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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徒手 | 重逢史鐵生,地壇那個輪椅上抽煙的人

(2020-01-07 07:02:1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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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徒手,本名陳國華,福建福州人。1961年12月出生。1982年2月畢業於廈門大學中文係,先後在中國致公黨中央機關、中國作家協會、《北京青年報》副刊工作。主要從事知識分子專題資料的收集,著作《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中國文壇紀學》《故國人民有所思》等。

原題

重逢史鐵生

作者: 陳徒手

視頻:我們摯愛的史鐵生

1988年秋天我新婚住在北新橋三條一號大院,與史鐵生的雍和宮舊家相距不遠,閑來無事,時常去史家打擾。鐵生老父親戴一付老式眼鏡,安靜地操持家務,買菜炒菜,尤其能做人人誇獎的紅燒肉,一來客人,鐵生就積極地引薦。他自己是嗜肉者,有時興致來了就搖著輪椅到鍋台前炒菜,大把擱下不少肉片。印象中,妹妹史嵐那時懷孕,時常回家看望,挺著肚子還要搶著幹活,讓史老伯和鐵生一陣陣緊張,臉上卻綻放笑容。這是我最難忘的史家溫馨一景,對於困頓多年的一家人來說這是莫大的喜悅。

鐵生原來住在前永康胡同深處,出行不便,由街道出麵給調劑到臨街的平房,緊挨著雍和宮,一出門就可以看到北麵的地壇公園南門。那時鐵生已負盛名,雖然門前貼有祈求照顧、委婉拒絕的告示,但仍阻擋不了外界的一批批訪客。有時我去時,發現狹窄的屋裏先後來了兩三撥客人,鐵生是笑臉相迎,但心中的懊惱想必是不小的。他曾說:“有的人不請自來,來了就長時間說話,讓我很無奈。我是個身體有病的人,有時需要自己處理一些私事,就是沒辦法騰空兒。”   

他就經常逃到相鄰的地壇躲一個清靜,帶幾本報刊,搖著小輪椅長驅直入,在地壇東南角的大柏樹下悠然閱讀。我觀察過,他讀書很雜,刊物寄的,文友送的,文學曆史政治哲學諸多門類,他都信手一讀。一根煙分幾個時段抽,讀到安神處就順手在輪椅車鋁管上把煙掐了,一不留神又把殘煙點著。他愛從樹隙中看藍天,斜著腦袋眯著眼想著什麽。那時地壇公園還不收門票,看上去像是無人管理的野地,許多路人借著公園抄近路,有的騎自行車一陣風似地穿行而過,留下一串串清脆的鈴聲。像鐵生這樣神情安詳、耽迷深思的讀書樣子,而且還長時間保持這樣姿態,在地壇中還屬少見。   

有時在家看不到他,我就直接騎車去公園找他。我在中國作協上班,愛把文壇一些雜事瑣事告訴他,他聽後嘿嘿一笑。他待人寬厚,很少評說他人的對與不對,隻是文壇發生的一些事情讓他覺得滑稽和無益而已。記得韓少功、鄭義等同輩知青作家到他家作客,由我到雍和宮地鐵站接迎,他們相聚真的是一種歡談,在相近的精神層麵上言語碰撞,多少是清貧人生的一大快事。

1980年,史鐵生在家中

鐵生回憶說:“讀清華附中時,鄭義已是有名的高中學生,我們這些初中生看到他都是仰慕的樣子。有一次,我們幾個在操場沙子上玩插刀的遊戲,正玩得興頭,突然看見鄭義站在我們旁邊,不屑一顧地說了一句,‘真沒勁。’他轉身就走了,我們幾個就傻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鄭義笑道,不記得此細節了。鐵生說,那時我們在您們高中生麵前就是一個小屁孩,什麽都不懂。   

那一年鄭義的小說《老井》拍成電影,由張藝謀主演,未公映前先在京城圈內試放幾場,頓時成了口口相傳的盛事。鐵生對影片甚感興趣,在朋友的幫助下,搖著輪椅趕到放映現場觀看。過幾天,他似乎還沒有走出電影的氛圍,對鄭義作品在銀幕上展現的效果頗為讚賞,嘖嘖稱道:“夠勁,有味道。”他一向對影視頗有心儀之處,多次說過等有機會嚐試寫寫電影劇本。他的早期作品《命若琴弦》曾被陳凱歌看中改編,並在不長時間內搬上銀幕。在拍攝之中,“期待”就成了鐵生和朋友們那時候最要命的人生關鍵詞。   

鐵生喜歡北京人藝的話劇,隻要身體條件允許,他都會滿心歡喜地前往劇場。有幾次,我在劇場內見到他,他都是提前做好各項準備的樣子,首先是要保證當日中午睡上好覺,下午堅決拒絕朋友來訪或再三說明,盡力減短交談時間,以儲備晚間看戲的精力。看戲時,輪椅車旁掛著一個水壺,著裝也是少有的利落整齊。未等開演,他就焦急地搖著車開到第一排側邊,恭恭敬敬地守候著鈴聲響起。

史鐵生在地壇   

鐵生平時愛吃涮羊肉、醬肉,素喜大白菜。1980年代末時北京城區還實行每戶分配大白菜製,秋冬之際家家戶戶都要拿著小本登記劃勾,按戶口分片,在街邊排著隊買百十斤白菜,取回家後在屋外晾曬,以備全家冬天吃用。有幾年,都是我與史老伯一起前往,排著長隊,緩慢前行,有時斷了菜源,還得等候下一趟運菜車。史老伯不愛說話,鄰居會問鐵生的近況,他就說:“還行,還在寫東西。”買了白菜後碼放在平板車上,由男售貨員飛快地蹬著送回家去。鐵生總笑眯眯地在院子門口迎接,有時還能順手幫助接送幾棵。院子裏都是來來往往搬運白菜的人,鐵生與鄰居大聲地搭話,議論著今年白菜的成色好壞。   

他們家是使用煤氣罐,平均一兩個月使一個,用完時剛好有朋友來訪,就由該朋友前去換購。有時煤氣用完了,又無朋友來訪,鐵生就會搖著車找我,我就趕緊飛車而去。那時我剛二十六七歲,身子瘦弱,氣力也顯不足。怎麽把炸彈般的煤氣罐擺放在自行車上,成功地運回來?剛開始確實讓我發愁,甚至有點發怵。鐵生找朋友弄來一個鐵鉤,又教我如何斜歪著身子掌控車輛。我試了幾次,大獲成功,用力蹬著,不惜餘力,有了一種男子漢幹大事的愉悅。鐵生鼓勵地說:“成了,不錯。”以至於有時去鐵生家,總是瞧著煤氣罐問:“是不是該換氣呢?”鐵生笑著說:“還有,還有。等沒有氣了,一定叫你。”   

1990年春天,我快要當爸爸,產前一兩個月我就請鐵生負責給孩子起一個名字。他答應下來,他在作品中給人物起了眾多的名字,在實際生活中隻是給自己的外甥起過名,叫“朱綠和”,那一年“綠色和平組織”活動旺盛,全球矚目,是該年的標誌事件,以此誌記。最關鍵的是鐵生喜歡文字之間的色彩搭配感。他又給外甥起了一個小名“小水”,希望孩子長大後具備水的韌性和衝勁。

史鐵生及妻子陳希米   

4月13日清晨小女出生,恰逢那天是一個“電腦病毒日”。鐵生說:“哎呀,應該給孩子弄一個解毒的名字。”他翻閱中藥材書籍,比劃了不少,但終究覺得給女孩子起個中藥名不很妥當。孩子滿月時,有一天聽到他在樓下大聲地喊我的名字,我趕緊下樓,他從一本書裏鄭重地拿出一個小紙片,上麵寫著七八個備選的名字,讓我從中挑選。他在一旁解釋說:“我起名字膽大,總是想著鄉村的風格,農村人覺得名字拙一些,小孩好養活。比如像這個‘陳大茁’‘陳莊’‘陳於一’……”我一眼瞧中第四行的“陳宵晗”,一見就歡喜,指著它喊道:“這個好,這個好。”他嘿嘿一笑:“感覺很對,我就想你會喜歡這個。‘宵’和‘晗’擺在一起的寓意是說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天總會亮的。”   

在1990年5月26日的日記中,我還記下他的一段話:“起名字,別人用,我感到很光榮。因為我死了,別人還要用這個名字幾十年。”小女五個月後,我推她去鐵生家,鐵生連連說道:“不勝榮幸。”他對孩子有一種天生的喜愛,樂哈哈地看了又看,開玩笑地說:“可以誇一下,鼻子以下長得好,鼻子以上現在不敢說。”   

女兒長大了,等她小學四年級時,有一次寫《我的名字》的命題作文,她寫道:“我的名字是作家史鐵生伯伯起的,因為我是淩晨出生的,天還沒亮,但可以看到微露的霞光。史伯伯的意思是說,每天都有光明的希望。”語文老師在文後寫了幾句評語:“宵晗,你的名字很有意義,可以是一生的動力。”我讀到時,心頭湧過一陣熱浪。一個簡單的文字符號,是鐵生給小女一個很珍重的生命囑托,一個美好的人生期望。   

去年初,我帶已上大學三年級的小女去探望鐵生夫婦。女兒已是一米六六的大姑娘,見到鐵生極為靦腆,不敢多說話。鐵生指著女兒,大聲地對屋裏的客人們介紹說:“這個女孩的名字是我起的,叫宵晗,天快亮的意思。”

  鐵生曾說過,21歲時站著走進友誼醫院,卻躺著從醫院出來,當時絕望到極點,差點要跟大夫打架。我問,為何不早點治療?他說,插隊時隻是覺得腰疼不適,開始不當一回事,簡單吃了藥就拖延下來。我記得鐵生說了一個細節:回北京之前,曾跟夥伴們邁著雙腿登了一次華山,似乎還是在夜間摸上山,早晨看日出。這或許是他患重病之前最後一次的壯舉。   

後來鐵生還給我看了一張老照片,那是他十八九歲時與同學在鄉間土路上騎車而行,他的嘴唇上還留著淡淡的一撮毛。還有一張照片是他插隊時抱著放牧的一隻小羊駒,站著拍攝的,人顯得稍小,頭上包著一塊陝北式的白毛巾,笑得有些稚氣和調皮,背景上有窖洞和高聳的樹木。他看我們喜歡,就說送給我們一張。騎車和抱羊,我們都十分注意到他原本挺立的身材和有力的雙腿。那是他青春的印記,健康的印證,可惜一切都無法複原和返回。   

不知時間有否記錯,1989年初時鐵生曾經大病一場,讓朋友們驚嚇不止。一天史老伯給我打電話,說鐵生發燒厲害,先住在第六醫院,掛點滴後退了燒,出院後回家,想不到高燒更嚴重。我趕緊請假趕到鐵生家,見到眾人七嘴八舌,最後歸納為還是到友誼醫院治療為上策,因為友誼醫院大夫最了解他的前後病史。

陝北插隊時的牛倌史鐵生   

到友誼醫院已是傍晚,門診都已停止,隻能送到急診科,放置在觀察室輸液。鐵生滿臉通紅,還說一點胡話,不時說“冷”。當夜,我留下來陪他,觀察室是簡陋的平房改造的,過道上有厚厚的棉布簾,人一掀起就有涼氣襲來。隔壁床是一位病危的老人,到了下半夜他的喘息聲漸弱,大夫表示無奈。我有些慌亂,怕此情景刺激鐵生,就有意用身子擋住鐵生的視線。淩晨四五點時,老人平靜地走了,被醫院的人用車推走。這一切弄得虛弱的鐵生無法安睡,情緒上多少有些波及。天快亮時,不知情況的老人兒子端著大茶缸和熱乎乎的油條進屋,看著空床位大為吃驚,問:“我爸呢?”我緊張得不知怎麽回答,已燒得迷糊的鐵生卻在我身後說道:“您……您去問大夫吧。”小夥子見狀“哇哇”哭起來,鐵生欠起身子安慰說:“老人沒受什麽罪……”自己的身體已嚴重不適,鐵生對人還依然那麽細心和厚愛。   

第二天上午急診室大夫表示他們此處無法收治,還需轉到病房治療。我現在還清晰地記得一個場景:因為沒有找到病床,鐵生隻好躺在推車上,停在友誼醫院一樓大廳裏,蓋著兩床被子還牙床打顫,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們幾個分頭找關係、到處打電話求援,急得史老伯搓手不止。就在這時,路過兩位穿白大褂的女大夫,她們叫道:“這不是史鐵生嗎?生病呢?”原來是當年給鐵生治病的大夫,鐵生掙紮地抬高身子說:“看到救星了,這回挺難受的,沒床位……”女大夫一聽立即跑上樓去聯絡,折騰許久,終於在三層病房騰出了一個床位。女大夫連著說:“鐵生不易,鐵生不易……”鐵生後來說,他跟友誼醫院極有緣份,奇遇甚多,得到大夫們真誠的相待。

史鐵生和陳希米在家中   

這次友誼醫院的急救是一次不大的險情,是鐵生一生轉戰醫院的慣例。但在我的印象裏,卻被賦予特殊的意義:一是在此住院期間,病情穩定的鐵生開始醞釀名篇《我與地壇》的寫作,他在病床上給我們講述了幾個重要的片斷,尤其是跑步好友多年連續參加競賽的有趣故事,讓我記憶最深。出院後他就鋪開五百字的大稿紙,一字一字地寫出,有的初稿章節幾乎是一氣嗬成;二是有一天病房突然出現一位清秀的女同誌,鐵生笑吟吟地合不上嘴,整個眉眼間煥然一新,一遍遍地向客人介紹說是從西安來的,是學數學的。陳希米的出現,是鐵生住院期間最為耀眼的亮點,照亮了他原本暗淡低落的感情生活,其火焰光彩奪人。   

寫作此文時,我打電話給希米求證,希米說,確是1989年一月在友誼醫院病房見到我的,那時恰好放寒假。她說,後來朋友送來一台打印機,鐵生就開始練習打字。接著又買了最早的電腦,他就借著打字練習,把《地壇與我》全文打到電腦裏。

摘選自《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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