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央視記者老K到某家二手車交易公司做臥底。
他從零基礎的銷售小白做起。為了掌握核心證據,他努力做業績,成為了公司二把手。
不僅收入增加了,手下還簇擁十幾個小弟。央視導演怕他叛變,每天給他打一個電話。
臥底結束後,老K揭發了商家黑幕,回到央視。臥底記者這個職業,引起了大家討論。網友說:“這簡直是現實版《無間道》。”
曾經有一個叫作羅俠的記者,經曆更凶險。
她冒死臥底,報道了傳銷集團、坑人酒樓、造假工廠等新聞。她說:“我叫羅俠,好像生來就要行俠仗義。不動刀槍,一支筆,一張紙足矣。”
一天早晨,鄰居劉大姐跟羅俠說:“小羅,我找到可以賺大錢的工作了,不花力氣,一天掙的錢比你一個月還多,馬上可以買轎車,買別墅了……”
沒多久劉大姐的上線跑路,下線拿著一堆賣不掉的產品找劉大姐賠錢。劉大姐背上一身債,不知找誰說理。她跟羅俠哭訴:“我上當了!小羅,現在該怎麽辦呐?”
很多傳銷人員在那裏發展下線。羅俠上前搭話,別人看她穿職業裝,蹬著高跟鞋,一副文化人的樣子,不願跟她深聊。
第二天,她換了一身地攤阿婆衫,拎上買菜的包,又去了人才市場。好幾個人注意到她,問:“小姐,找工作嗎?”羅俠謊稱自己是一個下崗女工,老公在外出差,父親是油漆工,母親閑在家。
一個中年女人對她說:“來我這,保你掙錢,一個星期掙一套高檔服裝,兩個星期掙一台冰箱,三個星期買台彩電,不到一年,就可以買一套房子……”
幾個人搶著要做羅俠的上線,差點打起來。羅俠留下聯係電話,離開了人才市場。回家後,找她的電話響到淩晨2點。
第二天,羅俠選擇了一個叫作“仙詩坦蒙”的品牌。上線把包括羅俠在內的幾個新人,帶到重慶南坪一棟隱蔽的居民樓裏。新人一進來,屋內立刻響起掌聲,幾十個人整齊喊:“歡迎新朋友!”
接著,上線拿出一款膠丸,說它“有病治病,無病健身”,讓羅俠嚐一嚐。羅俠嚐了,滿嘴都是苦味。
她剛想說什麽,身旁一位女士站起來,打斷了她的話:“我以前生病,大醫院都治不好。自從服用了仙詩坦蒙的仙丹,不僅病治好了,還無意中發展了下線,現在月入過萬。”
幾個人陸續站起來,分享自己的成功經驗。羅俠問:“我怎麽樣才能入會?”上線讓她明晚帶210塊錢。
第二天羅俠交了錢,填了資料登記表。上線把資料錄入公司電腦,對羅俠說:“恭喜!你現在是預備經銷商了。”
不久後,羅俠參加了家庭式創業說明會。
上線告訴她交了210元是預備經銷商,再購買800積分(折合人民幣1170元)仙詩坦蒙的產品,才能成為合格經銷商。
一位大哥在台上分享:“朋友們,準備好了嗎?抓住這個機會發財吧!”邊上一個廣東大姐附和道:“1000多塊能幹啥?就是打麻將放了大炮。投資了仙詩坦蒙,後麵分成可多了,等於買了一把金鑰匙啊!”
為了打入敵方,羅俠開始選購產品。
一瓶醬油75元,一管牙膏120元,一瓶活化修複霜1270元。羅俠嫌太貴,上線說:“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配方,融合中國古代陰陽五行的理念,使身體臻於自然的平衡狀態,當然貴了。”
羅俠皺眉,上線給她使了個眼神:“你現在買得越多,發展下線的時候越賺錢!”
公司裏到處都是蠱惑人的聲音,告訴她傳銷是一個快速締造百萬富翁的行業,可以在一兩年內,賺到幾十年甚至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進展
上線告訴羅俠,要優先把產品賣給親戚朋友。
為了演得逼真,羅俠嚐試把產品推銷給姨媽。姨媽一個月退休工資不足300元。羅俠跟她介紹仙詩坦蒙,說這是最先進的營銷模式,又介紹一款75元的醬油給她。
姨媽聽不懂營銷理論,隻知道侄女想讓自己幫忙買東西。她從櫃子裏掏出一個手絹包,一層一層地打開,一角兩角地數出75元。
不賣給別人,產品可以自己消化。羅俠嚐了一款類似“維味基”的保健品,302元一瓶,共100粒。據說能轉化糖分,促進減肥。
她吃了一粒,嘴裏很苦。過了一會兒,胃裏上下翻騰起來,什麽也不想吃了。隔天,她嘴唇麻木,舌頭感受不到冷熱,還頭暈想吐。
她打電話問上線,上線說:“這證明你體內有毒,吃完一個療程,等毒排完了,你五髒六腑再生,什麽糖尿病、血管瘤都不會找上你了。”
上線又說:“最重要的是,你要一邊吃一邊默念,仙詩坦蒙是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產品。”掛了電話,羅俠把減肥藥丟進了垃圾桶。
羅俠攢夠了800積分,跟上線要提成。上線說要4000積分才能分成。4000積分折合下來要5840元,羅俠拿不出來。
她業績不好,隻好換一條路,請客、跑腿、送禮,每次開分享會都第一個衝上去,談自己在組織裏獲得了成長,找到了人生的目標。
不久後,組織內召開頒獎大會。
鄒老大向業績達到1萬、3萬、6萬積分的成員發獎狀和獎品。最後一個大紅包10萬元,主持人說:“請某某上來領獎:你獲得了10萬分紅。”
沒有人上去。支持人說:“由於這位朋友在偏遠地方發展業務,工作非常繁忙,所以不能來參加今天的會議,我們找一個人代領。”一位公司高層把獎領走了。
頒獎會上,有人發瘋似的互相擁抱親吻,有人在地上打滾,翻筋鬥。主持人帶大家齊唱《真心英雄》,唱完後眾人齊聲喊:“數量增英雄,英雄增數量!”
得到分紅的是極少數人,大多數人達不到4000積分,還要倒貼錢。
暴露
羅俠做臥底同期報道,頭一天在傳銷公司的經曆,第二天見報。
她的報道戳破了傳銷一夜暴富的謊言,被20多家報刊雜誌轉載。重慶各大傳銷公司被斷了財路,有人宣稱:“我要用40萬買殺手做掉羅俠全家!”
普通市民在傳銷大師的煽動下,認為是記者的報道讓公司破產,導致他們賠光了錢。
每天有幾百個熱線電話打給《華西都市報》,攪得整個編輯部無法正常工作。有人闖進報社臭罵記者,一個記者被誤認為羅俠,挨了拳頭和耳光。
羅俠在仙詩坦蒙化名“高晶”,而“羅俠”的名字聽起來像男的,所以暫時沒人懷疑她。
內部召開緊急會議,鄒老大猛拍桌子說:“這個記者跟我過不去,我一定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接著,他又安撫成員:“不就是一張報紙、一個記者嗎?有什麽可怕的?去年工商局查封了我的產品,手機都被抄了。我已經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了,隻要一起挺過這關,保你發大財!”
他說傳銷是必將遭遇磨難的“新事物”,把記者比喻成“纏小腳的女人”,說到動情處,眼淚留了下來。成員跟著控訴記者淺薄無知,摧殘了傳銷行業的發展。
鄒老大警告大家,背叛組織的下場很嚴重。大家齊喊:“永不背叛,絕不離棄!”
接著,鄒老大調動一個區的下線圍攻報社,大概五六百人,詳細安排了哪些人衝報社大門,哪些人打記者。
羅俠第二天到報社門口時嚇了一跳。下線們果真把報社圍得嚴嚴實實。他們以為羅俠是男的,見男記者來了就打,連司機都給打了。
報社報了警,公安局來人才把他們驅散。往後幾天,傳銷公司每天派人在報社門口蹲守,想找出誰是羅俠。
羅俠怕被認出來,不回報社上班,改用電傳報道。報社對羅俠的性別、電話、地址和家人狀況做了嚴格保密,對羅俠進行一級保護。
結局
一天,羅俠接到上線的電話,要她參加緊急會議。
羅俠到了約定地點,看到一輛麵包車,車上有六七個人。她被上線押上車,車往郊區開,到了蘭泉風景區半山腰一個農戶家。天色已經黑了。
羅俠進了屋子,感覺氣氛不對。鄒老大說:“《華西都市報》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羅俠越來越猖狂,如果不把他找出來,我們整個網絡就要全線崩盤了!”
昨天開會時,隻有在場這幾個人,開會內容隔日見報,所以內鬼鎖定在這幾個人身上。
那天羅俠出門很急,手提包裏有個小袋子,裏麵還裝著記者證和錄音筆。她心想:“這是一群被逼瘋了的狗,一旦被他們識破,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她故意把水壺舉得很高,往碗裏倒水,茶包被衝起來,水花濺得到處都是。趁大夥兒整理衣服的時候,她把裝著記者證的小袋子從包裏抽出來,輕輕丟在地上,用腳把它踹到旁邊的床底。
鄒老大搜了每個人的包,沒有發現疑點。會議結束後,羅俠坐麵包車回市裏,她從驚恐中走出來,雙腿直打顫。
不久後,鄒氏兄弟找各個成員開小會。他們跟羅俠開會時,讓她加把勁兒把昂貴的大產品脫手。
“產品認購得越多,你發展下線的機會越多,提成也越多。好比母豬生小豬,小豬生小小豬,假設沒有東西喂小豬,大家不都餓死了嗎?”
她把手機關掉,但傳銷組織查到了她家的電話。女兒放學回家,接到恐嚇電話,一個男人惡狠狠地說要殺她全家。
羅俠回家後,女兒撲過去緊緊抱住她,說:“媽媽,我以為你被壞人殺死了,回不來了。”安撫女兒睡著後,羅俠接著寫報道。女兒夜裏從睡夢中驚醒,發出一聲驚叫,說她夢到壞人來了,還拿著刀。
父母勸羅俠不要寫這些惹禍的東西,連累全家老小擔驚受怕。見勸不動她,父親賭氣不說話,把飯碗摔了。
羅俠擔心傳銷組織找上門來,把父親和女兒送到親戚家,把家裏比較值錢的電視機、電冰箱寄放到鄰居家。她準備最後會一次鄒氏兄弟,出發前,她打電話告訴公安局會麵的地址。
進門後,她看到鄒老大坐在豪華椅上,把腳翹到桌子。,煙灰缸上全是煙頭,周圍散落十多個壯漢。羅俠瞥了眼牆角,看到幾根棍棒,心頭一緊。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鄒老大接起來,聽到下線密報:警察來了。
鄒老二狠狠瞪了羅俠一眼,屋裏所有人緊急撤離。麵對空蕩蕩的屋子,羅俠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警察追了上去,第二天工商部門查封了這家傳銷公司。
半年後,國家發布明文正式取締傳銷,很多之前找報社算賬的人打來電話道歉。
一對盲人夫婦用全部存款8000多塊買了產品做傳銷。他們受傳銷大師的鼓動,把守廁所的活兒丟了,一門心思搞傳銷,結果一個下線都沒發展到。
傳銷公司倒閉後,他們隻好沿街乞討。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把傳銷產品像寶貝一樣屯在家裏。有一次妻子不小心把產品外包裝弄破了,一想到產品再也賣不出去,丈夫和她大吵一架。吵完後,兩人抱頭痛哭。
羅俠聽說了他們的事情,托朋友給他們找了一份食品廠做外包裝的工作。
後來,羅俠發現有傳銷團夥把觸角伸進美容院,除了保健品變成化妝品,其他激勵機製與手段和原來的傳銷一樣。
尾聲
三年後,羅俠到重慶南岸渝堰夜總會,做紅酒市場的采訪。
她正在找角度拍攝,一名中年男子蹌蹌踉踉迎麵走來,說:“小姐,來,陪哥喝杯酒!”羅俠說:“我不是陪酒小姐,我是記者。我正在采訪,不能喝酒。”
她快步離開大廳,另一名中年男子追了上來,滿嘴酒氣地嚷道:“我就要找女記者喝酒,那些小姐我給100元小費,我可以給你500元,1000元……”
她跑出夜總會,一名禿頂男子又追出來拖住她:“你敢不給我們朱二哥麵子?”說完就用拳頭和手機毆打她的頭。朱二哥說:“這裏是我的地盤,老子就是皇帝,打死你也沒人知道。”
羅俠因顱內出血、外傷性耳聾住進了醫院,經常頭腦發昏,耳鳴嘔吐。
朱二哥的人打電話到病房:“我勸你私了,你不幹。現在事情搞大了,你求我私了都不行。老子朋友遍天下,你甭以為你是記者多了不起,老子還是照樣打。”
警方對朱二哥實施治安拘留。羅俠的父母停掉工作,到病房陪護,擔心羅俠會遭到朱二哥手下的報複。
這次被打傷,她在醫院度過了“記者節”。有人采訪她:“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出名了?”
她說:“這種成名讓我心酸。我們記者同行不斷流血流淚。”
根據《新媒體環境下調查記者行業生態變化報告》,2011年中國調查記者有306人,2017年僅剩175人。南方老記者褚朝新說:“現在全國有5個真正的調查記者都不錯了。”
如今我們很少看到類似毒奶粉、地溝油、黑煤窯這樣的深度報道。重大公共事件來臨時,媒體似乎陷入了某種集體失聲。
為什麽調查記者消失了?羅俠說:“采訪時我們要麵對當事人家屬的冷漠、謾罵,又要接受不法分子的威脅、跟蹤。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隻能忍氣吞聲。”
臥底仙詩坦蒙時,羅俠身份曝光後,曾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說:“你看你床底下,是不是有一具屍體,那個屍體就是你女兒的。”
羅俠立刻趕回家。發現女兒沒事,她大鬆一口氣,抱住女兒哭了出來。
作者 | 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