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王朔
我跟朱新建其實不熟,大部分印象也是通過朋友聊天聽來的。早先是南方一些作家朋友認識他,說有一個南京畫家叫朱新建的,很能聊,話頭起來都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一聊能聊好幾頓飯。葉兆言、蘇童、陳村和陳丹青都認識他,說他畫兒畫的好,水墨有人畫過,春宮有人畫過,合在一起還從來沒人這麽畫過。
我看的春宮也少,也不懂畫,其實也不喜歡國畫,畫得都跟午覺做的半截夢似的,不明不白的,說是文人氣,其實是退休官僚氣,老奸巨猾,假淡泊。什麽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烏煙瘴氣。
老朱的畫有潑皮氣,粗魯生動,這大概是新世紀的新氣象吧。這評價有點高,我也心虛,不多聊了,尊重畫家也是一個行當,外人多插嘴也招人不待見。
朱新建
朱新建感覺上還是人緣不錯的。除了男女問題也沒人說他什麽。這事兒在藝術家身上也不算缺點,風流嘛,說明他對待美好事物敏感。後來病了,話也說不太利索了,每天家裏還是人來人往,朋賈滿座,透著熱鬧。
人活幾十年,就算你真是一大好人也好,還是有利用價值也罷,有人願意陪著坐會兒,聊會兒天兒,買你張塗鴉,也說明你沒白活。
好多人老實巴交了一輩子,跟誰都沒紅過臉,真到老了病了,也是一個人呆著。我其實是很喜歡南京人的。我也是生在南京,腆著臉算也是半個江蘇人。江蘇人漂亮,六朝金粉之地,好看的種兒都撒在秦淮河兩岸了。
南方男的普遍比北方男的溫和,沒那麽咋呼,待人接物都是客客氣氣的。南京人跟我們家也算有緣,找來找去又找一塊兒去了。
有一天,王咪回家來跟我說要跟朱砂結婚,問我要不要去見見陳衍和朱新建。
王朔女兒王咪與朱新建兒子朱砂
我其實一直比較怕這種場麵,不知道聊什麽,加上我有童年創傷,怕見長輩和大人,至今不能習慣自己也是長輩了,感到很大壓力。正好趕上那會兒過年,吃了半個月的羊肉就五十年假茅台,把多少年都不犯的痛風給吃出來了。又聽說朱新建中了風,說不了什麽話,我又不能喝酒,到那兒就得醒著,多幹呐。就說病了,腿腳不方便,躲著不想見。
這種事躲也躲不過去,熟的人知道我是怕生,怕場麵尷尬,不知道的以為我對人家有什麽意見呢,也挺不合適。
其實周圍有不少人都認識朱新建,柯藍、非非、計洲也經常去陳衍哪兒,都說當天可以在場,陪著一塊熱鬧,起個哄就把這事哄過去了,弄得我再不去見就顯得矯情了。後來有一天就找了蘇小和老薑作陪,下午一起去陳衍家。
他們住在塔園外交公寓,是八十年代蓋的樓,四平八整的,跟部隊大院的房子挺像。
朱新建比我想象中狀態要好不少,一來就張羅著大家看畫,不是之前聽說的說不了話的樣子。
大家說什麽他也都懂,能跟著重複句子後頭那幾個字。你要是說得不對,他會著急,說:不對。他從書架上取下來一張他和陳衍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裏一個年輕姑娘透著稚氣,一黑麵男人站在姑娘後麵,倚著一麵磚牆,典型的八十年代文藝青年的樣子,貌似我認識的好多人當年都有那種氣質,披靡眾生。
老朱還指著我,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提醒下說出我一本書名。簡單溝通是沒問題的。 那會兒已經是夏末了,挺熱的,大家都穿著短袖,還熱一身汗。陳衍說老朱生病以後怕涼,不能開空調,就開著窗戶在廳裏坐著。
朱新建一直遞煙給大家,我平常出門不太抽煙,養著嗓子,寫東西的時候抽。那天下午跟著他抽了得有一包,多數時候就是互相抽著煙微笑。到五點多,老朱就開始吃飯了,我們也準備離開。
那天他桌上擺著一碗丸子湯,素淨的很,左手拿著一個大白饅頭。他一個南京人,又講究好吃好喝的,現在跟著一山東護工也開始吃饅頭了。
春節的時候聽說他病了,住到了武警醫院。陳衍說是輕微的腦梗,醫生建議打十天點滴,沒什麽大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後來又聽說他癲癇了,又住了一段日子的院。後來就說接回家了,醫生說情況不太好,也沒法治療了,就在家裏養著。
春節過後沒幾天就說吃不下飯了,接到醫院去希望能掛掛營養針。過了兩天,老朱就走了。遁入彩色世界,人格湮滅,能量的歸能量,物質的歸物質。
我後來想想朱新建也就比我大五歲,雖然有些人叫他老爺子,其實算是同輩人。
人到中年,總是會先走一批人的。很多好人英年早逝,走得時候不過四十來歲,剩下我們這些人無恥地活著。
早走晚走都是一輩子,就算惡心地活到百歲,也逃不過一死,隻是死得更難看一點。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人走了,再怎麽說音容宛在,垂而不朽,也是沒了。
再有些不懂事的祝念來世升官,發財,大富大貴,十足愚昧且卑微,誰他媽的要升官發財,見他的鬼去吧!“三觀”裏沒這項。
朱新建身前也是個愛熱鬧的,畫家嘛,家裏總是人來人往,跟集市似的。但到最後,總歸要自己麵對自己。中國詩人,有不少自殺的。
寫小說的,國外有不少自殺的。中國這頭,除了文革中有幾位被逼得不得不死的,太平年月,隻有病死的。我其實一直挺想給中國寫小說的爭口氣,也別讓人寫詩的太瞧不起咱們。
有壞人說,您既然這麽想,就趁身體還硬朗時把事兒辦了,真到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時候才自盡,等於是安樂死,不牛叉!還有壞人說,每天嚷嚷著死的人,進了ICU比誰都怕死,抓著呼吸機管子不讓拔。
希望到那時我渾身癌,疼得死去活來,隻要能不疼,什麽都樂意。希望到那時我特別慘,吃不上幹的,拉不出稀的,大夫護士沒好臉,孩子都嫌棄我,那樣的待遇,活著實在沒什麽值得留戀的,死也沒什麽好怕的。
不管怎麽說,有生不出來的,沒死不了的,希望咱們走得體麵,來世托生個好人家,逍遙一輩子。天堂,不去也罷。無量壽福,阿彌陀佛,嗡呢嗎逼轟。
(朱新建先生逝世五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