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文丨木心
沒有人,也沒有神,有資格聽我懺悔。人隻能寫寫回憶錄。誰有資格寫懺悔錄?寫什麽懺悔錄?!人有那麽一種心理,痛悔,內疚,等等,放在心裏深思即可。一出聲,就俗了,就要別人聽見——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繼續。
文學是不許人拿來做懺悔用的。懺悔是無形無聲的,從此改過了,才是懺悔,否則就是,至少是,裝腔作勢。要懺悔,不要懺悔錄。一個文學家,藝術如果被人歸類為什麽什麽主義,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讀者、評家誤解的,標榜的,作者不過受一番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標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爾德不錯的,但一標榜唯美主義,露餡了。你那個“唯”是最美的嗎?人說陀斯妥耶夫斯基現實主義,他光火,但有教養,說:“從最高的意義上,是。”凡概括進去的,一定是二流三流。不要去構想,更不要去參加任何主義。大藝術家一定不是什麽主義的——莎士比亞什麽主義?
要說笑話是,也不要說:“我來講個笑話。”
人生和藝術,要捏得攏,要分得開。能捏攏、分開,人生、藝術,兩者就成熟了。捏不攏,分不開——大家過去不外乎人生、藝術關係沒擺好,造成你們的困境。怎麽辦?捏攏,分開,學會了,學精了,就成熟了。生活大節,交朋友,認老師,與人發生性關係,生孩子,出國,都要拿藝術來要求,要才氣橫溢。
奧諾雷·德·巴爾紮克(1799-1850)。文學的巨人。對巴爾紮克,不能用什麽主義去解釋了吧。
麵對他,思想的深度,文體,都免談。談這些,太小家氣——哈代,你要純性地讀,狄更斯,充滿友情去讀,托爾斯泰,可以苛求地讀。可是我讀巴爾紮克,完全放棄自己。用北方話說,豁出去了。由他支配,我沒意見。他的小說,忽然展開法國十九世紀生活。藝術家不反映現實。現實並不“現實”,在藝術中才能成為現實。現實是不可知的,在藝術中的現實,才可知。他的手稿,據說是全世界最潦草的。
他寫作時穿著浴衣,蓬頭垢麵,一個人在房間裏大聲說話,是和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吵架。十九世紀的墨水幹得慢,要用吸墨紙,吸墨紙也是二十世紀初才流行,所以巴爾紮克用粉吸墨,像爽身粉、胡椒麵。寫個通宵,他就把粉灑在稿紙上,叫道:“好一場大戰!”他是整體性的淵博。社會結構,時尚風格,人間百態,什麽都懂。法國小說家中要論到偉大,首推巴爾紮克。他的整個人為文學占有,被作品吸幹。人類再也不會有巴爾紮克了。所幸我們已經有他。
藝術充滿藝術家的性格,比肉體的繁殖還離奇。維特、哈姆雷特、賈寶玉、於連,都流著作者的血。我喜愛於連,其實是在尋找司湯達——上帝造亞當,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藝術家造人,精雕細琢,體貼入微。
福樓拜讀了莫泊桑的習作,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才氣,你這些東西表示有某種聰明,但年青人,記住布豐的話。‘天才,就是堅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寫吧。”福樓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銳地觀察事物,“一目了然,這是才情卓越的特權”。福樓拜的“一字說”,當然很有名:“你所要表達的,隻有一個詞是最恰當的,一個動詞或一個形容詞,因此你得尋找,務必找到它,決不要來個差不多,別用戲法來蒙混,逃避困難隻會更困難,你一定要找到這個詞。”
這是福樓拜對莫泊桑講的,結果全世界的文學家都記在心裏。我也記在心裏。
以我的經驗,“唯一恰當的詞”,有兩重心意:一,要準確的。二,要最美妙的,準確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準確,亦不取。浪漫主義者往往隻顧美妙而忽視準確,現實主義者往往隻顧準確而忽視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義,也不是現實主義。
經驗:
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詞,就越熟練。左顧右盼——來了,甚至這個詞會自動跳出來,爭先恐後,一個比一個準確,一個比一個美妙。寫作的幸福,也許就在這靜靜的狂歡,連連的豐收。
怎樣達到此種程度、境界呢?
沒有捷徑,隻能長期的磨練,多寫,多改。很多人一上來寫不好,自認沒有天才,就不寫了,這是太聰明,太謙遜,太識相了。天才是什麽呢?至少每天得寫,寫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學的天才。
凡是得到世界聲譽的蘇聯作品,都是寫“人性”,尤其是帕斯捷爾納克。所謂繼承本國傳統,吸收外國經驗,都是空話。什麽“典型環境典型人物”,還是不如“人性”為何物,隻會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鑽。回頭再看法國十九世紀的小說家,不是什麽“自然主義”,什麽“批判現實主義”,是一秉西方人文的總的傳統,寫“人”寫“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臘神殿的銘文:“認識你自己。”
動物不要求認識自己。動物對鏡子毫無興趣。孔雀、駿馬、猛虎,對著鏡子,視若無睹。
人為什麽要認識自己呢?
一,改善完美自己;
二,靠自己映見宇宙;
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獨的,要找伴侶,找不到,唯一可靠的,還是自己。
論小說,浪漫主義、寫實主義,還分得清。詩、詩人,本來是糊塗的,若要把某詩人歸於某派,其實難。這也是詩的好處,詩人占了便宜。上次講過畫小孩最難,小孩通體不定型,不易著筆,詩人便是小孩,沒法歸類於派別。
紀德在《地糧》中說:“有個好公式:要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員。”“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員”,這是基本的。這就是風格。
夏爾·波德萊爾,不屬於什麽派,不屬於什麽主義。這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家。向來稱波德萊爾是“惡魔的詩人”,詩人是純潔善良的,怎會是惡魔?我覺得對——事物有各個麵。過去的藝術隻有一麵景觀,波德萊爾顯示另一麵景觀。
有神性的一麵,還有魔性的一麵。波德萊爾對魔性有特殊的敏感。神性是正麵的詩的素材,已用得太多。魔性,別人還看不清時,波德萊爾已先看、先覺、先用,先成功。但回頭看,波德萊爾還是位天使。他是站在現代詩門口的銅額的天使。其實他的手法還是老式的。
現代詩,波德萊爾開了一扇門,蘭波開了一扇門。此後,門裏湧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萊爾和蘭波可以不負責任。
所以,真正的人生,是從認識自己才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