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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輝
黃仁宇先生
一、黃苗子致信傅璿琮
在近三十年來中國的出版物中,《萬曆十五年》無疑占據著一個顯赫位置。雖是一部史學著作,影響力卻早已超出史學界。大曆史視野、敘述風格、篇章結構……
黃仁宇先生呈現出的另類史學寫作方式,受到不少寫作者和讀者青睞與追捧。撇開其學術價值暫且不論,僅將之稱為一部寫作經典,恐怕也不為過。
讀《萬曆十五年》自序,知當年這一中文版引進大陸,與黃苗子先生的熱情促成有關。黃仁宇這樣寫道:“本書的英文版書名為‘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作者的署名為Ray Huang ,1981年美國耶魯大學出版。初稿是用英文寫的,寫成後,出於向國內讀者求教之忱,乃由筆者本人譯為中文,並作某些修改潤色,委托黃苗子兄和中華書局聯係。乘中華書局慨允,此書的中文版遂得以和讀者見麵。”
中華書局的傅璿琮先生,是《萬曆十五年》的責任,他在《那年,那人,那書——<萬曆十五年>出版紀事》一文中回憶說,這部書稿,最初是由黃苗子與他聯係的。黃苗子於1979年5月23日致信傅璿琮如下:
黃苗子先生
璿琮同誌:
美國耶魯大學中國曆史教授黃仁宇先生(有誤,非耶魯大學——引注),托我把他的著作《萬曆十五年》轉交中華書局,希望在國內出版。第一次寄書稿來時,金堯如同誌知道。表示隻要可用,就盡快給他出版。這樣做將對國外知識分子有好的影響,並說陳翰伯同誌也同意他的主張。但書稿分三次寄來,稿到齊時,堯如同誌已離開了。
現將全稿送上,請你局研究一下,如果很快就將結果通知我更好,因為他還想請廖沫沙同誌寫一序文(廖是他的好友)。這些都要我給他去辦。
匆匆即致
敬禮!
苗子
五月廿三日
傅先生還回憶說:“……原稿在遣詞造句上確有不少難懂之處,因此在征得黃苗子先生同意後,由我請大學時同窗好友沈玉成先生(時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對全書作一次全麵的文字加工。”
應該說黃仁宇是幸運的。1979年之際,中國欲翻譯、引進一本國外著作,有諸多不便。《萬曆十五年》,從提交選題、論證再到正式出版,曆時約三年,就當時情形而言,這一出版周期雖不算快,卻也算正常。
萬曆十五年初版本,中華書局1982年版
二、“生正逢時”黃仁宇
參照閱讀黃仁宇回憶錄《黃河青山》(張逸安譯,三聯書店,2001年6月),可進一步得知,《萬曆十五年》由中華書局順利出版,對當時身處窘狀的黃仁宇,恰是來自故國的最好慰藉。
1979年夏天,黃仁宇正在普林斯頓參加《劍橋中國史》的撰寫,由他負責明朝部分。就在此時,他卻意外接到校方的解聘通知:“但有一件事令人尷尬:我被解聘了。我們的成員來自長春藤(又譯常春藤——引注)名校、劍橋、倫敦……人人都受聘於某研究單位,隻有我例外。我不是屆齡退休,也不是提前領到養老金而退休,而是被紐約州紐普茲州立大學所解聘。一封1979年4月10日由校長考夫曼博士署名給我的信如下:‘你的教職將於1980年8月31日終止。你的教職之所以終止,是由於人事縮編所致。’”(《黃河青山》,67頁)
《黃河青山》三聯書店 2001年6月
這一年,黃仁宇年已六十一歲,在美國漢學界雖非赫赫有名人物,但能夠參與《劍橋中國史》的撰寫,可見還是具有一定學術地位與影響。“我被解聘了。這是侮辱,也是羞恥。這個事實會永遠削弱我的尊嚴……”(同上,82頁)他在《黃河青山》中,屢屢發出類似憤懣不平,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同一年,黃仁宇遇到另一個打擊——無緣作為明史專家訪問中國。他寫道:“然而,在1979年,我卻置身於非常狼狽的處境。……我卻在這個關鍵時期被一個小學校解聘。我申請參加美籍明清專家訪問中國大陸代表團,該活動是由‘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學術交流委員會’所讚助,但我卻被拒絕,這顯然無法建立我的可信度和影響力。”(同上,100頁)
不僅如此,完稿於1978年的英文版《萬曆十五年》,在美國尋找出版社也不順暢。因為這一原因,黃仁宇才決定將之翻譯成中文,希望能在中國尋找出版中文版的機會。
隨後的進展證明,黃仁宇的這一決定,頗為明智。此時,剛從“文革”劫亂中走過來的中國文化界,百廢待興,對來自遠方的、新的、有著獨特見解的著作,有著急切的期盼。從文化人到出版社,無不試圖以各種努力,推開一扇又一扇窗戶,讓一個封閉已久的中國,能夠與整個世界麵對。
就此而言,中文版《萬曆十五年》書稿來到北京,正可謂在一個恰當的時候,出現在一個恰當的地方。吳祖光先生晚年常愛以“生正逢時”題贈友人。這裏,不妨套用之——黃仁宇與他的《萬曆十五年》,生正逢時。
三、鬱興民與女婿卡爾
黃仁宇想到請黃苗子幫忙推薦,是因為他與黃苗子夫人鬱風的弟弟熟悉的緣故。黃仁宇在《黃河青山》中,在兩處不同地方,詳細敘述了其間細節,為當年出版界留存了一份難得記憶。兩段敘述分別如下:
尋找英文版《萬曆十五年》出版商時備受挫折,我於是將全書譯成中文,隻有書目和注解尚未完成。1978年夏,在鄧小平訪問美國前幾個月,我的朋友餘哈維(音譯)前往中國。我們之所以認識,有一段淵源。四十年前的1937年,我們同在長沙臨大,事實上還住在同一棟宿舍,隻是彼此並不相識。之後他就到美國,在第二次大戰期間,他加入美國海軍,後來娶了美國人。1946年,我們都在沈陽的國民黨東北總部,彼此還是不認識。我們搬到紐普茲後,才在朋友家相識,從此兩家相往來。哈維現於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任職,看過《萬曆十五年》的中文版,在他擔任會長的華人赫遜河中部聯誼會中,舉辦一場曆史研討會,討論這本書。他於1978年前往中國,我則到英國,臨行前我請他設法幫我在中國找出版商。……他秋天回到普吉西,我也回到紐普茲後,他來電熱心告訴我前景“看好”。他的妹夫黃苗子是作家及藝術家,願意將書稿引介給北京的出版社,這則消息在當時會比五年後更令人興奮。1978年,中國尚未完全從“文化大革命”中複元。黃被拘禁多年之後,才剛從政治犯的勞改營中釋放出來。雖然很高興“二度解放”(第一次是從國民黨手中),但還不知道風向會如何吹。而且,當時的中國和現在一樣,並沒有民間的出版商。(同上,74頁)
1978年10月,在哈維的催促下,我用空運寄給黃一份書稿的影印本。但是,信雖然到了,這本超過五磅重的書稿,卻不曾抵達終點。1月初,黃寫信給我,建議我再給他一份,但這回由哈維的女婿親自攜帶進大陸。這個年輕人卡爾·華特(Carl Walter )剛獲得簽證,可以到北京研究中國銀行,這是他在史丹福的博士論文題目。我們還沒見過對方,但在嶽父母的要求下,卡爾慷慨承擔起信差的角色,並沒有仔細檢查放在他行李中這一疊厚厚書稿的內容,是否被當時的北京視為反動材料都還不可知。在北京,第二次的書稿親自交給黃本人。兩個月後,哈維來電告知,北京出版曆史書籍的最大出版社中華書局,原則上同意出這本書。他無法理解,為何我接電話時一點也不熱衷。原來,他打電話這一天,就是1979年3月27日,也就是考夫曼博士辦公室來電的當天,邀請我次日和校長談“大學最近刪減預算對教職員的影響”。由傳話的措辭和秘書的口氣,再加上當時紛紛謠傳紐普茲將裁掉十五到二十位教師,我毫無疑問將被解聘。那時任何消息都不可能使我高興。這時電話鈴響,就是哈維帶來的好消息。(同上,76頁)
上述回憶,有幾處需要加以訂正與說明。
文中所提“餘哈維”,應譯為“鬱哈維”,即鬱風之弟鬱興民,黃苗子應翻譯為姐夫而非妹夫。從黃仁宇回憶可以看出,鬱興民和女婿卡爾,傳遞隔洋消息,攜帶書稿入關,可謂,諸多因素,機緣巧合,方使當年相當棘手之事,迎刃而解。他們在《萬曆十五年》出版過程中,起到極為重要的、他人無法替代的作用。
鬱興民抗戰前就讀於清華大學,抗戰爆發後,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等在長沙聯合成立長沙臨時大學,即黃仁宇所寫“臨大”。離開臨大後,鬱興民留學美國,二戰期間參加美國海軍陸戰隊。二戰結束後,馬歇爾前來中國調停國共內戰,鬱興民隨美方軍事調解小組前往沈陽。黃仁宇時任國民黨“東北剿總”副總司令鄭洞國的副官,不過,二人雖同在沈陽,但並不如黃仁宇回憶錄所寫都在“國民黨東北總部”。
黃仁宇回憶說,他在1979年3月27日接到鬱興民電話,被告知《萬曆十五年》獲中華書局同意出版的好消息。據苗子致傅璿琮信中所述,可知鬱興民通報的消息,應是金堯如的最初答複,因金已離開,遂轉由傅璿琮接手負責。
四、特殊角色廖沫沙
圍繞《萬曆十五年》中文版的出版,還有一位被黃仁宇數次提到的人是廖沫沙。
早在抗戰期間,黃仁宇在田漢主編的《抗戰日報》任編輯時曾與之共事,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1979年,廖沫沙剛剛平反,再度啟用,於是,在為《萬曆十五年》尋找出版機會的過程中,廖沫沙扮演了一個特殊角色。黃仁宇寫道:
碰巧哈維也從普吉西來信。信的開頭就很樂觀:“從中國來的好消息!”他的妹夫黃苗子已拜訪我的朋友廖沫沙,他在北京的朝陽醫院養病。黃苗子請廖沫沙寫中文版的序,他認為希望很大。沫沙是我四十一年前的好友兼室友,那時我們都在為《抗戰日報》工作,我已有三十七年沒有看到他了。他當然是三大異議分子之一,諷刺文章引來極左分子的批評,批評……最後他終於回來,隨時可能正式獲得平反,如果可以借重他的名字,這本書要在中共出版應該不會太難。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毫無王牌,但也沒有理由繼續灰心。(同上,102頁)
從黃仁宇的敘述看,他與黃苗子想到請廖沫沙寫序,應是考慮到廖沫沙此時在文化界的重要地位,可借其影響力來促成《萬曆十五年》的順利出版。後來,廖沫沙因病雖未如願寫序,但他還是為《萬曆十五年》題簽,黃、廖多年前的曆史淵源,在晚年有了一個圓滿的銜接。
五、黃苗子題跋初版本
《萬曆十五年》迄今已有多個版本,包括插圖本,但我最喜歡的還是1982年5月的初版本。
初版本封麵設計頗為講究。書名由廖沫沙題簽,繁體行書,豎排於中央。封麵襯底為全幅淡綠色圖案,並延伸至三分之一封底。該圖案應是選自明代織錦。我藏有一冊由沈從文作序的《明錦》(人民美術出版社,李杏南編,1955年版),沈先生在序中這樣說:“本集材料的來源,全部出於明代刊印的《大藏經》封麵。經文刊刻於明初正統永樂時期,到萬曆時期全部完成。”《萬曆十五年》封麵所選圖案,與《明錦》中所收“綠地龜背龍紋加金錦”、“紅地菱格加金錦”等樣式相近。當年,選明錦圖案作為《萬曆十五年》的封麵,的確相得益彰,由此也可顯中華書局之巧思。
沈從文作序的《明錦》書影
二〇一一年,《萬曆十五年》出版幾近三十年。時光荏苒,除黃苗子先生依然健在外,與這本史學經典出版關係密切的幾位關鍵人士均已仙逝。不久前,我前去朝陽醫院探望黃先生時,特地找出初版本《萬曆十五年》帶上,請他題跋。
九十八歲的老人,落筆依然清雋而有力,扼要敘述多年之前往事如下:
這本書的初稿,是由我愛人的弟弟鬱興民從美國寫信給我,由我介紹給中華書局請他們出版的。經過他們研究,理順了個別文字,便出版了。黃教授到中國,曾和我見麵。後來,他的幾本著作在國內外風行一時,成為研究中國史的要籍。李輝兄得此,因記其經過。年,苗子九十八歲
因這一題跋,我收藏已久的這一冊《萬曆十五年》,多了一段出版記憶的溫馨。
黃苗子給李輝收藏的《萬曆十五年》初版本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