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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經曆過那個特殊的年代,做過工人,與農民同吃同住,一幅畫讓他從籍籍無名到家喻戶曉。那幅畫,宣告了“一個神的時代的結束,一個人的時代的到來。”
一幅農民畫像,震驚世界,並拿下中國青年美展金獎。而它的作者,隻是一個在老師眼中,還隻會畫連環畫的大三學生。
畫畫,是孩提時代,就種在他心中的夢想種子。他赤腳走十幾裏路,隻為看看心目中的藝術殿堂。為了畫畫,可以不顧一切。也因為畫畫收獲了愛情……
他還為中國帶來一所頂級美術學院。夢想的種子,終於長成參天之木。他就是羅中立。
1948年,羅中立出身於重慶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爺爺是教私塾的老先生,父親的書法很好,家裏堆滿了私塾的各種書籍,筆墨紙硯。他承襲了父親在美術方麵的愛好。1964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四川美術學院附中。
20世紀80年代初,羅中立以一幅《父親》震驚中國畫壇,該作品以紀念碑式的宏偉構圖,飽含深情地刻畫出中國農民的典型形象,深深地打動了無數中國人的心。羅中立也由此被譽為20世紀80年代中國畫壇的一麵旗幟,該作品是“從藝術的天國向現實的複歸”,是“中國社會和曆史文化的一麵鏡子”。
羅中立畫的連環畫
走出學校,走進達縣
這世界有一種人,無論身處何地,無論順境逆境,貧富與否,他都有能力讓枯燥的生活開出花來,羅中立就是這樣的人。
1960年,為了谘詢考學情況,羅中立和哥哥在川美附中的同學約好,放學後校門口見。那一天,他從小龍坎出發,舍不得把鞋子弄髒,打著赤腳走了近兩小時,趕到黃桷坪。快到黃桷坪時,他又在池塘邊把腳上泥洗幹淨,再穿上鞋。“看著校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群,我感覺他們每個人頭上都有一頂光環。”他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校門外,等待著哥哥的同學,但一直到天黑,人也沒有出現。
機緣巧合之下,川美一位老師的母親把他帶到男生寢室,讓他住了下來。“那一夜,下著雨,我通宵未睡,太激動了。我進入了川美附中,還住了下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離藝術殿堂那麽近。”
羅中立作品《屋簷下的小孩》
四年之後,羅中立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川美附中。曾經的夢想照進了現實,他深知眼前的一切來之不易,唯有刻苦學習才能不負韶華。
然而,在那個”講究“的時代,滿校都是政治標語,羅中立畫個畫都要偷偷地翻牆出去畫。學校裏唯一的一套《世界美術全集》,鎖在玻璃櫃裏,他每天圍著它轉。到了周末,他一手饅頭一手畫筆,一畫就是一整天。隻可惜事與願違,等到他高中畢業時,政治運動在全國已是如火如荼。羅中立毅然決定去離家200多公裏的達縣,當一名鋼鐵工人。
“那個時候很榮耀,穿一身勞保服,有勞保皮鞋,有線織白手套。每個月還有白糖、一點豬油,這在當時都是稀缺物資。我覺得終於脫掉了知識分子的皮,走進了工人階級隊伍,成為他們的一員。心裏非常高興,在車間裏幹活非常賣力,跟我的師傅,跟我的師兄弟們,鑽在鍋爐裏麵,最吃苦、最笨拙的活都搶著幹。”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各行各業都開辟了自己的專欄,作為重點單位的達鋼,更是排在了縣城主街的“頭版”位置。羅中立因此成了宣傳畫員,攢下不少人氣的同時,也讓他遇見了一生摯愛陳柏錦。
兩人一起爬長城
東風橋
羅中立作品《故鄉組畫》之一
直到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天下午,羅中立突然接到女友陳柏錦打來的電話。
“羅二哥,爸爸媽媽說,現在機會送到家門口了,達縣這麽多畫畫的,你的學生都去考了,你還不去報名?!”陳柏錦的這個電話,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當晚,羅中立從鍋爐房下班,背著畫架,沿著大巴山下的州河,摸黑走了十幾裏山路,才趕到縣城的招生組。誰知,報名已經截止了。心急如焚的羅中立,深知如果這次錯過了,他這一生也許與藝術無緣。
幸虧招生組裏有一位他從前就讀四川美院附中的老師,網開一麵,他才順利搭上1977年高考的末班車。有人說,1977年沒有冬天,無數青春的夢想,在那個冬天生根發芽。
1978年,已過而立之年的羅立中,考入川美,成為班上年齡最大的一名學生。此時,已是他到達縣的第十年。而現在,他將回到出生長大的地方,踏進曾經夢寐以求的藝術殿堂。
羅中立(前排左一)與達剛的工友們的合照
因《父親》成名
闊別十餘年,今再見,春風依舊。川美的校園裏,到處散發著自由的氣息。像羅中立一樣懷揣夢想的年輕人,在這裏縱情成長。“文革結束了,重返校園已是一種大開放、變天的感覺,可以自由畫畫,可以放聲高歌,沒人再說你是‘白專’,是很痛快的四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大學頭兩年,羅中立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連環畫上。他畫《水滸故事》《曹操的故事》,陸續被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令同學們羨慕不已。然而,他這些小愛好,在油畫老師眼裏卻成了不務正業。“羅中立我看你好好畫連環畫算了,油畫你是畫不出來的。”
他的油畫老師或許從未想過,這個在他眼中隻會畫連環畫,畫不出油畫的學生,不久將會因為一幅油畫震驚中國畫壇。
羅中立作品《初雪》
1980年,隨著國家的開放,各種藝術流派湧入中國,山城重慶也不例外。川美的夏天,熱似火爐。學生們的熱情,卻如一縷清泉,澆灌在每一寸土地上。正在讀大三的羅中立,和許多年輕人一樣,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
羅中立在畫室
為了參加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他開啟了新的嚐試。但想要在眾多藝術生中脫穎而出,就像在過獨木橋。
十年的大巴山生活,為他提供了創作源泉。令他記憶猶新的是,自己第一次離開家,去大巴山深處一所村小學當美術教員的日子。那一年,他住在一個叫鄧開選的老人家裏。山裏沒通電,上完課、開完會,天一黑他就回土屋睡覺,和鄧大伯聊天。
而當時的他,常常為自己是“白專”分子而苦惱,為人忠厚老實的鄧大伯開導他說:“我是農民,我的本分就是種地,你是學畫的娃,你的本分就該好好畫畫。”這番樸實無華的話,像父輩粗糙有力的雙手一般,給羅中立彷徨的心靈帶來了深沉的慰藉。
這一次,他想畫一個農民。
羅中立重返大巴山與鄧家人在一起
在羅中立看來,鄉土題材值得用一生去創作。他畫牧糞的農民,畫粒粒皆辛苦的農民,畫一位複員軍人,但這些都不能深刻地表達他心中的農民形象。最終,他決定按照領袖人物肖像足寸刻畫的普通農民頭像。
那段日子,羅中立光著膀子,蝸居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閣樓裏,畫著《父親》臉上的皺紋。“每天把同學畫完的顏色板上刮下來的廢棄顏料拿過來做底,用幹掉的饅頭渣渣和在裏麵,做得很粗糙,做了底之後再在上麵慢慢地、一筆一抹的畫出來,有的顏料要刮,但尺寸太大畫刀又刮不下來,就從家裏帶了把菜刀來刮。”
空間不夠,他就把畫架支在畫室的對角線上。畫布太小,他就請教研室的秘書將兩塊畫布一針一針地縫起來。
“有一天晚上,暴雨說來就來,雨點打在身上突然冷起來,半夜驚醒。那一瞬間,大家一下子都集中在洞口,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枕頭、毯子,擠在那,路燈照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光,但每個人都不說話,一個個地排隊鑽下去……”
就是在這樣艱苦的創作環境下,羅中立的畫終於完成了。
高2米16,寬1米52的畫布,金色背景之上,一個大巴山農民的形象,被毫無矯飾地搬上畫布,如此清晰,如此真實。
幹裂的嘴唇,殘缺的牙齒、稀疏的須發纖毫畢現。蒼勁有力的雙手捧著一隻粗瓷茶碗,指縫中還殘留著幹農活留下的泥垢。他的眼神定定地望向遠方,似乎閃爍著一絲光芒。
《父親 》畫於1980 年,現藏於中國美術館
這幅畫,立刻引起了巨大爭議。上了年紀的老師勸他:“這幅畫很危險,你最好不要拿去展覽。”但這幅“危險”的畫,還是走進了中國美術館的展廳,並以800多票拿下金獎,比第二名高出700多票。
羅中立的名字,一夜之間被大家知曉。油畫《父親》,也成為劃時代的作品。有人說,它宣告了“一個神的時代的結束,一個人的時代的到來。”
《父親》創作背景
農民是這個國家最大的主體,他們的命運實際上是這個民族和這個國家的命運。”羅中立說。《父親》原型是大巴山一位老農民。
《父親》並非一氣嗬成,在《父親》之前,羅中立畫了3稿。第一稿畫的是一個守糞的農民,即便是除夕夜,那個農民都堅守崗位。羅中立說,《守糞農民》感動的是自己。
第二稿畫的是一個收獲的農民,農民滿臉掛滿了汗珠,在掃糧食,取名為 《粒粒皆辛苦》 。他說,這稿看下來,意義就是珍惜糧食,但是一想到“粒粒皆辛苦”就打住了。後來羅中立反複推敲,把人物的側麵肖像換成了正麵的頭像,一個人戴著洗舊的軍帽,手中拿著一個很有滄桑感的軍用水壺,取名為《生產隊長》。
從《守糞農民》到《粒粒皆辛苦》,再到《生產隊長》,羅中立感激那些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國家,飽經生活風雨後堅守做人本分的父輩,對他們有深沉的愛與敬意。最後他決定把人物的帽子去掉,身份去掉,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取名為《我的父親》 。該作品飽含深情地刻畫出中國農民的典型形象,深深地打動了無數中國人的心。
羅中立在大學時期創作
留學回國,成為院長
年少成名的他,從未停止過對藝術的渴求。1983年,羅中立迎來了繼高考後的又一次機會。他成為第一批公派留學生,前往比利時皇家藝術學院學習。
“我覺得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機會出國了!每個地方都不想漏過,一張張地讀畫、做記錄,那是轉型期的開始,對我來說充滿了新奇、渴望,如饑似渴。”
羅中立和陳柏錦在比利時
在國外,羅中立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開放氛圍。當時還是個窮學生,他坐著火車去看展,和同學一起在高速上舉牌子搭順風車。背著行李袋,走到哪,看到哪,畫到哪。
回國後,老院長葉毓山先生希望他接任院長職務,但他隻想把精力投入到創作上。直到1997年,川渝分家,學校的一些骨幹老師轉向成都發展。在美院這種士氣低潮的背景下,羅中立臨危受命,重振川美。擔任院長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很痛苦,欲哭無淚。隻有當自己走進畫室,聞到熟悉的顏料味道,才會感到很滿足。
羅中立大學時代(在作品《春蠶》前)
“真想明天就退休。”帶著這樣的念頭,羅中立一幹就是17年。在他17年的院長生涯中,他時刻都在提醒自己保持專業狀態。
手稿作為一種練習,能讓他不至於脫離藝術行業。而在管理上,他將教學理念比喻成釀酒,必須打好的窖才能釀出好的酒。
川美,這個他曾待了近40年的地方。如今,由他和團隊一起合作,打造的川美虎溪校區,從全球141件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亞洲地區唯一獲獎的優秀公共藝術項目。
川美虎溪校區
有人說,川美虎溪校區,是羅中立超過《父親》的一件作品。但這於退休的羅中立而言,似乎已經不那麽重要了。這些年來,《父親》成了中國“最忙”的老人。而很多人隻知道《父親》,鮮少有人知道除了《父親》,他筆下還有許多中國農民形象。
在他看來,畫農民像畫自己,畫地道的中國人,畫中國人特有的人文性靈,一點沒有隔離之感。
《春蠶》
有人說,優秀藝術家大致有兩種:一種主要靠靈氣、靠天分;另一種主要靠修煉、靠韌性,顯然羅中立更多地屬於後者。
從工人到學生,再從學生到院長,這一路走來必有得失。但他從未停止過學習,從未停止過創作,即使是在那個特殊時代。
羅中立現已年逾七旬,依然沒有停下自己的畫筆。如今,他已名滿天下,載入中國美術史史冊。“參天之木,必有其根”。尋跡而去,他今天成就的夢想起點,或許是孩提時代翻過的一本小人書,或者是初中時拿到1塊錢獎金的《雨後春耕》。
一粒小小的夢想種子,隻要孜孜不倦去嗬護、鍥而不舍去澆灌,終會長成參天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