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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談親家朱新建

(2019-02-12 07:45:01) 下一個

王朔

我跟朱新建其實不熟,大部分印象也是通過朋友聊天聽來的。早先是南方一些作家朋友認識他,說有一個南京畫家叫朱新建的,很能聊,話頭起來都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一聊能聊好幾頓飯。葉兆言、蘇童、陳村和陳丹青都認識他,說他畫兒畫的好,水墨有人畫過,春宮有人畫過,合在一起還從來沒人這麽畫過。

我看的春宮也少,也不懂畫,其實也不喜歡國畫,畫得都跟午覺做的半截夢似的,不明不白的,說是文人氣,其實是退休官僚氣,老奸巨猾,假淡泊。什麽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烏煙瘴氣。

朱新建作品市場價格火爆

老朱的畫有潑皮氣,粗魯生動,這大概是新世紀的新氣象吧。這評價有點高,我也心虛,不多聊了,尊重畫家也是一個行當,外人多插嘴也招人不待見。

朱新建

朱新建感覺上還是人緣不錯的。除了男女問題也沒人說他什麽。這事兒在藝術家身上也不算缺點,風流嘛,說明他對待美好事物敏感。後來病了,話也說不太利索了,每天家裏還是人來人往,朋賈滿座,透著熱鬧。

人活幾十年,就算你真是一大好人也好,還是有利用價值也罷,有人願意陪著坐會兒,聊會兒天兒,買你張塗鴉,也說明你沒白活。

好多人老實巴交了一輩子,跟誰都沒紅過臉,真到老了病了,也是一個人呆著。我其實是很喜歡南京人的。我也是生在南京,腆著臉算也是半個江蘇人。江蘇人漂亮,六朝金粉之地,好看的種兒都撒在秦淮河兩岸了。

南方男的普遍比北方男的溫和,沒那麽咋呼,待人接物都是客客氣氣的。南京人跟我們家也算有緣,找來找去又找一塊兒去了。

有一天,王咪回家來跟我說要跟朱砂結婚,問我要不要去見見陳衍和朱新建。

王朔女兒王咪與朱新建兒子朱砂

我其實一直比較怕這種場麵,不知道聊什麽,加上我有童年創傷,怕見長輩和大人,至今不能習慣自己也是長輩了,感到很大壓力。正好趕上那會兒過年,吃了半個月的羊肉就五十年假茅台,把多少年都不犯的痛風給吃出來了。又聽說朱新建中了風,說不了什麽話,我又不能喝酒,到那兒就得醒著,多幹呐。就說病了,腿腳不方便,躲著不想見。

這種事躲也躲不過去,熟的人知道我是怕生,怕場麵尷尬,不知道的以為我對人家有什麽意見呢,也挺不合適。

其實周圍有不少人都認識朱新建,柯藍、非非、計洲也經常去陳衍哪兒,都說當天可以在場,陪著一塊熱鬧,起個哄就把這事哄過去了,弄得我再不去見就顯得矯情了。後來有一天就找了蘇小和老薑作陪,下午一起去陳衍家。

他們住在塔園外交公寓,是八十年代蓋的樓,四平八整的,跟部隊大院的房子挺像。

朱新建比我想象中狀態要好不少,一來就張羅著大家看畫,不是之前聽說的說不了話的樣子。

大家說什麽他也都懂,能跟著重複句子後頭那幾個字。你要是說得不對,他會著急,說:不對。他從書架上取下來一張他和陳衍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裏一個年輕姑娘透著稚氣,一黑麵男人站在姑娘後麵,倚著一麵磚牆,典型的八十年代文藝青年的樣子,貌似我認識的好多人當年都有那種氣質,披靡眾生。

老朱還指著我,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提醒下說出我一本書名。簡單溝通是沒問題的。 那會兒已經是夏末了,挺熱的,大家都穿著短袖,還熱一身汗。陳衍說老朱生病以後怕涼,不能開空調,就開著窗戶在廳裏坐著。

朱新建一直遞煙給大家,我平常出門不太抽煙,養著嗓子,寫東西的時候抽。那天下午跟著他抽了得有一包,多數時候就是互相抽著煙微笑。到五點多,老朱就開始吃飯了,我們也準備離開。

那天他桌上擺著一碗丸子湯,素淨的很,左手拿著一個大白饅頭。他一個南京人,又講究好吃好喝的,現在跟著一山東護工也開始吃饅頭了。

春節的時候聽說他病了,住到了武警醫院。陳衍說是輕微的腦梗,醫生建議打十天點滴,沒什麽大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後來又聽說他癲癇了,又住了一段日子的院。後來就說接回家了,醫生說情況不太好,也沒法治療了,就在家裏養著。

春節過後沒幾天就說吃不下飯了,接到醫院去希望能掛掛營養針。過了兩天,老朱就走了。遁入彩色世界,人格湮滅,能量的歸能量,物質的歸物質。

朱新建作品:美人圖

我後來想想朱新建也就比我大五歲,雖然有些人叫他老爺子,其實算是同輩人。

人到中年,總是會先走一批人的。很多好人英年早逝,走得時候不過四十來歲,剩下我們這些人無恥地活著。

早走晚走都是一輩子,就算惡心地活到百歲,也逃不過一死,隻是死得更難看一點。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人走了,再怎麽說音容宛在,垂而不朽,也是沒了。

再有些不懂事的祝念來世升官,發財,大富大貴,十足愚昧且卑微,誰他媽的要升官發財,見他的鬼去吧!“三觀”裏沒這項。

朱新建身前也是個愛熱鬧的,畫家嘛,家裏總是人來人往,跟集市似的。但到最後,總歸要自己麵對自己。中國詩人,有不少自殺的。

寫小說的,國外有不少自殺的。中國這頭,除了文革中有幾位被逼得不得不死的,太平年月,隻有病死的。我其實一直挺想給中國寫小說的爭口氣,也別讓人寫詩的太瞧不起咱們。

有壞人說,您既然這麽想,就趁身體還硬朗時把事兒辦了,真到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時候才自盡,等於是安樂死,不牛叉!還有壞人說,每天嚷嚷著死的人,進了ICU比誰都怕死,抓著呼吸機管子不讓拔。

希望到那時我渾身癌,疼得死去活來,隻要能不疼,什麽都樂意。希望到那時我特別慘,吃不上幹的,拉不出稀的,大夫護士沒好臉,孩子都嫌棄我,那樣的待遇,活著實在沒什麽值得留戀的,死也沒什麽好怕的。

不管怎麽說,有生不出來的,沒死不了的,希望咱們走得體麵,來世托生個好人家,逍遙一輩子。天堂,不去也罷。無量壽福,阿彌陀佛,嗡呢嗎逼轟。

(朱新建先生逝世五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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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sizy 回複 悄悄話 嗬嗬, “有生不出來的,沒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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