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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周恩來的指示,1938年8月10日在武昌曇花林授旗成立10個抗敵演劇隊、4個抗敵宣傳隊和1個孩子劇團。抗敵演劇隊由郭沫若、田漢、洪深主持訓練,1個月後分派各戰區抗日前線工作,宣傳抗戰。
他們中後來湧現出了很多著名的演員、導演、電影史家、音樂家等,如光未然、程季華、馬可、瞿白音、朱琳、石聯星、刁光覃、呂複等。當然,他們當中也有很多人不幸犧牲在抗敵的戰場。
嚴平曾在《收獲》雜誌開設專欄《遺失的青春記憶》《他們走向戰場》,講述了北平移動劇團和很多抗敵演劇隊的故事,結集出版了《青草綠了又枯了:尋找戰火中的父輩》《1938:青春與戰爭同在》(增訂本)。下文《沙灘上再不見女郎》刊載於2017年第3期《收獲》。
“他們沉靜的工作,默默的死去,很少人知道他們的名字,除了他們自己的夥伴偶然會記起他們,世界早已把他們忘記。青草在他們的墳前綠了又枯了,雨滴落下來又幹了……但是他們扔下的火把,仍然在別人的手裏點燃。”
——端木蕻良在演劇四隊、八隊聯合演出上的演講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文 | 嚴平
1945 年,劇宣七隊的女隊員們
輕輕地,李露玲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自己的手背上爬,是蟲子……她想伸出另一隻手把它們拂開,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她想努力睜開雙眼,眼皮沉得好像需要用什麽東西才能把它撐開。四周靜極了,蒙矓中,她聽到一種聲音,那竟然好像是自己細微的鼾聲……她多麽想就這麽沉沉地睡去,好好地睡去啊……但是,有另一種聲音在告訴她,不行,不行……
十八歲的李露玲昏倒在貴州一座大山的小路旁。這是1944年夏秋之交,長沙棄守,衡陽告急,國民黨軍隊節節潰退,桂林宣布緊急疏散,很快就開始了十萬人的黔桂大流亡。李露玲跟著新中國劇社從桂林出發,一路向貴陽撤離。行軍至獨山時,日本軍隊已經逼近貴州,大家決定舍棄個人的物品盡量多帶公家的東西,特別是那些布景和道具,每一件都是演戲時必需用的,都浸透著同誌們的心血。
撤離的路途極其艱難,剛出發就有隊友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中遇難。尾隨在逃亡的人流中,演劇隊員們每天翻山越嶺要走幾十裏甚至上百裏的路。身上背著的服裝道具越來越沉,漸漸地,由背著變成抱著,變成披掛著,再變成不得不精簡,扔掉那些實在拿不動的東西……
即便如此,也總覺得好像有座山壓在身上喘不過氣來。行至黔南高原大雪山時,逃亡的人群漸漸變得稀少起來,路邊常見到被拋棄的嬰兒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行人。劇團裏,也時而有人昏倒又被旁人救起。
李露玲除了背著道具,還背著團裏唯一的寶貝——一塊鹽巴。貴州一帶缺鹽,流行大脖子病。隊員們每天忍饑挨餓,爬山行軍體力已經很難支撐,卻一點鹽也弄不到,偶爾搞到一小塊鹽巴,也隻能把它放到碗裏加上水,每人用筷子蘸一點就算是一頓美餐了。那天,翻山前,領隊鄭重地把剩下的一塊鹽巴交給露玲保管,雖然是體質弱小的女生,但露玲信心十足,覺著仗著自己年輕,翻過山頂那道死亡線應該沒有問題。誰知,當她一步一個腳印,眼看就要接近山頂時,卻忽然覺得渾身發軟,雙腳不聽使喚,眼前一陣陣天旋地轉就癱倒在路旁再也站不起來了……
迷迷糊糊的,李露玲覺得四肢沒有一點力氣,整個人好像癱瘓了一樣……無意中,她的手碰到了包裏的那塊鹽巴,幾乎是在瞬間,她立刻就清醒過來想到了身上的重任。不行,我不能睡,不能停,我要向前走,大家還等著吃鹽……她咬著牙,用手撐著地麵想要站起來,可怎麽努力都站不起來。她急得要哭了,突然想到了爬,爬上去總要省不少力氣吧。她伸出雙手,摳住路邊的一塊石頭,再用雙腿拱起自己癱軟的身體,總算挪動了一步。就這樣,她一步一挪,一步一挪,雙手摳出了血,腿上磨破了,仍舊堅持著,終於爬到了山頂。當她到達山頂時,領隊緊緊抓住她的雙手:“你這小鬼,體質這麽弱,是怎麽上來的?!”露玲說不出話來,隻是雙手顫抖著掏出那塊鹽巴交到領隊的手裏,領隊望著她,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李露玲出生於繁華的大上海,是新中國劇社裏年輕的團員。我看到她那個時期的照片,彎眉大眼尖下巴,一張瓜子臉上笑容燦爛,很難想象一個這麽稚嫩的女孩子怎麽能夠承受如此嚴酷生活的考驗。她後來在表演方麵頗有成就,抗戰勝利後曾在許多著名影片中擔任重要角色,還在香港上演的歌劇《白毛女》中飾演喜兒,轟動一時。她在新中國劇社的另一個收獲是感情方麵的,她與團裏英俊瀟灑的小夥子巴鴻戀愛結婚,解放後一起調入北京。五十年代,已經成為著名演員的巴鴻被打成“右派”,他們再次經曆了巨大的磨難,但始終相濡以沫忠貞不渝。
石聯星
回憶當年往事,李露玲說自己是跟著劇社的老大哥老大姐們才挺過了最艱苦的日子,堅持到抗戰勝利。被李露玲口口聲聲地稱為大姐的石聯星此時也隻有二十七歲,卻已經是中國革命史上具有傳奇色彩的女性了。
1932年,她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就跟隨中央蘇區的交通員攜帶兩箱紅旗,穿越紅色地下通道,從上海、汕頭、潮州……一路跋山涉水到達瑞金。那真是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其艱難曲折的程度令人驚歎。她和同行的女伴原本是滿懷理想和奉獻精神想去蘇區當護士的,卻意外地接受了要把裝在兩個木箱裏的紅旗送到蘇區的任務。
紅旗是上海的工人們親手繡製送給紅軍的禮物——時隔八十多年,我有些想象不出這兩箱紅旗的非凡意義,是遠在蘇區的紅軍急需這些紅旗?還是上海的工人們一定要把自己的忠誠和熱愛送往蘇區?或許,這本身就是一種信念……因而,那兩個女孩子也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對理想的追求甚至生命都交付給了這兩箱紅旗。她們在交通員的帶領下,經過水上、陸地的顛簸,闖過一次次風險,有時灰頭土臉地混跡於人群中,有時旗袍盛裝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旅館裏,有時又忍饑挨餓藏匿在交通站的夾牆間。一路上,她們最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這兩木箱紅旗能否順利到達蘇區。
當她們終於費盡周折到達福建地界,在一個靜悄悄的黎明登船渡河踏上蘇區的土地時,她們的心就好像衝破重重迷霧看見了光明。她們不必再偽裝和藏匿,修整三天後,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騎上棗紅馬,在交通員的帶領下翻越崇山峻嶺,最終和紅旗一起到達瑞金。不知是不是和這充滿驚險曲折的旅途有關,那奇異的經曆,紅色交通員的堅定和智慧似乎給剛剛離開學校的女學生貫注了一種一生都難以消磨的力量,讓她們生命中潛在的能量釋放出來。石聯星後來並沒有當上護士,卻成為蘇區紅色戲劇運動的開拓者之一,她因主演話劇《武裝起來》、《海上十月》、《沈陽號炮》而活躍在瑞金,與李伯釗、劉月華等被人們譽為蘇區“三大赤色紅星之一”。
當李露玲親切地叫著大姐的時候,石聯星已經是老革命了。在武漢,她參加了抗敵演劇二隊,和鄭君裏、沙蒙等同台演戲,出沒於江西十九集團軍抗敵前線。1941年皖南事變後,西南大後方充滿了陰森恐怖的殺機,為了使分散於各處的演劇隊在桂林能有一個據點,中共決定組建一個民辦職業劇社,新中國劇社應運而生。
劇社從創立的那一天起,就麵臨著政治和經濟的雙重壓力,困難重重。作為劇社最早的創業人之一,石聯星以她堅強的臂膀挑起重擔,影響著周圍年輕的夥伴們,不論是在舞台上還是生活中都成為一個堅強的支柱。李露玲熟悉石大姐爽朗的笑容,喜歡她那種在任何困難麵前都無所畏懼的勁頭,更忘不了當自己最困難的時候,石大姐對自己的無私幫助。那年,二十歲的李露玲遇到了參加革命的女人最害怕的問題——她有了孩子。麵對顛簸不定的生活,毫無經驗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把孩子帶大。石聯星也拖著自己四五歲的孩子,白天她們一起演戲工作,晚上大家打地鋪休息,每當露玲的孩子哭鬧時,石聯星就抱著,一直把孩子哄睡著了,自己才休息。行軍時,石聯星總是想盡辦法到處找車安頓孩子們,實在沒有車就背著走……就這樣,她硬是幫李露玲把孩子帶到了一歲。很多年後,李露玲還會感歎:“沒有石大姐,我的孩子隻有死在路上。”
石聯星主演影片《趙一曼》
新中國成立後,石聯星主演和導演了多部話劇和電影,她在影片《趙一曼》中塑造的生動感人的英雄形象,影響巨大,並因此榮獲國際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而演藝界的許多人都感歎說:這個角色非她莫屬,因為她無愧於那個時代。
和李露玲差不多年齡、差不多時間,從演劇二隊來到新中國劇社的,是後來被譽為北京人藝“第一青衣”的著名話劇演員朱琳。
在此後享有輝煌成就的一生中,她永遠難忘抗敵演劇的艱難歲月。忘不了漓江旁竹林中,新中國劇社那與一家皮件廠共用的簡陋竹樓;忘不了清晨,做飯師傅在竹樓下的叫喊:“沒有米下鍋嘍!”也忘不了大撤退中,田漢置自己的家人於不顧,把費盡周折才拿到的兩張開往重慶的車票塞進她和石聯星的手中;更忘不了瞿白音在藝術上對她的諄諄教誨,一次次地排練,一次次地單兵教正,一次次地鼓勵與叮嚀……三年後她重回二隊,和同伴們一直堅持到新中國成立。抗敵演劇社是她藝術成長的搖籃,也是她從一個單純的女孩子蛻變為成熟女性的母校,她對藝術的理解,對人生的理解,都在那裏磨礪提升……
不知道陳誠不同意範元甄當隊長是不是對女性的歧視,似乎國民黨的官員們都持這種傳統觀念。我曾經聽母親說起,當年,她們在閻錫山部隊中搞宣傳,一日碰到閻錫山到部隊視察,他看見女學生們站在隊伍裏很不滿意,下令婦女出來另外站一隊。於是,女學生們隻好離開隊伍另成一排。母親很生氣,覺得閻錫山真是封建軍閥,歧視女性。戰爭讓女人們走開,而革命卻使女性意識覺醒,她們不覺得自己和男人們有什麽不同,為了理想甘願獻出自己的青春和一切。或許,無論是範元甄、徐煒,還是石聯星、朱琳、李露玲……她們都屬於幸運者。
她們在戰爭的驚濤駭浪中活了下來,度過最初的小資產階級浪漫階段,磨礪了自己脆弱的心性,練就出堅實的腳步。當她們經受住苦難的洗滌,取得驕人的成就時,人們看到的往往是榮耀和掌聲,卻很容易忽視這其中的淚水、艱辛和痛苦。更容易忘卻那些在追求理想的路途中,頹然倒下的女性的柔弱身影……
1941年冬,桂林最危急的時刻,田漢創作的《秋聲賦》登上了舞台,這是新中國劇社給予桂林觀眾的最早亮相。該劇講述的是知識分子在漫長的戰爭風雲和艱苦的生活磨難中的苦悶、掙紮和奮鬥,十八歲的朱琳成功地飾演了劇中的女主角——一個逐漸成熟起來的女知識分子形象(另一個女主角由石聯星扮演),並演唱了該劇的主題歌《落葉之歌》:
草木無情,
為什麽落了丹楓?
像飄零的兒女,悄悄地隨著秋風。
相思河畔,
為什麽又有漓江?
夾著兩行清淚,脈脈地流向湘東。
這首歌經朱琳演唱後曾在大西南的年輕人中廣為傳唱……從那情意切切的歌聲中,人們能夠感受到,那些義無反顧地獻身於理想的女性們所麵臨的悲歡離合以及種種嚴酷的人生考驗。歌聲裏,人們應該能聽出她們在熱情、堅強的外表下所包裹著的深深的傷感、無奈和悲壯……
《青草綠了又枯了:尋找戰火中的父輩》嚴平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嚴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並創作小說、散文等,發表研究文章、人物專訪、散文、小說等十餘種。著有《燃燒的是靈魂——陳荒煤傳》《1938:青春與戰爭同在》《潮起潮落:新中國文壇沉思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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