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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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故事 - 輪椅上的愛情:為了和我在一起,他絕食了整整4天

(2020-05-19 13:59:25) 下一個

講述 / 陳玉梅  撰稿 / 然然  編輯 / 醜醜

我從小就重度殘疾,醫生說,我會在床上躺一輩子。我23歲的時候,一位健康、英俊的男子朝我走來。他對我說,我的腿腳,就是你的腿腳,往後的路我帶你走。

又30多年過去了,此刻,我坐在輪椅上,和您講述我的愛情故事。

我生在青島,長在青島。23歲之前,我沒離開過青島。我每走一步,都需要別人的幫助。

青島棉紡廠的宿舍是連在一起的一排排低矮平房,家家戶戶在門口建一個廚房,圍成個小院,院門挨著院門。

我坐在小院子裏曬太陽,抬頭望著一塊小小的碧藍天空。平房沒什麽隱私,各種與我相關的閑言碎語,翻牆越戶,撲麵而來。

“我家孩子不聽話,真惱人!”

“你就知足吧,你看看陳書記家養了個什麽東西,你孩子健健康康的還不樂意。”

鄰居們聲音大,距離近,想不聽都不行。這些話像一把把尖刀,插進我心裏。

我9個月時不幸得了脊髓灰質炎,俗稱小兒麻痹症。

疾病導致我雙腿癱瘓,不能站立行走。我的骨骼變形,肌肉萎縮,身體隻有三分之一是健康的。側彎的脊柱,壓迫著心肺,我生活基本不能自理。

按照醫生的說法,我會在床上躺一輩子。醫生還預言,我的生命是極其有限的。

可我不甘心就這樣活過一生。我要擺脫這個宿命。

6歲時,我用雙臂拖著癱軟的身體,將自己從炕上摔到地上,練習爬行。我用膝蓋和雙手往前爬,手掌磨破了,皮肉往外翻。膝蓋在地上摩擦,身後拖出長長的血跡。

日複一日地練習,我的手掌結出厚厚的繭子。練習到後麵,我學會了蹲行:蹲著用手搬動腳往前移動。蹲行時,我上身是筆直的,腰也是直的,我眼睛能夠直視前方,頭也能揚起來。我喜歡這樣可以直視他人的姿勢,這讓我覺得還有尊嚴。

兒時的我

雖然學會了蹲行,但身體還是被禁錮著。我每天坐在家中,靠著字典學會了認字,開始學著看書。我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書籍。到了上學的年齡,我迫切地渴望上學。

考慮到我一個人在學校無人照料,父母讓我晚一年入學,同妹妹一道念書,每天由妹妹背我上學。

上學後,我的成績在班上總是數一數二。

我想,我的身體已經這樣了,這是無法改變的。如果能在學習上強一些就盡量強一些,不要讓人覺得我是個一無是處的廢人。

9歲那年,一個周末,我一個人在家,搬了凳子在院子裏曬太陽,看小人書。陽光溫暖和熙,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享受著這個美好的周末。最近一次語文考試,我考得很好。作文被老師當作範文,在講台上朗讀。

老師說:“這是陳玉梅同學寫出的金句,你們好好學習。”

同學羨慕的目光和老師讚賞的話語,如同這暖暖的陽光,照得我的心溫暖、明亮。

沒高興多久,一些話語伴隨著嘩嘩的水聲飄進了我耳朵。

“陳家的學習就是好哈,一考就是第一,我家孩子還比不上個殘疾。”

鄰居們聚集在公共水龍頭旁洗衣服,她們又說到我了,我豎著耳朵聽。

“學習好有什麽用?養了一個殘疾這麽重的孩子,將來肯定沒人要,愁死了。”

“她爸媽不在了,我看她也難活下去,不知道是個什麽下場呢。”

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住我。半分鍾之前,我還是一個天真浪漫、對未來抱著朦朧憧憬的小女孩;半分鍾之後,未來的美好麵紗已經被撕得粉碎。

我以後沒人要嗎?如果爸爸媽媽走了,我還怎麽活?

我心中一陣惡寒,眼淚奔湧而出。我對著太陽痛哭,拚命壓抑著喉間的聲響。

媽媽回來了,看我哭得如此傷心,嚇壞了。她把我抱回臥室,關上門,問清緣由。

媽媽眼淚也下來了。她忍不住哀歎起來:“那些鄰居雖然嘴壞,說的也不全是假的,我現在能養著你,我死了你怎麽辦?給你根打狗棍,你也討不回飯來。”

我大哭著說:“你和爸爸死了我會餓死的話,我死你們前麵好了。”媽媽緊緊地摟住我,我們哭成一團。

哭了一會兒,我們漸漸平複了情緒。媽媽打來一盆水,幫我洗了臉,然後給我梳小辮。

她打量著幹幹淨淨的我,說:“小模樣挺招人喜歡,小腦瓜也聰明,未必沒人要呢。”

她又想了想,說:“沒人要也沒關係,媽媽會想辦法,給你存一大筆錢。就算爸爸媽媽不在了,你也能活下去。”

父母都在青島第九棉紡織廠工作,爸爸是黨委書記,媽媽是食堂會計。他們工資比普通工人高一些,我們總共姐弟三人,孩子算少的。

自從媽媽有了為我存錢的想法,我們家就開始省吃儉用。

食堂采購的大蔥,會剝掉外麵幾層老皮,丟進大垃圾筐裏。媽媽下了班不急著走,在辦公室裏等著。食堂師傅每天會把大垃圾筐拖出來,把垃圾傾倒在地上,收垃圾的會來收走。

待食堂師傅離開,媽媽看看周圍沒人,就快步走向倒在地上的垃圾堆,把還能吃的大蔥皮撿起來,拿回家。

晚上8、9點鍾,公用水龍頭旁沒人了。媽媽偷偷拿著大蔥皮去洗幹淨。回到廚房,媽媽把大蔥剁碎,摻上苞米麵攪拌,加上豬油,做成團子吃。

家裏很少吃白麵,做饅頭時會用白麵摻上更便宜的玉米麵、地瓜麵。玉米麵、地瓜麵揉作饅頭芯,再在外麵裹上一層白麵。饅頭熱騰騰出鍋,看著都是大白饅頭。

鄰居看到會笑著說:“陳書記饅頭出鍋了,這大白饅頭。”

爸爸媽媽會打個哈哈,隻有我們知道,大白饅頭的裏麵是什麽。

爸爸是黨委書記,他有一份作為幹部的自尊。爸爸的大白饅頭,是我們在局促的生活裏竭力維持的小小體麵。

吃的還好瞞過去,穿的就太明顯了。我和弟弟妹妹基本上沒有新衣服,大的穿了給小的,褲腿子短了接上一塊兒,屁股那塊磨碎了打補丁。

弟弟妹妹也不抱怨,對於家裏為我存錢也很支持,吃不好雖然有時候不高興,卻從不說什麽。

每個月,媽媽都會拿存折給我看。存折上每月都有十幾塊、二十塊的款項存入。媽媽握著我的手說:“這是給你存的錢。你有錢,以後可以活下去的。”

我撲在媽媽的懷裏,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小孩,雖然身體殘疾,可家人的關愛,一點都沒少。

曾經有人對媽媽說:“你把她扔了就是了。”

媽媽堅定地說:“那怎麽舍得扔,那是我的孩子,再怎麽不濟,都是我生下來的。”

媽媽為我買了日記本。我開始寫日記,念給家人聽。每次我念日記,家裏都很有儀式感,吃過晚飯的夜晚,大家全部坐定,不要有聲音。我開始朗讀日記,過程中他們從不打斷。念完後,家人舉手提意見,討論日記內容。

我很慶幸生長在這個家庭,即使我有殘疾,依然有家為我的依托。在家裏,我深深體會到一種用錢買不到的幸福,這種幸福感是我心靈健全、自強不息的力量之源。

我讀書到高中畢業,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我的成績可以念一所好大學,我也非常想讀中文專業。遺憾當年政策規定,身體有殘疾,不能參加高考,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沒有辦法讀大學,有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也是好的。有健康的雙手和聰明的大腦,我估摸著找一份會計或企業宣傳的工作應該問題不大。

沒想到,艱難人生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1981年7月,我高中畢業。9月,同學們該讀大學的讀大學,該就業的就業,都開始了新的人生軌跡。10月,我開始找工作。

爸爸將我綁在自行車後座上,我軟塌塌的雙腿像麵條一樣耷拉著。爸爸載著我一家家求職。

我找的第一家企業是生產紙盒的福利工廠,他們的紙盒是用一種黏性很強的膠水手工糊出來的。我說,我可以做會計和宣傳工作,糊紙盒,我也可以做。

對方委婉地說:“你這種情況,不需要出來幹活,在家可以領取救濟。小姑娘別想太多,回家去吧。”

碰了一鼻子灰。但我覺得找工作是雙向選擇,被拒絕是正常的。我繼續找下一家。

找的第二家企業是生產草編製品的,用玉米皮做籃子和工藝品,產品主要對外出口。

我還沒開口,對方就直接和我講:“我們公司是外貿下屬福利企業,經常有外國人來廠裏參觀,你殘疾這麽嚴重,怕外國人看了會嘲笑我們國家,怎麽這麽重的殘疾還要幹活。”我聽了心裏一片冰涼。

我繼續找工作。從10月開始到12月,一直沒找到願意接收我的企業。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下肢循環很差,出門在外奔走,腿腳發寒,長了凍瘡。

很快就到了這一年的12月。一年快過完了,下一年要來了,我希望在新年的開頭有一個新的開始。

那是一家製造業工廠的小車間,我可以做計件記錄的工作。家裏輾轉托關係,才和那裏接上了頭。

去車間的頭一天,我專門洗了頭洗了澡,把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第二天,我早早穿上棉衣棉鞋,套上媽媽的寶石藍呢子外套——這是家裏最好的一件衣服。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漸漸地升起了自信。媽媽過來,為我係上了一條白圍巾,我懷著飽滿的信心出門了。

爸爸自行車載著我到了工廠大門。門衛問了我們情況後,讓我們進去。前方又出現了一道灰色的鐵門,一個陌生男人站在鐵門前,朝我們這兒看。待他看清我耷拉著的雙腿,閃身到灰色的鐵門後,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門。

爸爸推著我到了鐵門前,敲了半天門,鐵門關得緊緊的。爸爸繼續敲,裏麵終於傳出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別敲了!沒人!不在!”

爸爸載著我返回到門衛處,跟門衛講:“我們是老郭介紹來的,是來找工作的,約好了是今天這個時間。”

門衛也不知道情況。

來來回回我們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找到想找的人。隻好回家。

爸爸去找介紹工作的中間人老郭,老郭也沒說什麽。其實,老郭也不用說什麽了,我們明白,自然是因為我的情況了,他們不願意見我。

這是無數次拒絕的最後一次,也是一次很徹底的拒絕。那扇灰色大鐵門無情地關上的那個瞬間,我的心門也黯然關閉。我再也沒有找工作的念想了。算了。

求職失敗,對我打擊很大。

從小,我生活上有家人,讀書時有老師同學,他們對我都很友善,很關心我。我求學順利,成績也好。我自信地覺得,自己頭腦靈活,吃苦耐勞,找一份工作應該沒有問題。我覺得命運已經給了我足夠的苦難和功課,我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應該可以過關了。

可是現實不是這樣的。我墜入了更深的深淵。從那時開始,我自卑心理越來越重。我不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我。我變得壓抑、內向,不願意說話,不願意見人。

爸爸媽媽不再跟我說找工作的事。他們把圖書館的圖書,廠裏訂的報紙成捆地借回家,對我說:“你喜歡看書寫東西,這些書你都看一看,想寫的時候就寫一寫。不找工作,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也挺好的。”

我投入地讀書看報,慢慢地從傷痛中恢複。

讀書看報,時間長了,有了投稿的念頭。1986年,我寫了一篇文章《哦,春天》,描寫的是自己真實的心境:在黑暗的冬天裏,盼望著春天的到來。我將文章投給《青島日報》,竟然過稿了!

我很激動。我想趕到太平路的青島日報社去,見一眼編輯袁一平老師,親口向他說聲謝謝。但去報社有30裏路,坐車要倒好幾班車。家裏人都很忙。

我把這個想法壓了下去。我給袁一平老師寫了封信,表達了自己的心情。

袁老師回信說:“你不用來了,等文章發表了,我來看你。”

不久,袁老師真的來看望我了,還帶來了一摞印著“青島日報”字樣的稿紙。我非常珍惜這摞稿紙,仔細地存好。

我背後塞著枕頭,在爸爸給我搭的木板上寫作。我通常先在其他稿紙上寫底稿,再在“青島日報”稿紙上謄寫。每次謄寫前,我都清洗雙手,然後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書寫,非常虔誠。

20歲時的我

文章發表在1986年的夏天,很多讀者看了我的文章,通過報社中轉給我寫信,都說我不容易。10月,一位叫趙保樂的通訊員來家裏采訪了我,寫了篇人物通訊《在她的心中有一條小路》,發在青島日報上。我一下子成了所謂的“名人”。

有一位叫陳道真的殘疾人長輩,看了這篇文章後,通過朋友認識了我。

陳叔說:“你發表文章要跟我講,我也好去看看,我們殘疾人團體出人才了。”

我爽快答應:“行,發表了文章,我會告訴您。”

陳叔經常在一位小友麵前提起我,給他看我寫的文章。

有一天,那位小友給我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說:“我剛寫了一篇散文,請你給我指點一下。我們交流寫作,以文會友。”

沒過幾天,小友又來了封信:“你近來身體如何?有需要我來做的,請不要客氣。不要老不出門,憋久了會影響思路和心情。請把我當朋友,想出門知會我一聲,我一定趕到你麵前。”

天氣暖和時,小友來信向我發出邀請:“我過去找你可以嗎?咱們出門看看棧橋,大海,嶗山。”

我開始每天盼著郵遞員來。郵遞員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自行車後座掛著兩個墨綠色的袋子,上麵寫著黃色的兩個字——郵政。

每天上午九點半,郵遞員會準時經過我的家,如果有我的信,他會按響車鈴鐺。我特別盼望鈴鐺聲響起,那意味著小友來信了。

我蹲行到門口,躲在鐵門後,聽到郵遞員上樓,我知道我的信到了,我伸長手,拉開鐵門門栓。

看到突然在門後出現的我,郵遞員會驚訝地說:“啊,你早在這兒啊?”

我笑著回答:“對啊,我聽到你的腳步聲了。”

接到郵遞員遞過來的信,我回到屋裏,迫不及待地展信閱讀。

小友在信裏說:“我一個人背著你去登山,看風景。你不能去的地方,我都要帶你去到。我能做一頓飯給你吃,雖然做得不好吃,但是熟的,熱的。”

我非常感動,怎麽有這麽好的人?

他發出的邀請很熱烈。那也是我想做的事。但我不敢說行,我還困在“沒人要”的閑話裏,眼前這一切好像太虛幻了,不真實。

我總是含糊地客氣一番。“你寄來的文章我看了,根據稿子我寫了一些看法和修改意見……”在回信的末尾,我署上名字,日期。我從不表露自己,雖然內心激動,但回信冷漠。

我和小友一周通一封信,如果這周他給我多寫了一封信,我會覺得很幸福,是一種特別的甜蜜。

有一次,他回信遲了兩天。在這兩天裏,我情緒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往下跌落,直至陷入絕望。他信裏所寫的一切都隻是隨便說說的嗎?我整天胡思亂想,憂慮焦躁,提不起精神。

兩天後我收到了他的信。我又活了過來,飄上了雲端。

最後,小友寫信說:“我要來和你見一麵。”

我們往來了兩封信,確定了見麵時間,7月6日。這是在1988年。

他來的那天,陽光很好,我把兩扇玻璃窗擦得幹幹淨淨。我蹲在地上,把地板也擦得幹幹淨淨。家裏清清爽爽的。

我洗了頭,用電夾子把劉海夾彎。我洗了澡,穿上新買的白底淡黃小碎花短袖上衣,衣服上小花疏落清新,我希望自己留給他的第一印象,如同這小花,是清新美好的。

下午3點,敲門聲響,陳叔和他的小友一道來了。

我和妹妹住在小北間,床和窗台之間擱著一塊木板,排列著我的書,那也是我寫字的地方。我坐在木板前的椅子上,假裝在看書,假裝很專心,假裝沒聽見。

陳叔坐在客廳和我父母聊天。有人走進了我的房間。我抬起頭來,愣了一下。

眼前這個男子,是與我通信了兩個月的,劉華保。

在見他之前,有人說,他肯定長得很不好看,找不到老婆才來找你。我想象中他應該也比較醜。

眼前的男子,穿著藏青色褲子,藍紅色格子襯衣,濃眉大眼,健康帥氣,皮膚略微帶些古銅色,我甚至覺得他長得像明星。

他看著我,也沒說話,臉上掛著笑。眼前的他和寫信的他是同一個人嗎?

他一直在笑,但我感覺到了他的緊張。他緩了一會兒,開始自我介紹。他說,他24歲了。嗯,比我還小一歲,是個弟弟。

他說,他在包裝製品廠做質檢工作,家裏有父母,兄弟四人。有些信息,之前給我的信中有寫到。我確定寫信的就是他。

我手裏拿著一本書,偶爾翻一下,聽他說話。他不是很會說話。講了一陣兒,沒話說了,他掛著笑走了過來,問:“我看看你都有什麽好書,可以嗎?”

我點點頭,說,你看吧。

他拿了一本《寫作技巧》在手中翻弄,問我:“這本書你看了沒有?有什麽感想?”

沒等我回答,他又接著說:“我真的要好好學寫作技巧,不然達不到你的要求。”

他音色是洪亮的,但壓低了說。

陳叔和父母在客廳,我們都不敢大聲。我們低著頭,偶爾瞟對方一眼,也不敢看得太實,就匆忙收回了目光。

那天我們心裏都太激動了,話都說不好,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裝模做樣地看《寫作技巧》,似乎很認真,但我清楚他實際什麽都沒看進去,因為那本《寫作技巧》被他拿倒了

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爸媽招呼我們去吃餃子。大家看出我們對彼此有意。這頓飯每個人都吃得很開心。

第二次他上我家來,吃過晚飯,爸爸把他單獨約出去,在周圍公園找了一處僻靜的亭子。

爸爸存了考驗他的心思,把話往重了說:“我女兒的身體,嚴重殘疾,不能走路,要人照顧,能不能生孩子不敢說。你年紀輕輕的,找一個正常人結婚、過正常生活都是你要考慮的,你好好想想,我們家是不是不適合你。”

他回答得輕描淡寫:“這是我的選擇,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我不覺得身體是什麽大的問題,我跟玉梅談得來,感覺也很好,我不會放棄。”

爸爸說:“婚姻大事,不完全是你個人的事,你要把情況跟父母講清楚,征得他們同意。”

他說:“我會和家裏好好說的。”

爸爸回到家裏,對我說:“小夥子要考驗,看他是否真的能扛下來。他之前不是說要帶你出去玩嗎?讓他帶你去。”

第三次見麵,劉華保買了《兵臨城下》的電影票,帶我去樓山劇院看電影。他推著我爸爸的自行車,把我放在後座上,出了門。他騎車習慣了右腿打到後麵上車,載著我,腿要從前麵上,他不習慣,就沒騎,一路推著走。

劉華保推車帶我出門

走著走著,他突然扭頭對我說:“我這輩子就給你推車。”

我沉默著,什麽也沒說。

夏夜晚上,路燈明亮,劉華保穿著白色短袖,配了一條黑褲子。他適合這樣簡單的搭配,顯得洋氣、高大。

經過好幾對戀愛的情侶,他們勾肩搭背地並排走著。我不禁歎道:“能這樣走在一起多好,可是我不能,沒有辦法。”

他樂嗬嗬地說:“他們那樣太千篇一律了,像咱們這樣的,整條馬路沒有第二對。”

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差不多20分鍾後,到了樓山劇院。劇院在半山坡,有很多級台階,進了劇院還有樓梯。我們的影廳在3樓。

樓山劇院

劉華保停下自行車,要背我上去。第一次讓年輕男性背我,我覺得害羞。另外,我也不想給他增添這麽重的負擔。我糾結地說:“算了,我不上去了,我們不看了吧,咱們就在馬路上走走。”

他不幹,說:“來就是為了看電影,無論如何,我要背你上去。”

我趴上他的背。他用手托了我的腿,開始爬樓。我很緊張,努力鉤住他的肩膀,生怕掉下來出洋相。

我有80多斤重,背著往上走還是很吃力的。爬了兩層樓,我跟他說:“你停一停,把我放在扶手上,你休息一下。”

他說不用了,一口氣爬到影廳門口。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他微笑的側臉,他說:“沒事,我願意。”

他背著我走進影廳,來到座位前。為了防止椅子一下子彈回去,他用一隻手繃平座椅,另一隻手托著我坐到椅子上。

他老擔心椅子不牢靠,一直用手扶著。我跟他說:“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坐穩了。”

過了一會兒,他跟我說:“我可以用手拉著你的手,這樣我就不會擔心你。你也給了我安全感。”我同意了,把手遞給了他。

電影開始了,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電影上。我手又軟又小,蜷曲在他的手心裏一動不動,我能感覺到他的手很潮潤。是出汗了。

過了一會兒,他捏捏我的手,看我的手還在不在。我側臉看他,發現他也沒心思看電影,時不時地側臉看我。看到我在看他,他笑了。

電影看完,除了電影的名字,其他什麽內容都沒記住。

晚上回到家,我一夜未眠。我反反複複地想著今天約會的每一個細節,從他帶我出門,到他背著我,拉我的手。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人呢?緣分太美妙了,要是我能一直抓住就好了。不要鬆開,不要丟掉,我在夜裏默默祈禱。

我喜歡海,喜歡大海純淨的藍色。家人帶我去海邊,都在不太冷的季節。我想看冬天落雪的大海,我想,雪花飄落在海上,一定很美很不一樣。

我跟劉華保說了這個想法,他自告奮勇要帶我去。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劉華保把自行車後座用棉被墊了,將我放上去,推著車上路了。

騎車到了海邊,再往裏就不好走了,沙子很軟,輪子沒法轉動。他把自行車放在沙灘外麵,抱著我往沙灘裏麵走,沙子太軟,踩下去,深一腳淺一腳。

雪不大,零星飄灑,他一邊費力前行,一邊用力托舉起我:“看看下雪,看看雪。”我心裏很熱,嘴裏卻說不出什麽。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他仰著頭問我。我們兩個都開心得哈哈大笑。

他抱著我走到了離海很近的地方,把棉被鋪在沙灘上,我們坐在上麵看雪。他覺著沙灘太冷,讓我坐到他腿上,這樣能暖和一些。我順從地照做了。他解開粗呢外套將我裹進去,他身上很熱。

雪時而小,像天空撒遍碎鹽,時而大,像飄絮。雪花落在沙灘上,慢慢融化。可落在海裏,是無聲無息的。

靜靜地看著海

他看看海麵,看看我。我問他在想什麽,他說:“想寫一篇下雪天看海的文章。”

我笑著問:“構思好了嗎,說出來我聽一聽?”

更多時候,我們隻是安靜地坐著,看著這一片落雪的海麵。很幹淨,很安靜,心頭所有的不愉快都沒有了。

我們在那兒坐了兩個多小時。一直都這樣就好了。

冬天,一天比一天冷。我身體循環不好,渾身都是涼的,肢體麻木,從腰到髖關節,膝關節都疼痛難忍。

通常上半夜都冷得睡不著,後半夜,身體才在被窩裏緩過來。休息不好。

劉華保知道了這個情況。他來找我,我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他直接說:“你身體這麽冷,一個人在床上緩不過來,我體溫高,身體熱得快,可以暖你的腿腳,現在沒結婚,不大方便,結婚了就順理成章了。”

他把我的兩隻腳抓在手裏,抱著,說:“這樣就很好,是不是?”

我通紅著臉,拚命往外抽腳,說:“這是臭腳丫子,不行啊!”

“沒事。”他撩開貼身的衣服,把我的雙腳按在胸口上。我想用力掙脫,但他都不鬆手。

真的很暖和。我感動得想落淚。“我願意這樣。”他說。

我努力坐了起來。

“怎麽坐起來了?躺下吧……我說的話,你聽進去了嗎?”

關於結婚的話麽?當然聽進去了。我含淚點點頭。我很高興,高興得想跳起來,可我無法做跳的動作,我最多隻是坐起來。

這麽好的人,真的會跟我在一起嗎?我不敢相信。

23歲的我,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中

吃過晚飯,他跟我爸爸媽媽提出要娶我。

爸爸媽媽很高興。爸爸說:“我們這邊沒問題,該說的話說了,該講的也講了,你那邊不知道怎麽樣。”

他說:“明天我就回去跟家人說結婚的事。”

劉華保回去了,然而就此消失,不見人來,沒有任何音訊。

他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日夜盼他的消息,食不知味,晚上失眠,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劉華保消失的這段時間裏,我文章也寫不下去,整天胡思亂想,落筆錯字連篇。我的心思全在大門上,時刻聽著門栓有沒有響。門栓響了,可能就是他來了。

他怎麽還不來找我?我與他就這樣斷了,結束了?我的心沉沉地墜下去。

一個星期後,下午,一位熟人敲門進來,說有話對我們講。爸爸媽媽招呼他在客廳坐下。他喝了口水,低聲說:“劉家人也認識我,他們委托我,給你們傳個話。”

我躺在房間裏的床上,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聽見那人說:“你們兩家的婚事,劉家堅決不同意,堅決反對,你們不用再想了。”

爸爸歎了口氣,說:“都料到了,我們能接受。”

他們說的每個字,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哭了。我躺著,淚水不停地流。我和劉華保的感情結束了,對我來說,這件事比殘疾更讓我害怕,讓我絕望。

我流了一整夜的淚,無聲地哭泣,印著牡丹花的紅枕巾被淚水浸透。同他戀愛後,我開始穿大紅衣服,鋪粉紅格子床單,用大紅底牡丹花枕巾。我還指望著這些紅色能為我們的戀愛帶來好運。

我的手指摸著濕漉漉的紅枕巾,害怕,絕望,無助的情緒擠壓著心髒,一陣陣生疼,連呼吸都會疼。劉華保是這麽好的人,我再也遇不到了。永遠也不會有這樣愛我的人了。

天邊泛白,我的眼淚漸漸停了,我感覺體內所有的水分已流盡。我雙眼腫得像爛桃。心中支撐我的是對劉華保的最後一點念想:我希望他來,當麵跟我說清楚。

哪怕是在絕望地哭泣時,我都時刻聽著門響,聽他是不是來了。

一天過去了,他沒有來。第二天,門栓被人撥動,我側耳傾聽。

門栓被撥動,停頓一下,再被拉開,是劉華保!這是他專屬的開門動作,他來了!我猛然從床上坐起。

這麽多天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突然起身,頭暈,腦脹。劉華保垂頭喪氣地走到我麵前,看起來很狼狽。

他身上還是上次跟我分別那天穿的外套,整個人髒兮兮的,胡子拉碴,頭發打結。他麵容憔悴,明顯瘦了。他看我坐著,有氣無力地問我:“你怎麽不躺著?”

我看著他,想問他發生了什麽情況,但忍住了。讓他自己說吧。他回避著我的目光,拿出煙吸了起來。

我們就這樣枯坐著,沉默地挨到中午。簡單地吃了點麵條,他開口說話了。

他回去和父母講了要和我結婚的事。父母堅決反對,還把他關了起來,不讓他出門。他媽媽哭了好幾天,他爸爸還打他、踢他。

不讓他出去,他就在家裏絕食,整整四天,他水都不沾一滴。父母怕他餓壞了,打開了門,哄他吃了點飯。他身體略微好點,就來找我了。

“家裏很反對,沒有半分商量餘地。難度很大,我怎麽辦?”他煙抽得很凶,眼睛紅紅的。

“你的想法是什麽?”我問他。

他大聲地說:“我是不會變的!”

“對呀,我怎麽會變呢,那是不可能的,”他又喃喃自語道,“堂堂正正地愛一個人,又沒做壞事,為什麽要變?”

劉華保請求我爸爸媽媽去他們家一趟,跟他的父母談一談。

看他這個樣子,我心裏鬆了一口氣。隻要他不變,我就有主心骨去麵對一切

我們的感情還有希望

我爸爸媽媽去了劉家。

他們比較客氣。他爸爸說:“我們擔心他年輕,缺乏社會經驗,感情衝動下做決定,將來要後悔。”說到結婚,他們就是不同意,怎麽說都不行。

爸爸說:“您不要把話說得太絕,您的兒子和我閨女真心相愛,我們不忍心看到他們被拆散。您沒看到我們家的情況,看一看再定吧。”

他們同意過來看看。兩天以後,劉華保的父母來了。

我很緊張,像過關大考一樣,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廳沙發上。他們進屋一眼就瞧見了我。他爸爸笑著說:“看不出來腿有毛病。”

在屋子轉了一圈,他爸爸單刀直入問劉華保:“你確定就想和她過一輩子?你不怕吃苦受累?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可要想明白了。”

他媽媽說:“這是一個火坑啊,你們在一起,以後生活會很艱難的。”

他站在父母麵前,堅決地說:“我和她分不開了!我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人了,如果跟玉梅不成,這輩子我不會結婚了!”

說完,他一下子坐到我身邊,緊緊抱住我。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也緊緊地抱住他。

劉華保抱著我說:“不管你們同不同意,我和她的關係決定了!”

我的爸爸媽媽過來安慰我們。劉華保的爸爸媽媽坐在一邊不說話。看到我們這對苦命鴛鴦,大家都偷偷地抹眼淚。

輪椅上的愛情(上篇)完結。劉華保和陳玉梅能終成眷屬嗎?他們又會遇到哪些磨難?請關注醜故事,周五(5月22日)上午7:30推出輪椅上的愛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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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也貓 回複 悄悄話 對殘疾人的政策反映了人文社會的發展程度,殘疾人不準上大學是從經濟利益出發,社會收益和成本不匹配。一個不以人為本的政府不會關注弱勢群體,他們太不容易了,慶幸的是她有家人的關愛。期待下集。
hotpepper 回複 悄悄話 感人的故事,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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