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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邦媛 | 時光會流出一條寬廣的河 · 一生中的一天

(2019-08-12 09:47:49) 下一個

大學時代的齊邦媛

齊邦媛的全家福

齊邦媛:

2008年,80歲的她曆時四年寫成了回憶錄《巨流河》,《收獲》長篇專號也曾經刊載。一條巨流河流盡了歲月的滄桑,這是她對故土深沉的思念。她畢生從事教育事業。

一生中的一天

文 | 齊邦媛
 
那個六月的早晨,我凝神靜氣地走進二十四教室,習慣性地先拿起一根粉筆,再打開《英國文學史》課本,開始我一生所授的最後一堂課。不久前,我們師生都很艱辛地跋涉出艾略特1922 年的《荒原》,行經兩次世界大戰後由驚駭、頹喪到複蘇的半世紀,驀然到了1983 年,即將繼任桂冠詩人休斯(TedHughes,1930—1998)的《河》。休斯寫了半生猙獰生猛的自然詩,由鳥獸、爬蟲的微觀到自然景物的宏觀,而以“從天上墜落,躺臥在大地之母懷中”的河述誌:
 
河水源源不絕由天上來,洗淨了一切死亡。
 
在此恒久不變的希望中,我合上了課本。接著把十世紀至今的英國文學發展再做一遍回溯,與一年前開課時的緒語做個完整的呼應。下課鍾響時,我向這幾十張仰起的年輕的臉道別,祝福他們一生因讀書而快樂。三言兩語,平靜地走下講台。為了維持自己教書的風格,不在教室中說課外的話,更不願將個人的喜、怒、哀、樂帶上講台,我終於無淚地做了這一場割舍。
 
由教室走到回廊時,手上是捧著一大把花的,淺紫、粉紅和白色的孔雀花。每一朵都是語言的延長,向我說著再見。再見了,老師!有許多美好的早晨,我們被你那厚重,有時深奧難解的文學史拴在座位上,傾聽你的聲音由一個年代飄進另一個年代,眼睛望向窗外的樹與天空。再見了,老師。也許在未來的歲月裏,我會記起你讀的一兩行詩,你說的一兩句話,有關文學的,有關人生的。
 
我抱著花走在陳舊斑駁的回廊裏,突然憶起第一次走進這回廊時的長發和青春,不禁百感交集。提前退休也是退了、休了嗎?
 
由這裏我將走向怎樣的人生呢?
 
這一天下午排了研究所學生的期考。倚在十六教室的窗邊看著校園漸漸沉寂的午後景象。天空湛藍,疏疏落落的一些腳踏車匆匆騎過,一些捧著書的學生走向圖書館……不久一輛長長的車子駛來,停在傅鍾前麵,裏麵走出穿著飄拂白紗的新娘,開始擺著各種姿態照相。是在投入真正的人生前來此做一番回顧吧。許多年前,自己也幾乎是由這座老樓嫁出去又回來的,這些年中,生活的長河波濤洶湧,白紗心情已難以記憶了。
 
當我回答了學生的問題再回到窗前,晴朗的天空幾乎已全為低垂的黑雲遮蓋,新娘正收攏長裙跑回紮了彩帶的汽車。雨點大滴驟落,迅速密集成為雨幕,隱隱悶擊的雷電由遠方移近,漸漸好似集中在校園裏,不留喘息餘閑地急擂猛擊。閃電有時似乎穿窗而入,由另一麵窗出去,到小方院中爆炸。這時學生們由考卷上抬頭看我,看到我在台前鎮靜地站著,似乎安心地又俯首疾書。雷聲連續地震動心肺,窗外那棵隨著季節變色的欖仁樹的闊葉上雨水傾注而下,雨幕密織,霎時已全看不到對麵的行政紅樓。在瀑布傾瀉似的雨聲中,我與這二十多位學生形成了休戚與共的孤島,我更不知此時應怎麽說才是最適當的告別。告別的不隻是這一班學生,告別的還有數十年間共同經過的生長、驟變與激蕩!
 
雷雨和來時一樣,驟然停止。收了考卷,我站在回廊窗前等待積水消退,知道此時校門外的新生南路也沒有我能走的空間。躊躇間,幾位學生前來陪伴。我們決意涉一小段水去後樓咖啡店小坐。在笑語簇擁中,我們踩過了大大小小的水窪,似乎聽得見沙土急渴吸水的聲音。陽光由雲縫閃射下來,闊葉樹上金光閃耀,積水上映出漸漸擴大的藍天和飛馳的白雲……在這樣的天象中,我又建新緣。
 
這樣的壯麗天象,莫非即是造物主給我最慷慨明白的啟示嗎?它用這樣強烈豐沛的語言告訴我:黑發與白發是多麽渺小的瞬間萬變的現象!你既無能為力,且歡唱前行吧!雷電雨雪會隨著你,陽光也會隨著你。

齊邦媛與白先勇

  

故鄉

文 | 齊邦媛

我終於回到了小西山,那個幼年離開的出生地,在由沈陽往鐵嶺的公路的岔路上。連路標都沒有的小村子,雖然半世紀以上已沒有家族任何聯係,心中一直有個回去看看的願望,自己這一身骨頭裏和血裏總該有一些那塊地的水和土吧,而父親逝世前清醒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說:“像我這個生長在鄉下的孩子,竟然見識了這麽大的世界,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真不容易啊!”
 
當我那住在鐵嶺縣城的堂弟寄信到台灣的時候,父親已去世五年了,有了這條線索,我便能實現這心願了。在還鄉之前,對那小村子有著模模糊糊的印象,家屋場院,還有門樓外大樹上的雀鳥,祖墳上盛開的芍藥花……哪些是自己的記憶,哪些是祖母和母親講述往事的背景已不可辨。潮汐般衝刷、湮沒、挪移生命的記憶令我充滿了期待,尤其想看到那一排中間嵌上玻璃的紙糊格子窗,在天寒地凍的東北冬天,那幾扇玻璃就是全部的世界了。
 
我第一次看到留學歸來的父親時,他正從莊院的大門走進來,院子裏下著大雪,他和提著馬燈的長工走到廊沿,脫下外套拍打著積雪,隔著窗玻璃,剛滿兩歲的我竟然大喊:“爸爸!爸爸!”這認父的情景曾令一屋子的人愕然。是骨肉天性嗎?是看過一些照片吧,或是由大人殷切的等待中預告?母親常常說那就是我對半生飄忽來去的父親“效忠”的開始。
 
父親逝世倏忽已是十年,我雖已達還鄉心願,卻已無鄉可回,祖屋、莊院、祖墳都已片瓦無存,寸痕難尋。秋收前的高粱地已改種稻米。站在被削成采石場的小西山荒原中,遠望著疏疏落落的防風林,摧毀和遺忘,遺忘和割舍也可以如此徹底!故鄉消失的事實,父親一直是知道的吧,他在母親死後三年他去世前,從未提過歸葬的話,對於淡水這座背倚麵天山,正對著大海的墓地
 
似乎已滿意,在這安居了四十年的島上,冬季無雪,夏季濕熱,太陽猛烈地照射在他藏骨石座,安葬母親的時候,他說,這裏挺好,右前方麵對東北。他又說:“我從那麽偏遠的鄉下出來,經曆了那麽多事情,這就夠了。”
 
麵對著明知已不存在的故鄉,那永恒凝望著的鄉村隻是少年時救國理想的象征而已。他十五歲那年追隨堂兄前往天津,考取英國教會辦的著名的新學書院,得到父母同意離家,在天津讀書三年,奠定了身心開闊的基礎,尤其是英文、德文、世界地理、曆史等科目所開拓的新知。而真正開啟他一生思想路途的是每天早上一小時的聖經班。
 
新學書院雖不勉強學生受洗信教,讀經卻似我國中學生每天的升旗典禮、讀訓一樣認真。三年讀經未使他皈依基督教,卻引領他深一層思索心靈問題,十八歲東渡日本進入金澤中學,畢業後考入京都大學哲學係,主要是想師事當時影響思想界很深的西田幾多郎和河上肇。這兩位大師的書他都曾讀過,以後又涉獵有關經濟和社會主義的著作,尤其讀到河上肇的《貧乏物語》等書時,憤慨社會種種不平,心中更時時浮現故鄉生活的落後和鄉民知識閉塞的景象,啟發了一生奮鬥的理想。
 
到京都大學不久,已到德國修習法律的堂兄勸他前往德國。他先入柏林大學攻讀政治經濟,但仍覺得人生許多終極關懷的基礎不能建立,轉往海德堡大學哲學係,受教於曆史學派大師李凱爾特(Rickert)和馬克思·韋伯(MaxWeber)的弟弟艾爾弗雷德·韋伯(AlfredWeber)。兩年之間,欣幸進入宏壯深邃的學術殿堂,讀書思考有了方向,曆史哲學派對現實人生的關懷,對政治經濟現象的分析,尤其具有啟發性,使他相信隻有真正的知識和明智的政策才能潛移默化救中國。
 
每日課後,過了橋,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是憂患的一生最幸福的時光!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遼河解冰時的濁流,青年壯誌也常洶湧難抑!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德國,經濟幾近崩潰,人民生活普遍艱困,但是處處流露文化的自尊和改善困境的信心。德國雖然戰敗,石頭建築的老舊樓廈,廊柱仍然修整,門前路樹,石砌街道,散發一種根基深厚的穩定感。想起中國的百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夠的教育,走出渾渾噩噩受人擺布的境界?在此他一生報國誌業已定。
 
這樣充實思考的日子因堂兄死於肺炎而猝然中斷,帶著一直引領他而充滿理想的二十六歲堂兄的骨灰,回到故鄉。兩個人出去,一個人回來,父母親無論如何不允許他再去德國。一九二五年因緣際會參加了反對奉軍張作霖的郭鬆齡陣營,認為東北資源富甲全國,鐵路又多,應休養生息,全力建設家鄉,儲備實力以禦蘇俄、日本的侵略,不應再進山海關內去做軍閥的征戰。
 
郭鬆齡兵諫失敗被殺後,他千辛萬苦逃脫追蹤。在逃亡期間,曾冒死回到老家探視生病的祖母,就是在那個大雪天的夜晚,我首次看到父親,再相見我已六歲。抗戰期間,全國盛行演話劇,中學時學校演《風雪夜歸人》讓我扮演那認父的兒子,我流的是真正的眼淚,認父時喊著:“爸爸,爸爸!”大家說我演得真情流露,事實上那是我童年呼喚的延長,直到今日。
 
父親五十歲來到台灣之前,在我記憶中一直是個飄忽的身影。童年時他正奔走革命,“九一八”東北失陷後,曾隨他由南京到天津、北平,接近敵後戰地工作。為了安全隨他改姓,有時姓王,有時姓徐,小學讀過七所。飄忽地由一城遷往另一城,因為那是家庭可以團聚的唯一方式。
 
父親一生曆經大格局與大挫敗,從未在人前人後怨歎個人得失,唯有對報國誌業的幻滅耿耿於懷,晚年每次談到東北在二次大戰後,由於中樞政策失誤而再次淪陷時悲痛不已,愧對當年敵後工作殉職的朋友和百姓。可以自慰的是自德國回沈陽時協助創辦同澤中學,得以新教育方式培育了不少人才;抗戰初起時,創辦國立東北中山中學,收容“九一八”淪陷後流亡關內青年,免得他們流離失所,聘請流亡的最好師資,十餘年間造就無數有誌青年,許多人成為大陸和台灣的傑出人物,繼他之誌,報效國家。而在重慶抗戰初期創辦的《時與潮》周刊,派員由印度駝峰空運最新世界政論,由翻譯好手中譯,使後方得以讀到國際現狀及思潮,使人心不致閉塞,達到了書生報國的初衷。記得那些年,周末由南開中學回家的路上,經過《時與潮》社編輯部的小平房,遠遠就看到燈火通明,有時會跑進去看看爸爸——他那時才四十歲吧。
 
半世紀後,我終於回到了父親念念不忘的故鄉,回到片瓦無存的祖居,連憶念的立足點都沒有了。幸好那座小西山還在,我童年曾愛去拔棒槌草。這座小山因為石質好,近年被開采石礦者切成觸目驚心的殘缺峭壁。
 
在村口遇到全村剩下唯一姓齊的族兄,福慶二哥,他佝僂蒼老的容貌象征著祖居的衰落吧!感謝他陪我找到山,爬到丘頂,更感謝他靜默地坐著,讓我平伏內心的思潮澎湃,這時我沒有悲情,反似冷眼看著驚心動魄的土地大挪移。滄海、桑田就在我眼前接壤。這殘缺的小石山,散落的童年記憶,順著遠方一排排的防風林向穹蒼伸展。沒有風,也沒有一片雲,天地默默。
 
溫伯大夢(Rip Van Winkle)在山裏一睡二十年,回到村莊,鬢發皆白,發現故鄉已經不是他的世界了。
 
爸爸,我這樣回到了你曾魂牽夢縈而終老不能回歸的故鄉,也走了這麽遙遠的路。在台灣淡水的山坡上,你已經知道了吧。

文章選自《華語文學60年·散文精選》之《歲月慈悲》。
《歲月慈悲》一冊中,記下白先勇、齊邦媛、席慕蓉、餘光中、張曉風等因戰亂被迫從大陸輾轉漂流到台灣,麵對突如其來的分離,他們在異鄉中以寫作撫慰自己悲痛的心,他們所寫下的“懷鄉文學”,書寫漫長歲月裏的仁慈與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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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Edtalkfree 回複 悄悄話 巨流河代表一個時代的縮影,透過齊邦媛的文字敘述瞭解了自己的渺小??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回複 悄悄話 單看那張全家福,就令人感動不已。多麽慈眉善目的一家人啊。溫暖的笑容不用教,全在基因裏的。如果在和平年代,這一家人還會給社會更多做多少有益的事啊。感謝齊邦媛,讓我們認識了這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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