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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 | 關於愛情

(2020-02-13 08:29:20) 下一個

關於愛情

王安憶

在我極小的時候,什麽事都懵懵懂懂的時候,我就很想有愛情這一樁事。我變的多情而憂鬱。這完全是一個原因造成的,那就是孤獨。愛情是我愚蠢的少見識的頭腦裏唯一可想象的奇遇。

但是,我們對奇遇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假如我們能互相鼓舞,或許還能有所發展。而我們都又脆弱又膽怯,我們雖然有好奇心卻沒有犧牲精神。而我這個人又是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生活在與生俱來的孤獨之中,當我剛剛讀到愛情這字眼不久,我就開始了我的漫長的、執著的、又焦灼又耐心的等待。那個時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俄國屠格涅夫的小說。

屠格涅夫的小說對我的吸引,還是一劑麻醉劑。它使我放棄行動,沉浸在幻想之中。逐漸地,我的行動能力日益削減,思想能力則日益增強。我成為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就是從那裏開始的。假如我能將我的向往與等待化為現實的行動,事情也許會是另一個麵目。而我除去幻想和等待,什麽也不做。雖然我們無幸身處安靜的莊園,可生活中還是會有一些機會的。我整日被小說中的抒情優美、寧靜致遠的愛情畫麵搞的心醉神迷,做著白日夢,大錯特錯地放過了愛情的最為現實與世俗的細小筆觸。我完全不了解愛情的畫麵就好比一副油畫,遠看是美麗的場景,近看卻全是孤立的粗糙的顏色顆粒。

我們二十年來每一個人生階段,彼此都沒有錯過觀望,可從來不介入,我們好聚好散,隔著感情相交相往。二十年來,我從一個女孩長成一個女人,他從一個青年長成一個中年,我們彼此都沒有反感過,內心裏還都有些喜歡。而我們還是最終交臂而過,沒有在各自人生上留下印記。我想我們彼此想起,就好象溫和的風在記憶的皮膚上滑過,轉眼間點滴全無。我想事情這樣發展,在他一方原因不明,在我一方則全是因為缺乏行動。

我從來沒有向他表示過同情和關懷,他的命運也從未引起我內心的震蕩,因為我們從未去建設一個情感的碼頭。我們一個人走在人行道上,一個走在人行道下的情景,頗似一人在岸上,一人在河中,自行車是他的船。

這人聽了我的話,轉過身來,微笑著看我,問道:那你要做什麽呢?

所有的印象都因為這一句話大放光彩。這句話是具有人生意義的,它後來在我苦悶的時候來幫助我振作。這種幫助其實是一種自我幫助,用別人的話來幫助自己卻可以減輕一些孤獨感。

有時候,我以一個作家的角度去想:假如我們勇敢地采取行動,與人們發生深刻的聯係,我們的人生便可成為一部巨著。而我們與人們的交往總是淺嚐輒止,於是隻能留下幾行意義淺薄小題大做的短句。那些戲劇性的因素在我們生活中經過,由於我們反應遲鈍,缺乏行動,猶豫不決而一去不返。對於我們貧乏的人生,我們自己也是要承擔一些責任的。

語言和文字是不負任何責任的,它們把一切都推至高潮,而不顧事實是否能達的到。語言和文字還善於製造假象,當真相來臨,便不攻自破。假如不是這樣長久的通信,我們還可以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發展我們的關係。我們或許最終也不會抵達情感的高峰,可我們在關係的發展的道路上,走到哪裏是哪裏,卻都是真實可靠的。通信將我們的熱情和創造力白白地付諸東流。最終,我們彼此都沒有發生深刻的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虛無縹緲。虛無縹緲是我們和許多人關係的一種情形,注重關係是我們總是處在遊移不定的狀態中。

脫離文字和語言,我們似乎就無從體察,我們必須要由文字說明,才能理解現實。在我們感覺和被感覺的事物之間,必須有文字和語言來作媒介。我們不僅缺乏行動的能力,也缺乏感受行動的能力。我們在文字和語言上靈敏度極高,直接麵對現實時,則麻木不仁。因為這個,我們也錯過了許多機會。寫到這裏,我有些哀傷,我發現我們好象是專門為錯過機會出生於世,我們永遠也談不上去抓住什麽,淨是錯過。我們的人生淨是損失,損失了這樣再接著損失那樣。等我們吸取了教訓,要去建設什麽的時候,我們腳下已是廢墟一片。其實,我們一生也不乏提醒我們的什麽人,但不是親身經曆,我們什麽都不信。

愛情這種深刻的關係是世上最難得。沉浮於茫茫人海中,愛情能使我們同舟共濟。愛情還是我們一種必要的羈絆,它溫柔的束縛住我們的腳,使我們不至於像浮萍一樣無根地漂流。

失戀這個情景說實話我很喜歡,它多愁善感,纏綿悱惻,它還刺激人的自尊和驕傲。

我們這些孩子啊,是讀過的書害了我們。書本將人們的經驗抽象化和簡單化,它有以個別經驗概括全部和以普遍的經驗概括個別的危險。我們都是那種好奇的、對知識貪婪的孩子,我們如饑似渴地讀書,而且認真相信讀來的一切。我們接受了淘洗過的、審美化了的人生經驗,我們漸漸培養成一種文學化的人生觀念。文學化的人生觀念是我們的致命傷,它將我們與自己活生生的經曆隔離開來,妨礙我們去涉足人生,建設自己的深刻體驗。這也是我們所以經驗貧乏的根源之一。

像我們這些禁欲的觀念根深蒂固的孩子,幾乎都要經曆煉獄一般的黑暗過程,才可抵達自然之子的彼岸。我們並不懂得,欲念是人和人達成關係的最深處的一個鎖鏈。這可說是個關鍵鎖鏈,它將人們在身心深處結合了起來。這是我們交往至深必定要遇到的一個困境。說它是困境,是因為它實在不好解釋。它同時是黑暗與光明兩種。它可以將人變成畜生,也可以將人變成歡樂神。我們走出深居簡出的禁欲的房屋,我們幾乎無一遺漏地遭受了泥淖沒頂的危險。我們中間有的沉沒了,有的則最終走了出來。我們對性的觀念千差萬別,總起來說都是小心翼翼、層層防範,這反映出我們是剛剛走出禁欲的一代。欲念的活躍最初總是殘酷地撕裂我們的自尊心。它來得往往不是時候。它在我們還沒有作好準備,身心都很嬌弱的時候來臨,帶有暴虐和廉恥的特點。它好像上天有意安排的嚴峻考驗,像暴風雨一樣,摧殘著一棵幼小的樹,來不及等這樹長大、根深葉茂。也好象是有意安排的,欲念的來臨總是超過社會的允諾,這使它帶有離經叛道、與社會對抗的色彩。有誰的欲念倘若能與這社會法保持同步,他便是一個幸福的和平的人。然而大多數人不是這樣。所以欲念撕裂了我們的自尊心之後又來衝擊我們的社會責任感。它是那樣的無法無天,擺弄我們就像風吹小草。它還使我們的純潔觀念受到威脅。它使我們對自己信心掃地、希望全無。我們一千遍地對自己說:“我們不再是純潔的孩子了!”這其實是一種剝去偽裝的最徹底最殘暴的接觸方式,它將人赤裸裸地麵麵相覷,什麽裝飾都沒有了。我說,欲念的聯絡決不都是深刻的聯結,但我斷定,最深刻的聯結必然要通過欲念來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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