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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 | 人生有命

(2021-08-10 08:47:18) 下一個

 

1983年。在馬德裏遠郊塞萬提斯故居門前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麽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麽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呢?說這話的,是意味著靈魂是上帝給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兒去。可是上帝存在嗎?靈魂不死嗎?

 

人生有命
 
  神明的大自然,對每個人都平等。不論貧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靈魂,都有個性,都有人性。但是每個人的出身和遭遇、天賦的資質才能,卻遠不平等。有富貴的,有貧賤的,有天才,有低能,有美人,有醜八怪。憑什麽呢?人各有“命”。“命”是全不講理的。孔子曾慨歎:“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第六》)是命,就強不過。所以隻好認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堯曰二十》)。曾國藩頂講實際,據說他不信天,信命。許多人辛勤一世,總是不得意,老來歎口氣說:“服服命吧。”

 

  我爸爸不信命,我家從不算命。我上大學二年級的暑假,特地到上海報考轉學清華,準考證已領到,正準備轉學考試,不料我大弟由肺結核忽轉為急性腦膜炎,高燒七八天後,半夜去世了。全家都起來了沒再睡。正逢酷暑,天亮就入殮。我那天夠緊張的。我媽媽因我大姐姐是教徒,入殮奉行的一套迷信規矩,都托付了我。有部分在大弟病中就辦了。我負責一一照辦,直到蓋上棺材。喪事自有家人管,不到一天全辦完了。

 

  下午,我浴後到後園乘涼,後園隻有二姑媽和一個弟弟、兩個妹妹(爸爸媽媽都在屋裏沒出來),忽聽得牆外有個彈弦子的走過,這是蘇州有名的算命瞎子“梆岡岡”。因為他彈的弦子是這個聲調,“梆岡岡”就成了他的名字。不記得是弟弟還是七妹妹建議叫瞎子進來算個命,想借此安慰媽媽。二姑媽懂得怎樣算命,她常住我們家,知道每個人的“八字”。她也同意了。我們就叫女傭開了後門把瞎子引進園來。

 

  瞎子一手抱著弦子,由女傭拉著他的手杖引進園來,他坐定後,問我們算啥。我們說“問病”。二姑媽報了大弟的“八字”。瞎子掐指一算,搖頭說:“好不了,天克地衝”。我們懷疑瞎子知道我家有喪事,因為那天大門口搭著喪棚呢。其實,我家的前門、後門之間,有五畝地的距離,瞎子無從知道。可是我們肯定瞎子是知道的,所以一說就對。我們要考考他。我們的三姐兩年前生的第一個孩子是男孩,不到百日就夭折了。他的“八字”二姑媽也知道。我們就請瞎子算這死孩子的命。瞎子掐指一算,勃然大怒,發作道:“你們家怎麽回事,拿人家‘尋開心’(蘇州話,指開玩笑)的嗎!這個孩子有命無數,早死了!”瞎子氣得臉都青了。我和弟弟妹妹很抱歉,又請他算了爸爸、媽媽、弟弟和三姊姊的命——其他姐妹都是未出閣的小姐,不興得算命。瞎子雖然隻略說幾句,都很準。他賺了好多錢,滿意而去。我第一次見識了算命。我們把算命瞎子的話報告了媽媽,媽媽聽了也得到些安慰。那天正是清華轉學考試的第一天,我恰恰錯過。我一心要做清華本科生,末一個機會又錯過了,也算是命吧?不過我隻信“梆岡岡”會算,並不是對每個算命的都信。而且既是命中注定,算不算都一樣,很不必事先去算。

 

  我和錢鍾書結婚前,錢家要我的“八字”。爸爸說:“從前男女不相識,用雙方八字合婚。現在已經訂婚,還問什麽‘八字’?如果‘八字’不合,怎辦?”所以錢家不知道我的“八字”。我公公《年譜》上,有我的“八字”,他自己也知道不準確。我們結婚後離家出國之前,我公公交給我一份錢鍾書的命書。我記得開頭說:“父豬母鼠,妻小一歲,命中注定。”算命照例先要問幾句早年的大事。料想我公公老實,一定給套出了實話,所以我對那份命書全都不信了。那份命書是終身的命,批得很詳細,每步運都有批語。可是短期內無由斷定準不準。末一句我還記得:“六旬又八載,一去料不返。”批語是:“夕陽西下數已終。”

 

  我後來才知道那份命書稱“鐵板算命”。一個時辰有一百二十分鍾,“鐵板算命”把一個時辰分作幾段算,所以特準。

 

  我們由幹校回北京後,“流亡”北師大那年,鍾書大病送醫院搶救,據那位算命專家說,那年就可能喪命。但鍾書享年八十八歲,足足多了二十年,而且在他坎坷一生中,運道最好,除了末後大病的幾年。不知那位“鐵板算命”的又怎麽解釋。

 

  “生死有命”是老話。人生的窮通壽夭確是有命。用一定的方式算命,也是實際生活中大家知道的事。西方人有句老話:“命中該受絞刑的人,決不會淹死。”我國的人不但算命,還信相麵,例如《麻衣相法》就是講相麵的法則。相信相麵的,認為麵相更能表達性格。吉普賽人看手紋,預言一生命運。我翻譯過西班牙的書,主人公也信算命,大概是受摩爾人的影響。西方人隻說“性格即命運”或“性格決定命運”。反正一般人都知道人生有命,命運是不容否定的。

 

命理

 

  我認為命運最不講理。傻蛋、笨蛋、渾蛋安享富貴尊榮,不學無術的可以一輩子欺世盜名。有才華、有品德的人多災多難,惡人當權得勢,好人吃苦受害。所以司命者稱“造化小兒”。“造化小兒”是胡鬧不負責任的任性孩子。我們常說“造化弄人”。西方人常說“命運的諷刺”,並且常把司命之神比作沒頭腦的輕浮女人,她不知好歹,喜怒無常。所以有句諺語:“如果你碰上好運,趕緊抓著她額前的頭發,因為她背後沒有可抓的東西了。”也就是說,好運錯過就失掉了,這也意味著司命之神的輕浮任性。

 

  可怪的是我認為全不講理的命,可用各種方式計算,算出來的結果可以相同。這不就證明命有命理嗎?沒有理,怎能算呢?精通命理的能推算得很準。有些算命的隻會背口訣,不知變通,就算不準。

 

  算命靠“八字”。“八字”稱“命造”,由“命造”推算出“運途”。“命造”相當於西方人所謂“性格”(character);“運途”相當於西方人所謂命運(destiny)。一般星命家把“命造”譬喻“船”,“運途”譬喻“河”。“船”隻在“河”裏走。十年一運,分兩步走。命有好壞,運亦有好壞。命造不好而運途通暢的,就是上文所說的笨蛋、渾蛋安享富貴尊榮,不學無術可以欺世盜名。命好而運不好,就是有才能、有品德的人受排擠,受嫉妒,一生困頓不遇。命劣運劣,那就一生貧賤。但“運途”總是曲曲彎彎的,經常轉向。一步運,一拐彎。而且大運之外還有歲運,講究很多。連續二三十年好運的不多,一輩子好運的更不多。我無意學算命,以上隻是偶爾聽到的一些皮毛之學。

 

  孔子晚年喜歡《周易》,作《說卦》、《序卦》、《係辭》、《文言》等,都是講究陰陽、盈虛、消長的種種道理,類似算命占卜。反正有數才能算,有一定的理才能算。不然的話,何以算起呢?
 
人能做主嗎?

 

  既然人生有命,為人一世,都不由自主了。那麽,“我”還有什麽責任呢?隨遇而安,得過且過就行了。

 

  人不能自己做主,可以從自己的經驗來說。回顧自己一生,許多事情是不由自主的,但有些事是否由命定,或由性格決定,或由自由意誌,值得追究。

 

  抗日勝利後,國民黨政府某高官曾許錢鍾書一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職位。鍾書一口拒絕不要。我認為在聯合國任職很理想,為什麽一口拒絕呢?鍾書對我解釋:“那是胡蘿卜。”他不受“胡蘿卜”的引誘,也不受“大棒”的驅使。我認為他受到某高官的賞識是命。但他“不吃胡蘿卜”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自由意誌。因為在那個時期,這個職位是非常吃香的。要有他的聰明,有他的個性,才不加思考一口拒絕。

 

  抗日勝利不久,解放戰爭又起。許多人惶惶然隻想往國外逃跑。我們的思想並不進步。我們讀過許多反動的小說,都是形容蘇聯“鐵幕”後的生活情況,尤其是知識分子的處境,所以我們對共產黨不免害怕。勸我們離開祖國的,提供種種方便,並為我們兩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工作。出國也不止一條路。勸我們留待解放的,有鄭振鐸先生、吳晗、袁震夫婦等。他們說共產黨重視知識分子。這話我們相信。但我們自知不是有用的知識分子。我們不是科學家,也不是能以馬列主義為準則的文人。我們這種自由思想的文人是沒用的。我們考慮再三,還是舍不得離開父母之邦,料想安安分分,坐坐冷板凳,粗茶淡飯過日子,做馴順的良民,終歸是可以的。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不是不得已。

 

  又如我二十八歲做中學校長,可說是命。我自知不是校長的料,我隻答應母校校長王季玉先生幫她把上海分校辦成。當初說定半年,後來延長至一年。季玉先生硬是不讓我辭。這是我和季玉先生鬥誌了。做下去是千順百順,辭職是逆水行舟,還兼逆風,步步艱難。但是我硬是辭了。當時我需要工作,需要工資,好好的中學校長不做,做了個代課的小學教員。這不是不得已,是我的選擇。因為我認為我如聽從季玉先生的要求,就是順從她的期望,一輩子承繼她的職務了。我是想從事創作。這話我不敢說也不敢想,隻知我絕不願做校長。我堅決辭職是我的選擇,是我堅持自己的意誌。絕不是命。但我業餘創作的劇本立即上演,而且上演成功,該說是命。我雖然辭去校長,名義上我仍是校長,因為接任的校長隻是“代理”,學生文憑上,校長仍是我的名字,我的印章。隨後珍珠港事變,“孤島”沉沒,分校解散,我要做校長也沒有機緣了。但我的辭職,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命,是我的選擇。也許可說,我命中有兩年校長的運吧。

 

  我們如果反思一生的經曆,都是當時處境使然,不由自主。但是關鍵時刻,做主的還是自己。算命的把“命造”比作船,把“運途”比作河,船隻能在河裏走。但“命造”裏,還有“命主”呢?如果船要擱淺或傾覆的時候,船裏還有個“我”在做主,也可說是這人的個性做主。這就是所謂個性決定命運了。烈士殺身成仁,忠臣為國捐軀,能說不是他們的選擇而是命中注定的嗎?他們是傾聽靈性良心的呼喚,寧死不屈。如果貪生怕死,就不由自主了。寧死不屈,是堅決的選擇,絕非不由自主。做主的是人,不是命。

 

  第二次大戰開始,日寇侵入中國。無錫市淪陷後,錢家曾有個男仆家居無錫農村,得知南京已失守,無錫又失守,就在他家曬糧食的場上,用土法築了一座能燒死人的大柴堆,全家老少五六口人,一個個跳入火中燒死。南京失守,日寇屠殺人民、奸汙婦女的事,很快就傳到無錫了。他們不願受奸汙、被屠殺,全家投火自焚。老百姓未必懂得什麽殉國,但他們的行為就是殉國呀!能說他們的行為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不由自主嗎?這事是逃到上海的本鄉人特到錢家報告的。錢鍾書已去昆明,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

命由天定,故稱天命

  我們看到的命運是毫無道理的,專開玩笑,慣愛捉弄人,慣愛搗亂。無論中外,對命運的看法都一致。神明的天,怎能讓造化小兒玩弄世人,統治人世呢?不能服命的人,就對上天的神明產生了懷疑。

 

  我們思考問題,不能輕心大意地肯定,也不能逢到疑惑就輕心大意地否定。這樣,我們就失去思考的能力,走入迷宮,在迷茫中懷疑、失望而絕望了。我們可以迷惑不解,但是可以設想其中或有緣故。因為上天的神明,豈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呢。

 

  造化小兒的胡作非為,造成了一個不合理的人世。但是讓我們生存的這麽一個小小的地球,能是世人的歸宿處嗎?又安知這個不合理的人間,正是神明的大自然故意安排的呢?如果上天神明,不會容許造化小兒統治人間。孔子不止一次稱“天命”,不僅僅稱“天命”,還說“君子有三畏”。第一就是“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季氏十六》)。這是帶著敬畏之心,承認命由天定。
 

【摘自《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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