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往事叉燒
王琳琳天生殘疾，父親去世後，母親也將她遺棄，她唯有與奶奶相依為命。直到進入一家特殊教育學校，她的人生開始慢慢改變。
今年春節剛過，我媽徐慧珍同誌開始探聽家鄉的防疫政策，無論我如何勸說都要回去一趟。她說琳琳要結婚了，就算不能擺酒，娘家人也要在場，不然一個無父無母的聾啞人，婚後要被欺負。退休前，徐慧珍同誌在縣城的特殊教育學校工作，是一名生活兼手工老師，2016年退休後，跟一幫老同事組成所謂“畢業生對口幫扶小組”，其實就是給特殊學校畢業生找對象的媒婆。我結婚生子後，這項發揮餘熱的工作被迫終止，老徐同誌不情不願給我帶孩子，間隙還偶爾抱怨，“我有幾個孩子還沒找到對象呢，非得把我拽過來，這不是耽誤人家大事兒嘛。”王琳琳是在老徐調入特校的第二年入學的。來的時候7歲，滿手凍瘡，灰撲撲的一張臉上縱橫交錯著一道道裂痕，迎生的老師將王琳琳帶到暖氣旁，希望抵擋一下孩子身上的單衣，手還沒有挨到暖氣片，王琳琳就被翻滾的熱氣嚇得驚叫，因為拘謹又刻意地壓製著，一雙眼睛狠狠盯住令她出醜的暖氣片。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暖氣。魯西南鄉下沒有暖氣，又不興睡炕，琳琳和奶奶相依為命，沒錢買爐子和昂貴的煤球。祖孫倆背回一筐筐豆莢秸稈燒，秋收後，隻能在光禿禿的樹林田地中碰運氣，撿些枯枝樹葉，或者旁人遺落的秸稈。奶奶偶爾和同村的半老婆子結伴同行，前往村口國道邊撿煤核，礦區塌陷造成道路間斷性坍塌，拉煤車路過坑坑窪窪的路麵，總會跌跌撞撞地留下一筆意外的財富。更有膽大者，趁著拉煤車駛進塌陷地段減速的空檔，飛賊一般攀上貨車後鬥，一鍬鍬的鏟出黑色的結晶。待卡車走出視野，埋伏在道路兩側的人蜂擁而上，琳琳和奶奶不敢這時去哄搶，她們要等大塊煤核被撿走，人群散去後才行動。奶奶拿出掃帚將滿地灰塵和煤粉一並掃進化肥袋子，回家拿簸箕慢慢篩，一袋煤粉灰塵摻著秸稈燒，能熬過好幾個冬天。在撿煤核這項活動中，奶奶得知縣城有一家特校，不收學費，每學期200塊錢夥食費，80塊錢住宿費。這是琳琳上學的唯一機會。奶奶央求琳琳大伯墊付費用，答應等收蒜季節去金鄉打工還錢。初時，王琳琳並沒有引起老師們過多關注。特殊學校的老師見慣了貧窮絕望、分崩離析的家庭，每個孩子的背後，都是不忍卒讀的人間悲劇。那麽多孩子聚在一起，沒有誰比誰更慘。兩個多月後，王琳琳漸漸顯現出與眾不同，起因是老徐發現她晚上不睡覺，宿舍熄燈後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咿咿呀呀亂動，走近才發現她在練習手語。女生宿舍是教室改成的通鋪，近二十張上下床排開，幸虧學生們都聽不見，不然琳琳準會引起眾怒。老徐講手語有個特點，總是把對方當做年事已高的老人家，飛快打著手語的同時，大嗓門也要把話吆喝出來。兩人就在眾人熟睡的深夜大聲交談著。琳琳來聾校前沒有上過學，不認字，靠手勢和眼神跟奶奶交流，手語課剛開始像看天書，跟不上，每堂課死死盯住老師的嘴型，好容易讀懂是什麽字，再想去學動作，老師早已進行到下一個單元。文化課老師手語打得飛快，常常是一節課上完，琳琳還不知所雲。眼看落下的功課越來越多，課上越來越聽不懂，琳琳怕奶奶借來的錢打了水漂，絞盡腦汁記憶著白天學過的手語姿勢，待夜深人靜再一遍遍練習，錯了就打自己手背以示懲罰。這是個對自己狠得下心的孩子。老徐心裏想著，手上卻說，你也別著急上火地折騰了，趕緊睡覺，以後空了來找徐老師聊天，多說多練就會了。入學一年多，王琳琳已經適應得很好，手語進步挺快，正常交流完全沒有問題，功課也慢慢追上。學校裏有一位唐氏兒小海，似乎特別喜歡琳琳，然而他表達喜愛的方式卻是故意朝琳琳吐口水，擤鼻涕也要抹在琳琳身上，琳琳上廁所一定要跟著進去。有一次小海內急，轉了半天終於找到了琳琳宿舍床位名牌，蹲上去直接解決了。琳琳忍無可忍，堵著小海狠狠地揍了一頓，扭著小海的頭強行按在那堆排泄物之中。特殊學校的孩子們輕易不打架，一旦打起來，就是往死裏打，從未聽說過認輸倆字。這些孩子在外是受歧視的群體，大多生活在農村且家庭破碎貧窮，自身敏感缺乏安全，保護自己的唯一工具就是一雙拳頭。校長叫來家長批評教育。奶奶聽說孫女在學校闖了大禍，急忙叫上大伯一起來學校賠禮認錯。老太太彎著腰，整個背脊呈90度角，頭狠狠地低垂著，像尋找失物似地緊盯地麵。從門衛室走進校長室，遇到大人物模樣的，奶奶總要停下來鞠躬道歉，頭似乎要被吸進肚子裏。琳琳在看到奶奶的一瞬間崩潰了，伏在課桌上久久不敢抬頭，肩膀聳動著，眼淚順著發梢流進脖頸，濡濕了衣領。奶奶在旁靜靜站著，一老一少如同雕塑一般靜置著，不曾變換姿勢。在特校，聽障學生和智障學生時有衝突。王琳琳卻再也不曾參與其中，她忘不了奶奶鞠躬道歉的卑微模樣。琳琳不是先天性聽障，她兩歲時一次高燒治療不當，造成顱內並發腦膜炎，導致中度神經性耳聾。這是特校絕大多數非先天性聽障兒童聽力障礙的主要原因。琳琳聾了之後，媽媽過於絕望，不辭而別改嫁外縣。此前，琳琳剛出生的時候，被診斷為先天性肛門閉鎖。北方農村上門對罵起勁的時候，都會罵這家人斷子絕孫不得好死，缺德事做盡生孩子沒屁眼諸如此類。琳琳生下來，成了村裏茶餘飯後的談資，老人們總會自覺圍在一起，回憶她家到底哪輩做了缺德事。90年代，鎮中心醫院門口正對著一片白楊樹林，樹林盡頭有一條幹涸的河溝，河溝裏偶有屍臭散發出來。很多生下來患有先天性缺陷的嬰兒或者健康的女嬰，會被拋棄在這裏自生自滅。據說，琳琳是被放到過河溝裏的，爸爸隔天早上去看，發現還有活氣。那時，爸爸還是當家頂梁柱，決定要救她的那一刻，賭上了全家的命運。一家人好容易湊齊了一期造瘺的錢，給沒出月子的琳琳在小腹上開了一個口排便，等長大些湊齊錢再來做二期手術。借錢的路上，爸爸出了事故，一輛拉鋼筋的卡車急刹，車內鋼筋翻滾四散，爸爸被鋼筋穿胸而亡。村裏人認為琳琳命格太硬，不約而同疏遠這個不幸的家庭。媽媽甚至懼怕她，怕她克父後又克母，在她兩歲那場高燒中沒有及時送醫，請了神婆婆跳神驅鬼。她認為琳琳一定是被妖魔附了體，導致投胎道上發育不健全。媽媽遠走高飛後，琳琳克父克母的傳聞終於坐實了。大伯不願收留她，奶奶隻好離開大伯家，收拾出看守菜地的小屋，遠離村莊，祖孫倆另起爐灶安家。日子清苦，沒有閑言碎語倒也自在。老徐決定向學校申請，提前教王琳琳手工課。那時學校手工隻有瓷盤雕刻，需要美術功底且心思細膩，稍不注意就可能導致瓷盤報廢。學校為了節省教材費，隻允許高年級的學生接觸。老徐和其他幾位手工老師集思廣益，想開設一門不費材料又能使高中低年級的孩子都可以參與的手工課。經過調研，學校決定開設手工串珠課，亞克力珠子不怕摔，編好之後還能拆了重新練習，循環往複利用率很高。王琳琳對這門課展現出極高的天賦，初學者四個課時能學會的玫瑰花和蘋果，她隻用了半節課，學成後，十分鍾可以製作完成一個。經過兩個月的訓練，老師們決定帶領王琳琳參與大型擺件的創作。王琳琳學手語時的狠勁又回來了，沒日沒夜地鑽研。大型擺件需要花大力氣定型，無彈力線狠狠勒進關節，手指很快被割裂出血，包上紗布後繼續用力，血漬會慢慢滲出紗布洇滿手掌。一個學期後，王琳琳出師，任何複雜的擺件隻要有圖紙，都能原模原樣複製出來。她的手變得滄桑粗糙，被無彈力線勒出的裂口愈合成繭，充當人肉頂針。逢年過節，愛心人士前來慰問捐贈。手工課的作品作為贈禮，回贈給獻愛心人士，不能使他們空手而歸。王琳琳有次偷偷問老徐，“徐老師，為什麽我們不能拿著這些作品出去賣錢？”老徐意外地看著她，似乎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女孩。王琳琳接著建議，“徐老師，我們可以跟學校申請，以學校的名義義賣，得到的錢可以改善宿舍環境，也可以多買些串珠材料。”王琳琳的建議被學校采納了，活動很成功，路過的人看到是聾啞兒童義賣，紛紛不問價錢解囊相助。可提出建設性意見的王琳琳，沒有參與此次活動。撿煤核大軍徹底拋棄了奶奶這個沒有任何貢獻力的隊友。為了能撿一點大塊煤核，又不至於爭搶打架，奶奶將撿煤核的時間改到天未亮的清晨。鄉間國道，清晨霧靄籠罩，過路車飛馳，奶奶被攤平橫鋪在路邊玉米地裏，肇事司機不知所蹤。奶奶一死，王琳琳的生活出了問題。大伯不願收養，按照政策，她隻能被送進孤兒院。學校向殘聯打報告，最終由殘聯出麵，王琳琳被寄養在一家公務員家庭裏，平日依然在特校上學，一個月輪休時去新爸媽家暫住。老師們說王琳琳撞上大運了，找了個城裏爹媽，一躍出了農門。王琳琳不再回菜地小屋，她把奶奶放在心底一個隱秘的角落，想方設法融入新家庭。可新爸媽原本有個稍大些的孩子，當初接收她原本就是壓下來的任務，除了金錢不願再付出任何感情投資。王琳琳撞了半年南牆，認清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終於不再對爸媽抱有任何幻想。啟音班八年級時，校園裏傳言王琳琳當起了老板。自己做的手工串珠拿出去賣，還給同學分紅。班主任找她談話，她裝傻充楞，一問三不知。直到班主任抬出學校：“王琳琳，老師要問清楚你串珠的來曆，拿學校的作品出去賣說嚴重了是盜竊，可以開除的。”王琳琳倔強地抬起頭，麵帶哂笑，手勢鏗鏘有力：“珠子是我自己買的，錢是向同學集資來的，我賣出去還他們。”王琳琳為此製定了一套詳盡的方案。啟動資金是向學校裏幾十個孩子五分利借的，趕在情人節前做了100枝玫瑰花，雇了三個女孩分散賣花，每枝提成5毛。情人節當天和鮮花同一價錢出售，又有聾啞人身份的加持，100枝玫瑰很快銷售一空。王琳琳嚐到賺錢的甜頭，閑暇時間幾乎都用在串珠生意上，六一節她賣小金魚、小狗、小兔子，過年賣福字、鞭炮、燈籠掛件，不同節日主推的物品也不一樣。生意紅火做不過來時，她也雇傭其他同學代加工，根據東西大小手藝複雜程度日結手工費。生活老師們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交代千萬不能帶到教室裏去做。對這些孩子而言，能靠自己的雙手掙錢，無疑是他們生存下去最大的慰藉。2014年特校畢業後，王琳琳被學校推薦到青島技校深造兩年，據說在青島，她的串珠事業也發展得如火如荼，在宿舍偷開小賣部，課餘時間還在肯德基兼職，隻要是能賺錢的門路，她都拿出命裏那股狠勁對待。2020年初，王琳琳賭上全部身家加貸款，在青島開了一間嬰幼兒遊泳中心，投身創業大潮。沒等盈利，疫情來了。店鋪遲遲拿不到營業許可，盡管房東已經免了三個月房租，日常維持卻捉襟見肘，隻能關店大吉。第一次創業失敗的王琳琳做起了聾啞外賣員，閑暇時間重拾老本行，靠聾啞學校給的手藝還債。2020年下半年，地攤經濟大火。消息一出，王琳琳搶占先機，固定了攤位。在夜市上，她遇到了李強。一個在她隔壁攤位賣電子煙的男孩。國家層麵出台政策初時，各地細則方案尚未製定發布。搶占有利攤位成了夜市上的一大特色，王琳琳孤身一人又是殘障人士，很快成為被欺負的首要對象，留給她的往往都是最邊角的位置。王琳琳忍了一個星期。第八天，天還沒亮，王琳琳就出攤占位。她不搶街角最好的位置，也不占路邊人多的地方，狹長的夜市中間，是王琳琳觀察了一個星期的結果。天黑時，原本的攤主出攤了。王琳琳從腰間刷地一下抽出一把水果刀對著大腿紮了一刀，大有同歸於盡的意思。王琳琳這一刀怎麽紮、紮哪裏著實琢磨試驗了幾番，手是用來掙錢還債的，肚子裏紮不好容易傷了器官，唯有大腿不礙事。街上混世麵的人大多都是表麵橫，實則處處講究留著餘地，沒有人會真的跟你拚命，遇上王琳琳這種骨子裏狠厲的人，隻能認慫。李強就是那個攤主。見血後兩人旁邊七八個攤位迅速騰空，大有任君選擇的意味。李強後來說，王琳琳給自己的那一刀深深紮在了他心裏，這見麵禮太過驚豔。今年五一，24歲的王琳琳準備結婚了。她在“畢業生對口幫扶小組”裏匯報的時候，招來不少學生的欽羨，這是他們中間第一個聾啞人與普通人成功結合的案例。為了介紹兩人的戀愛經過，王琳琳將李強拉進小組。李強在群裏說，等疫情不嚴重了，帶琳琳去大醫院檢查，問下醫生做個人工耳蝸意義大不大，當下之急，要先存下一筆能做人工耳蝸的錢。琳琳最近總會夢到奶奶。在夢裏，奶奶央求著大伯：“大孩，你帶琳琳去找大夫看看呐，人家說她這個病給裝個什麽人造的耳朵就能聽見了。”夢裏，七歲的王琳琳望著腰背折疊成90度的奶奶，泣不成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