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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勁樺:在西藏祭奠田文

(2021-08-27 09:11:51) 下一個

 楊勁樺 新三屆

       1988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一個名叫田文的女性,出現在孫道臨激情澎湃的朗誦中,出現在張暴默、鬱鈞劍等人演唱的歌曲《熱血頌》中,感動著億萬中國人,也感動了田文的大學同學。

 

        田文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78級,畢業後追隨愛人,去了西藏文聯,成為與馬麗華、龔巧明並稱的西藏文化界三大才女。幾年之後,龔巧明、田文先後以身殉職,長眠西藏……

 

 

葉農為田文拍攝(1980年)。   

 

       從大昭寺出來,我就打電話給葉農,告訴今天的活動結束了。他說好,你向左拐,約走一百米,會看到群藝館,站在那裏等我,我開車接你。


       他把車停在我的麵前,車的右前座還坐著一個長相幹淨的女人,葉農介紹說是他太太。屆時已經下午6點多鍾,但天還是通亮的,陽光顏色轉濃,仍然明晃,微微一眯眼,眼前金光萬丈。

 

        我問這麽晚了,公墓還開放嗎?葉農說沒事;我又說想買把鮮花,他答不需那種形式。他掏出一包香煙,轉頭給我晃了晃,說是田文喜歡的。

 

       拉薩市沒有多大,車開到烈士陵園隻用了二十分鍾。下車後,我才看清楚葉農的全貌。他個頭不高,穿著隨意,眼神簡單堅定,且澹然。想必年輕時一定獨特,否則田文怎會為他而舍棄一切?

 

年輕的田文與葉農。

 

       公墓大門已鎖,葉農去敲,半晌無人應,門依然死死地閉著。我開始沮喪,心想千裏迢迢從美國趕來,難道最終還見不到她?突然,遠處傳來喊叫聲,轉頭去看,見陽光下跑來一藏族女人,葉妻頓時興奮,用藏文大聲對她回喊。

 

        女人疾速地跑,細細的發辮在胸前跳動,手裏拎著一串嘩嘩啦啦的鑰匙。葉農瞥了我一眼,說:“守門人的老婆”。

 

      公墓很大,靜寂無人,清楚聽見各種鳥兒的鳴叫。我跟隨葉農在半人高的茅草叢中行走,深一腳淺一腳,頓生荒涼之感。葉農手裏拿著把笤帚,左右揮舞,走出條路來,我們終於來到了田文的墓前。

 


田文長眠的拉薩烈士陵園。

 

        大學同學姚姚當年把田文墓地拍得很仔細,貼在7778人大同學網上,我都看過,所以現在親眼再看,並沒有情緒激動。碑前有枯萎的花,經日夜風雨吹打變了顏色的哈達,還有飄零的落葉。

 

        葉妻子把殘花收拾到一旁,用笤帚把墓地的塵土清掃幹淨,葉農則點燃了一支煙,壓在碑文的上麵。我在一旁默默地看。

 

      “你們怎麽認識的?”葉農看似不經意地問我。

 

       我一怔,怎麽認識的?輕輕地搖了下頭,真是想不起來了。當年大學裏同學眾多,為何認識張三不認識李四?認識田文不認識駱小元?認識蔡曉鵬、國治兄而不認識大帥哥大青和秦朗?真想不懂,按理秦朗當年與我同是田徑隊屈指可數的跳遠隊員,每天在同一沙坑裏蹦來蹦去,居然從未見過。

 

        看來,人與人之間是有緣份的。我真有點兒希望不曾認識田文,如果那樣,當聽到她死亡的噩耗時,更多的隻會是惋惜,而不是震驚和揪心的疼痛。

 

 田文在罷課遊行隊伍中(1979年)。

 

       中文係78級我隻認識田文和顧曉陽。每次去中文係聽課,顧曉陽會拉開椅子,招呼我坐他的座位,自己則一溜煙兒逃學了。然後田文走過來,倚著對麵的課桌和我聊一會兒。她兩隻胳膊交叉在胸前,邊說邊仰頭爽朗地笑,甩動漆黑的娃娃短發。

 

        那時的田文是紅潤的、健康的,眼睛裏跳躍著兩朵小火苗,與之相比,我顯得蒼白頹廢和營養不良。大學畢業前,我們有次長談,她說畢業後要去西藏。我詫異,極力勸阻,雖然我也精神色彩濃厚,但深知在必然麵前,理想主義是謊言。

 

       “田文完全是為了愛才來西藏的”我抬起眼睛,直視葉農。

 

        葉農看著我,眼神複雜脆弱,輕輕地點了一下兒頭。

 

       “那你為何從北京來西藏呢?”

 

        葉農說:“我是自願到西藏來插隊的。


       “哪一年?” “1976年。”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為什麽?”

 

       “我中學時就已經入黨,覺得要帶頭到最艱苦的地方和祖國最需的地方去。”他誠實坦然地微笑著說。

 

 

 大學畢業時的田文。

 

       我看著他,若有所思。

 

       葉農和我同年出生,1976年我已經在農村插隊兩年,返城工作了。插隊時很多知青表態要紮根農村一輩子,其實那隻是口頭上表態積極。記得深冬的一天,我發高燒,被送到老鄉家的熱炕上,隊長來看望,問道:“勁樺,你願意紮根這裏嗎?”

 

      我搖搖頭,說不願意,覺悟不夠。撇去吃苦享樂不談,在農村我根本無用,頂多就是個刨土的弱勞力,而生命的價值不該僅僅如此。

 

      然而,就在那個年輕人已經覺醒,社會風潮變為知識救國的年代裏,葉農卻默默地獨自來到了西藏。

 

       “實際上”葉農突然說,“你們同學間傳說的田文和事實差距很大,她很保守,一點兒也不前衛,何硯平寫的那篇文章才最準確。田文來拉薩後,我們住在筒子樓裏,有一條公共的走廊,她每天擦地,從走廊的這頭擦到那一頭。”

 


於小冬油畫《幹杯西藏》裏的兩位女子,田文與龔巧明,都已長眠拉薩30個寒暑了。


       嗬嗬,我樂了,問他聽說過坊間流傳的黑褲衩逸事嗎?他看著我沒說話,我就簡述了一下兒。當年新聞係78級有位帥哥叫張偉光,風流倜儻,行事大膽,他和田文是好友。一天夜裏,他們一夥人去運河遊泳,二人打賭。張說,如果田文敢裸泳,他就敢光著屁股跑一圈兒。

 

        田文二話沒說,脫光衣服就跳進了運河,偉光瞠目結舌。不能食言,偉光隻好脫掉褲子,用河泥在光著的屁股上抹了一條黑褲衩。冷嗖嗖的夜裏,他圍著海澱鎮跑了一大圈。

 

       我話音未落,葉農情緒顯得激動,他說:“黑褲衩我不知道,但是田文裸泳的事兒絕不是傳說中的那樣,那天夜裏我在場。”他還要繼續,被我打斷了,說不用在意,大家沒有惡意。 

 

同學合影中的田文(女生左一)。

 

        葉農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於他說:“田文很浪漫的”我點點頭。


        他用手觸摸著墓碑上的字,輕輕地繼續:“那時我們就住在布達拉宮旁邊,她每天都呆呆地站在外麵看布達拉宮,一看就是很久。我說那麽喜歡就進去吧?她不要,擔心會失望。”

 

        “孩子裏,她父親最喜歡田文”葉農停頓了一下,“父親說,田文是個傻姑娘,誰給她一個擁抱,她就能跟著他走遍天涯。”

 

       我的眼睛呼地熱了,趕緊把頭轉到一旁。            

         “她是怎麽遇難的?”情緒平穩後,我問。

 

          “陪北京來的一個領導去XX(對不起,我忘了地名),遇到塌方,途中碰到一個被砸斷腿的藏民,她熱心去給他取藥,被一塊落地又彈起的石頭砸中,當場死亡。西藏就是一個生死無常、生死正常的地方。”葉農平淡地說。

 

田文遇難前最後一張照片。

 

        他的平淡令我更加難受。我說:“你真不容易。”


        葉農:“沒什麽,誰碰到這種事最終都能走過來。”


       沉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其實田文家裏發生奇特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你知道嗎?”

 

        我輕輕地搖頭。

 

        他有點猶豫地看著我,“田文出事後,對她父母打擊巨大,尤其是她的父親,一年都是鬱鬱寡歡的。那時剛開放,燕京飯店晚上有樂隊表演,她父親很想去參加吹奏薩克斯風,可是田文媽媽不同意。父親就來找我幫說情兒。我對田母說:‘媽,就讓爸去散散心吧。’最後,她媽終於同意了。誰知,就在當晚表演結束後,田父在回家路上,被汽車撞死了。”


          “啊!!!”我驚呼。

 

        葉農好像沒看到我的震驚,“後來田母也得了癌症去世,田文的弟弟去了德國,家裏隻剩下妹妹小三兒。沒想到的是,田家的老房子搬遷,政府給了一大筆錢。更令人驚異的,小三兒買彩票,竟然中了五百萬。你說,這種千萬分之一的幾率,在她家連續發生,代表什麽呢?誰能解釋?”

 

        我呆在了那裏,感到全身虛弱無力,腦海裏跳出了電影《巴黎聖母院》那個用刀刻在牆上“宿命”的鏡頭,似乎突然明白了葉農淡泊眼神的緣由。

 


田文墓地。

 

        我們每一個個體如此卑微,像塵埃、灰塵的力量,那麽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隨時都可能消失……;還剩什麽呢?可能隻有精神,如果能夠表達,如果能夠感染客體,那種力是不可估量的……;陌生人之間的感應是靠天的安排,如果有超意誌的大力存在的話。不知道,我糊塗了,我不信主,不喜歡那種強迫信奉的方式……。

 

        在西藏,在這個海拔很高,荒山野嶺,生態貧瘠的地方,人們大腦常年缺氧,頭疼眼花,思維變得緩慢,對自身命運無法掌控,隻有信奉是最簡單的方法,把煩心的事都丟給菩薩吧,隻要搖那個轉經筒……。我呆在那裏,不搭邊際地胡思亂想起來。


        好一會兒,我讓他們先離開,說想和田文單獨說幾句。

 

        要用多大的聲音說話呢?也許動動嘴唇就可以。我說:“田文,我到西藏來看看你,真是久違了。你知道,我來了一天,覺得這裏還挺好的,離天那麽近,陽光最先照耀,所以幹淨又明亮,待照到北京時光線就黯淡了。你在同學裏麵可有名了,顧曉陽常說:我們班田文把所有男生都迷倒了,真的。認識不認識的,到了拉薩都會來看你,也許你都知道了。我還代表張偉光、顧曉陽和李風問你好,沒跟他們說,自作主張先代表了,別的我當年都不認識。”

 

        我抱了抱墓碑,說:“再見了,也許下次那邊見麵,我老得估計你認不出了,不過別擔心,我認得出你。”

 

人民大學78級同學姚姚為田文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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