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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古城虹橋
我的寫作與水的關係
沈從文
我們實在是很需要作家的。這作家他最先就必是個無迷信的人。他不迷信自己是天才,也不迷信某一種真命天子一個人就可以使民族強大起來。他明白自己在這社會上的關係,在他作品上,他所注意的,必然是對於現狀下一切壞處的極端憎恨,而同時還能給讀者一個新的人格的自覺。他努力於這種作品產生,就為的是他還明白,隻有從這種作品上,方能把自己力量滲入社會裏去!
我可以說是與文學毫無關係的一個人,在這種題目上來說話,真是無話可說的。第一,我看不懂正在研究文學的人所作的文章;第二,我弄不明白許多作家教人作文章的方法;第三,我猜不透一些從事於文學事業的人自己登龍為人畫虎的作用。近十年來我雖寫了一大堆小說,但那並不算個什麽,這不過從生活上,我經過的是與人稍稍不同的生活;從書本上,我又恰恰讀了一些很雜亂的書,加之在軍營裏作書記時,我學得一種老守在桌邊的“靜”,過去日子又似乎過的十分“閑”,所以就寫成了那麽些小說故事罷了。
沙灣
在我一個自傳裏,我曾經提到過水給我的種種印象。簷溜,小小的河流,汪洋萬頃的大海,莫不對於我有過極大的幫助,我學會用小小腦子去思索一切,全虧得是水;我對於宇宙認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
“孤獨一點,在你缺少一切的時節,你就會發現原來還有個你自己。”這是一句真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得來的。我的教育,也是從孤獨中得來的。然而這點孤獨,與水不能分開。
……所捉的魚逃了,所有的衣濕了,河麵溜走的水蛇,釘固在大腿上的螞蟥,碾坊裏的母黃狗,掛在轉動不已大水車上的起花人腸子,因為雨,製止了我身體的活動,心中便把一切看見的經過的皆記憶溫習起來了。
鳳凰東門
也是同樣的逃學,有時陰雨天氣,不能向河邊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廟裏去,在廟前廟後樹林或竹林裏,爬上了這一株,到上麵玩玩後,又溜下來爬另外一株。若所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麵搖蕩一會;爬的是樹木,便看看上麵有無鳥巢或啄木鳥孵卵的孔穴。雨落大了,再不能作這種遊戲時,就坐在楠木樹下或廟門前石階上看雨。既還不是回家的時候,一麵看雨一麵自然就需要溫習那些過去的經驗,這個日子方能發遣開去。雨落得越長,人也就越寂寞。在這時節想到一切好處也必想到一切壞處。那麽大的雨,回家去說不定還得全身弄濕,不由得有點害怕起來,不敢再想了。我於是走到廟廊下去為作絲線的人牽絲,為製棕繩的人搖繩車。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這種工人作工,而且這種工人照例又還是我很熟習的人。也就因為這種雨,無從掩飾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時,我便更容易被罰跪在倉屋中。在那間空洞寂寞的倉屋裏,聽著外麵簷溜滴瀝聲,我的想象力卻更有了一種很好訓練的機會。我得用回想與幻想補充我所缺少的飲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熱鬧事情方不至於過分孤寂。
到十五歲以後,我的生活同一條辰河無從離開,我在那條河流邊住下的日子約五年。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無日不與河水發生關係。走長路皆得住宿到橋邊與渡頭,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至少我還有十分之一的時間,是在那條河水正流與支流各樣船隻上消磨的。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這條河水上擴大的。我把過去生活加以溫習,或對未來生活有何安排時,必依賴這一條河水。這條河水有多少次差一點兒把我攫去,又幸虧他的流動,幫助我作著那種橫海揚帆的遠夢,方使我能夠依然好好的在人世中過著日子!
再過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筆,居然已能夠盡我自由運用了,我雖離開了那條河流,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點憂鬱氣氛,便因為被過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陰雨天氣影響而來,我文字風格,假若還有些值得注意處,那隻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言語太多了。
【摘自沈從文《古人的胡子》,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