詩“豈非正直能感通”(《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蘇寫登州海市,海市冬日不易有,而東坡於冬日一禱告,便有海市出現:
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
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
於是聯想到韓詩:
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
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鍾。
前曰“異事驚倒百歲翁”,此又曰“豈知造物哀龍鍾”,此比韓近人情味,亦翻案。又:
天門夜上賓出日,萬裏紅波半天赤。
歸來平地看跳丸,一點黃金鑄秋橘。
(《送楊傑》)
“萬裏紅波半天赤”句沒想象,而老杜“秋草遍山長”好。由此可知,文學注意表現更在描寫之上。作詩時更要抓住詩之音樂美。蘇之“萬裏”句,既無威風又無神韻。再如其“魂飛湯火命如雞”(《獄中寄子由》),真幼稚。老杜則雖拙而不稚。
宋詩無幻想,想象力亦不夠,故七古好者少,反之倒是七絕真有好詩。如東坡《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有想象。秋景皆謂為衰颯、淒涼,而蘇所寫是清新的,亦如“秋草遍山長”,字句外有想象。至其《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竹外桃花三兩枝”,直煞;而“春江水暖鴨先知”句,有想象;惠崇春江絕不能畫河豚,而曰“正是河豚欲上時”,好,有想象。
黃山穀有《題陽關圖》:
斷腸聲裏無形影,畫出無聲亦斷腸。
想見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
著力,真是想瘋了心。找遍蘇集無此一首。然山穀乃second hand之詩人,第二手,間接得來,拿人家的——北朝民歌《敕勒歌》“風吹草低見牛羊”,整舊如新。凡山穀出色處皆用人之詩,整舊如新。
詩有詩學,文有文法。有文然後有法,而文不必依法作。讀詩非讀玄。
詩之工莫過於宋,宋詩之工莫過於江西派,山穀、後山、簡齋。
宋人對詩用功最深,而詩之衰亦自宋始。
凡一種學說成為一種學說時,已即其衰落時期。上古無所謂詩學反多好詩,既有詩學則真詩漸少,偽詩漸多。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胠篋》)——反言;老子說“大道廢”然後“有仁義”(《道德經》十八章)——順言。大道不衰,何來仁義?凡成一種學問即一種口號——有了口號就不成。“掊鬥折衡,而民不爭”(《莊子·胠篋》)。
凡一種名義皆可作偽。所謂偽詩,字麵似詩,皆合格律,而內容空虛。後人之陳舊不出前人範圍,蓋俗所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不講貨,但注意“字號”,此詩之所以衰。故說“具眼學人”,學人須具眼,始能別真偽。大詩人應如工廠,自己織造,或不精致而實在自己出的。偽詩人如小販,乃自大工廠躉來,或裝潢很美麗,然非自造。詩應為自己內心真正感生出來,雖與古人合亦無關。不然雖不同亦非真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