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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他領我認識紐約,也看清海外華人的偉大與猥瑣

(2018-05-17 16:38:55) 下一個

周龍章是紐約美華藝術協會總監,在美國闖蕩四十年留下了許多傳奇——開設紐約第一家亞裔同誌酒吧,成立美華藝術協會籌辦了數千場演出、展覽。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許多在紐約登過台的頂級華人明星背後都藏著他的身影。

陳丹青是周龍章相交三十二年的老友。這一次周龍章將自己半生的經曆寫成回憶,陳丹青不僅親手為其創作的封麵畫作,還提筆撰序,細數了友情往事的點滴和對好友的中肯評價。

《戲夢紐約》,周龍章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鐵葫蘆圖書2016年9月

 

他領我認識紐約,也看清海外華人的偉大與猥瑣

作者:陳丹青

我與龍章相交,居然三十二年了。此刻寫他,記憶委實太多——我怎會認識這個活寶?我們怎做了這麽久的朋友?

“丹青丹青!儂是我頂好頂好的朋友!”龍章常對我叫道。我心想,這家夥過手的朋友太多了,對別人也這麽說吧——其實人在自己的行當和圈子外,總有個把遠離眾人而無話不談的私交。這類私交,又常是性格脾氣並不搭,亦非時時麵見的,可是年月久了,兩頭心照,真會弄得如同弟兄,在對方身上瞧見自己。我與龍章便是這樣的角色。如今彼此老了,我發現我真是龍章頂好的朋友。

他隨時會把家裏的鑰匙交給我。回紐約,他就接機,送我到家門便徑自走了,不約他,他也不打電話。我回北京居住十餘年期間,母親仍在紐約,直到老人去世,龍章天天夜裏——幾乎每天夜裏——和我媽媽通話聊天。誰願意跟八十多歲的老人周旋呢?可不記得有多少次,龍章開了車帶我媽媽和她的老年朋友出去玩。

龍章自己呢,每有愛人,或是愛人跑了,就會跟我說,說著說著,忽然大叫:“哎喲!你煩了,不講了。”

難得一起夜飯,出去走走,龍章歡天喜地,要說一百遍“好開心!好開心”。他有時叫我“丹青”,有時如我媽,叫我小名“阿兒”,他大驚小怪地叫著,不是親昵的意思,而是說話說急了——當他勸我當心某人某事,或是好久好久沒通話,一聽是我,他就隨口叫出來。現在隻剩龍章能和我講從前的上海話了,那種連接到一九四九年前的上海話。

我把龍章看成是頂好的朋友嗎?不,他簡直是位師傅,是我常年的私人教授。如果沒有龍章,我不能想象是否能懂得人怎樣在美國江湖如泥鰍般生存。是他領我認識紐約這塊地麵,從深處感知台灣人的委屈與韌性,領略演藝圈乃至種種功名圈的荒謬、虛空、喜感,看清了海外華人的偉大與猥瑣。

也是龍章,教我窺見了同性戀的種種日常煎熬和幽秘的人性。最近我直接稱他是哲學家——“喔喲!”他跳開一步叫道,“丹青儂嚇煞我!”——從他那裏獲知的生命道理,遠遠多於讀書。說起讀書,那是龍章不勝自卑而頑強的情結,他和我一樣不喜知識分子,他的所謂“感悟”全部來自曆練,來自天性。

可是奇怪,當龍章因種種人事而感慨種種人性,總是如上海弄堂的老阿姨,直白而簡單——“喔喲!為了這隻屁獎,為了這眼眼銅鈿,伊是功夫做足!”或者“伊也弗想想這把年紀,拿隻麵孔塗得雪白,兩根眉毛畫到耳朵邊,根本是隻鬼嘛!穿件低胸出來混Party。”……更奇怪的是,龍章不知道自己是個幽默家,每次我被他逗得破口大笑,他依然愁眉苦臉,從未跟著樂起來,頂多歎口氣,說下去。說對,立即改換某人的聲調、語氣、方言——是的,他不覺得好笑,可哀嗎?龍章說著說著,我又爆笑了。

可惜龍章不寫作,他隨時隨地在觀察,要是都肯寫下來,便是域外人世的百科全書。龍章閱人多矣。準確地說,海峽兩岸所有藝術門類的名角兒——演藝、戲曲、電影、音樂、美術(名單不必說了,都在他的書裏)——隻要誰想來紐約混個臨時半會兒的世麵,討個亦真亦假的說法,兜來轉去,不得門徑,但凡摸到龍章這一脈,便有戲份,便有斬獲(其中詳情也不必說了,看龍章的書便是)。他任美華藝術協會的頭兒三十多年,手下僅一個時或更換的秘書,卻是短袖善舞,長年經營,不知為全球華人藝術家做了多少事情。

自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越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紀,隻要你說得出兩岸、海外華人演藝舞台一撥撥新老明星的名,都經龍章邀請與接送安排兼陪伴,得以在紐約露露臉。即便是露不了臉,日後成了大腕兒,不管說起不說起,背後都藏著龍章的身影。可是龍章不居功、不上台、不聲張,更不掖著人情債。龍章是害羞而看破的人,機巧、率真、幹練、辛苦,鞍前馬後,迎來送往,心裏藏著不曉得多少故事,如今是該出麵說說了。

龍章還有一絕,因工作關係,紐約州長、紐約市長、紐約的議員政客,三十多年來不知換了多少屆,龍章屹立不倒,那攤子事情玩到今天,實在是他與這些美國政客周旋久矣,閱人也多矣。當年朱利安尼市長怎樣倚賴警察局長遏製犯罪,警察局長的同性相好怎樣是個亞洲男孩,市長有了私家麻煩怎樣匿居警察局長家裏……他說來好比隔壁鄰居事。又譬如希拉裏和奧巴馬競選後,他說美國人實在急了,應該先選能幹的女人收拾小布什的爛攤子,然後等等,再扶個黑人上朝,美國諸事可就圓轉得多了……六七年下來,世界也都看見了此事的得失。而龍章私下說起美國政壇的大事小事,也如家常,可比上海弄堂的老阿姨。

從前的上海,我指的是我小時候,多有龍章這般率性的老上海,語言潑辣而體貼,能逗趣,然而說得真。可是龍章生長在台灣,隻曉得父祖輩有當年明星花露水的產業。我自新朝的內陸出來,從他這裏慢慢認識了南渡之後的台灣人,也竟找回了移去海外的上海人。“文革”後,這類老上海漸漸消失了,而新起的一代代年輕人,但知港台,分不清港台的中國人原是怎樣一種人,在大陸之外,又過著怎樣的生活。而在龍章一麵,我是他結識而熟膩的頭一個對岸來人吧!

一九八四年,他勇敢地獨自走訪大陸,住在我家石庫門房子的三層閣樓,日間需在公用廁所打水洗澡。洗澡畢,上得樓去,竟把塞滿美元的鞋子忘在廁所裏。他毫不在乎八十年代大陸的落後與破爛,不像當年走訪京滬的港台人那樣抱怨、嘲笑,反倒滿懷好奇,走到哪裏皆驚喜,在上海、蘇州的窄路中,他會躡手躡腳跟蹤偷聽路人的方言:“喔喲!好聽得來!”回來後,他就跟我眉飛色舞地學。

初識龍章是一九八三年,有一天我們坐在他寓所的地毯上放看鄧麗君七十年代演唱錄影帶。我頭一回看她的真影像,記得鏡頭裏嬌滴滴的鄧麗君穿一身“國軍”迷彩服,正在金門馬祖慰勞守島的駐防軍,唱著唱著,小鄧可就一步步下台走進官兵圍坐的人群裏,弄得小兵們一個個麵無人色,站起又坐下。我瞧著,忽起心酸,念及其時大陸正在鬧“文革”,而我的親爺爺就在台灣島,當年卻有這樣的女子對著軍人唱這樣的歌。我隨口說:“龍章啊!你們台灣不容易。”龍章哽咽了:“丹青!你講得我想哭!”

另一回也是兩人坐在地毯上看錄影帶,龍章又哽咽了。好像一九八四年吧,忽一日龍章帶了費翔約見我,說是小費決定去北京發展了。那會兒費翔頂多二十出頭吧,從未去過大陸,要來跟我聊聊那裏的情況。轉眼春節,大陸電視對海外開始有播映,隻見費翔顫著扭著,高聲開唱了。那時大陸多土啊!我初看春節聯歡會,初看香港的歌星出現在北京,覺得好玩極了,可是龍章一聲不響。“怎麽啦?”我問。隻聽他帶著哭腔說:“丹青!我好難過!”我說:“為什麽?”他的回答讓我好難忘,他說:“費翔多驕傲的人啊!現在給你們大陸人跳舞看!”是啊!“你們台灣”“你們大陸”,這就是兩岸人聊天的常用詞。

他請人弄戲,少不了和大陸領事館打交道,各種官場的刁難,各種限製的荒謬,他看在眼裏,也隻能歎口氣。如今大陸火起來,有錢了,找他辦事的大陸官家年年來,動輒便要包辦林肯中心音樂廳。龍章辦歸辦,卻是終於漸漸有所領教,遇到實在不像話的,他偏頭不看我,從牙縫裏嘟囔道:“口氣真大,門檻真精啊!”

國民黨那邊呢?他倒不客氣了,但我此刻要學龍章替對岸著想的客氣,不來列舉了。但他的寄媽便是國民黨大佬,與宋美齡是姐妹淘。龍章說起,真是好生動,說是他寄媽在政治舞台上風光半輩子,臨到民進黨出頭了,某日陳水扁衝著老婦吼道——龍章說時,立刻學那惡狠狠的口氣,食指朝我戳過來——“你們這群老賊!”一句話,他寄媽就明白國民黨的時代過去了,於是下台離開,和姐妹淘相率出國了。

我喜歡龍章的種種老禮數,給我想見從前的上海人。龍章幼年喪母,又是同誌,為舊家所不容,二十歲出走香港。可是父親老了,終歸是自己的爹,每次回台灣,臨別老父送到飛

機場,進關前龍章必是當場跪倒磕個頭。我母親前年中風昏迷在醫院,龍章那等忙人,居然天天下午坐了地鐵跑到病院陪我在老母床前坐一坐。那天也是臨走之際,他說:“阿兒啊!明天有會議,不能來了。”說罷,便在母親床前屈腿跪倒,磕了三個頭。翌日,母親就走了。

龍章每當這些時候,翻身就做,一點沒有做作,沒有誇張,因為從小做到大,全是真心。那天我母親葬禮上,龍章當然來了,忽然就走到母親棺木前,回身對著眾人唱了一首戚戚哀哀的昆曲。龍章自己的親媽媽呢?可憐他都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了。我初次訪他,聊著聊著,他忽地起身翻開地毯一角,取出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給我看,一位好看的民國人,燙著頭發,微微笑著。有誰會將自己母親的照片藏在地毯下?這又是龍章的好玩與動人。

前年旅居紐約的香港畫家司徒強走了,葬禮是龍章一手操辦的。他在紐約地麵關係多,海峽兩岸找他用他的人,終年不斷,紐約一地,則走運背運的港台文人藝術家,也多少用用周龍章,其中勢利之徒自是不少,龍章的恭敬閃避和柔軟的推諉,功夫一流。可是遇到老朋友,尤其是景況不佳的朋友突發急難,他便出麵擔當,再難再煩的事務,件件弄妥了,不聲不響退一邊。龍章是見過世麵的,當初混紐約,最是驚心動魄的經曆,是當場目擊小弟兄死在黑社會的槍口下。龍章說起,跳起身學給我看,怎樣有人擊門,怎樣他去開門,怎樣被來人當胸一推踉蹌跌倒,怎樣眼看殺手徑奔辦公桌朝著仇家的腦袋開槍……元香、元紅,當年在香港和龍章同班學藝,之後兩位女孩和龍章來紐約闖。那代港台藝人甜酸苦辣,大陸同行不能理解,也難領會江湖身世的豁達而強韌。龍章邊謀生邊讀書,之後競選美華藝術協會會長一職,勝在他的善解人意,能屈能伸。八九十年代以來,此一文藝道場眼看被龍章愈做愈火,幾次美國經濟蕭條,能砍的項目都砍了,他這邊卻是屹立不倒,個中艱辛外人豈能想見?而龍章的能量委實驚人,一場接一場活動辦下來,有時四季之內竟有兩百多場。這本書中他隨口談及的演藝圈各路英雄英雌,已足以令讀者驚異。你可說是演藝圈內的深度八卦,也可說是精彩紛呈的藝壇傳奇。真要細數他所親曆親見的人與事,那是本書的十倍篇幅還不止。

龍章心裏的真苦惱是同性戀。幼年他自覺性向異樣,又迷戀唱戲,如他這般好家世,小小年紀,他二十歲就出走了。我是從龍章才曉得,非但大陸,當年便是台灣偷渡香港,也是冒險,“小木船進了九龍,伊拉講可以爬出來看看了”。他一臉驚恐和僥幸,好像還在那一刻。“丹青!我一看香港萬家燈火,眼淚流下來!”——承蒙龍章相信我,也幸得我沒走開,是他向我漸漸告白同性戀的種種自抑和糾結,從他那裏,我上了人性與人權的一課。

說來好笑,因大陸的封閉,我到紐約時二十九歲了,居然不知世人有同性戀。頭一回紐約的守歲夜,我在時報廣場親見好幾對男孩擁抱接吻,大開眼界。當時吃了一驚,心裏並不怪,卻似有說不出的天啟:原來人性有如此一出。不久識得龍章,是在由他經手的展覽上。他是多禮的人,然而見麵即熟,開口上海話,已如兄弟。我少年時下鄉務農,男孩勾肩搭背同床昏睡,不算件事。如此,我們往來相處總有兩三年,我全然不察,也全然不想到——龍章竟有本事使我不想到而不覺察。有一回我說:“你這件皮大衣有點太七十年代了。”龍章一愣,走到陽台,揚手扔了。他的寓所是在四十五層之高,眼看那件皮衣在風中飄搖了好一陣,這才隱沒在深淵般的樓層中。總之,我隻覺得龍章好玩,不覺得如何異樣。

我向來喜歡有趣生動的人,龍章演慣戲路的娘娘腔,身懷教養的十三點,入情入理的家常話,一驚一乍的遊戲感,都讓我開心。他不如我高,總會踮著腳朝我走來。他比我壯健,我親見他攤開三把太師椅,兩腳一擱,雙手一把,天天五十下仰臥起坐。見到英俊男孩,龍章“喔喲”一聲歎,而我也喜歡看到標致的人……終於,大約是唐人街圈子小而人多嘴,我得知了龍章是同性戀——他也似乎知道我知道——我全然不介意,反倒因我有了這樣一位朋友,喜歡之外,多了更深的理解和同情。

但這於龍章可是困難的時刻,他生怕朋友走掉,或是另眼相看。忽然我明白了:異性戀、同性戀,都一樣的,即壓抑之苦。回想起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記得龍章在電話裏說——有些話隻能由電話說的——“丹青,不管你介意不介意,我夠了,我要站出去。”我不記得我怎樣回應他,但慶幸自己目擊了他的勇敢。到了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那是怎樣一種勇敢。不久,龍章接受了《世界日報》的長篇采訪,坦然告白。

也許是在翌年,一九九○年,他飛去香港,出席了第一次華人同性戀會議。會中,白先勇代表台灣同誌,張國榮代表香港同誌,龍章代表海外同誌,各自說話了。這是令我感動的記憶,我不斷對他說:“龍章,你去!你去!”換在平時他會發嗲,可我記得他那次表情平然,什麽都沒說,臉上是做了真的決定後那種晴朗而自重。

龍章終於成了揚眉吐氣之人,還做了功德之事。據說單是紐約一地,當時有四五萬亞洲同性戀無處可玩,洋人同誌吧的瘋狂畢竟隔了一層,於是龍章同一位合夥人開設了紐約第一家亞洲同性戀酒吧,位於曼哈頓麥迪遜大道第五十八街,名曰“盤絲洞”。那樓上樓下樓梯間的壁畫,很榮幸,正是我畫的。米開朗基羅與古希臘的圖畫中有的是美麗的同性戀男子,他們一定樂意看見一個中國人將之移到紐約牆麵上。開張後,生意大好,夜夜爆滿,兩三柱籠子裏扭著青春大好的go go boys,歡聲雷動。從此我領教了亞洲男孩的胸肌、腹肌、腰肢,原來可以在細膩油光的亞洲皮膚下,閃電般彈跳!

最開心的一幕,是一九九六年夏,我跟著龍章參加紐約同性戀大遊行,如今想起來,如在昨天。第五大道上千萬名紐約人夾道驚叫了,亞洲人的遊行花車緩緩前行。龍章,頭戴綸巾,上身赤膊,肥大的戲褲迎風飄閃,領頭走在花車前方十米處,沿著第五大道路中央,一路掄著花槍棒,連番飛舞。那年他四十多歲,喜氣洋洋,雄赳赳,瞧著像個少年。無論是林肯中心隆重頒獎,還是種種文藝演出,數十年來,龍章從來隱身閃避,從不露麵,現在我頭一次瞧見龍章意氣滿滿,做領頭羊。

那是亞洲同性戀可紀念的日子,也是火了二三十年的紐約同性戀大遊行可紀念的日子。六月豔陽下,曼哈頓街頭第一次出現了亞洲同誌的五彩陣營,不消說,組織者正是周龍章。當日一大早我趕到盤絲洞酒吧,龍章帶了他私藏的鳳冠霞帔和彩衣錦袍,正在給即將扮演西施、貂蟬、王昭君、楊貴妃的四名男子化妝,另有七八名少年幾乎全裸,胯間圍著哪吒的蓮葉褲,一個個往身上抹油。

八點鍾的樣子,這群奇怪而妖豔的中國人蜂擁而出——有來自台灣的、香港的、日本的、韓國的——直奔五大道五十五街街口。事先由我設計的遊行花車已經停在那裏,和數十輛其他族裔、其他行當的遊行花車的各種同誌——教師工會、警察工會、律師工會、政府職員工會——排排等著。終於,一聲令下,亞洲花車隆重轉彎,由北向南進入第五大道。我還沒看清,龍章已縱身跳下花車,施施然大步前行了。

剎那間,路邊群眾一見到花車首端裸體亞當的肉身狂舞,一見到花車頂端高高站著的四位中國美人顫巍巍的周身戲服千嬌百媚,登時狂呼亂叫!花車前後其他族裔的花車立即失色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響徹街頭,車隊行到四十二街、三十四街,東西向圍堵停馳的車輛窗口全都伸出人頭,投來驚羨的目光。到了二十三街紐約市政府觀禮台,亞洲花車停了片刻,車中男孩紛然跳下,當眾舞動。滿街的驚呼淹沒了音樂,孩子們隨即跳回車首,環形排開,金蛇狂舞般繼續前行。隊伍走向五大道南端盡頭的凱旋門,向西折往格林威治村時,整個街麵有如暴動。一名腳踩滑輪的美國同誌,赤膊大漢,白得發青,瞧見亞洲花車,猛一怔,忽然瘋了似的扭動抽搐,跳起精彩的獨舞,緊緊跟隨花車,直到格林威治村的洶湧人潮將之淹沒。這是一場由太多辛酸與委屈累積爆發的狂歡,我記得下午三點左右,望不到首尾的遊行隊伍漸次安靜,所有音樂關閉了,數十萬人,包括沿街的群眾,個個靜默兩分鍾,紀念六十年代石牆事件的受辱者與受傷者。之後,狂歡聲浪再度爆響,狂歡之龍繼續前行。

這就是龍章做的事情,這就是我認識的龍章。我不會說龍章是所謂的“性情中人”,他知所收蓄,故而率性,一路曆練,冷眼熱腸,是個能隱忍、能豪放的角色。日常的龍章丟三落四,大呼小叫,但凡臨到難事盛事,他是半真半假地慌張一番,忽而默默狠狠地做成功,卻是臉上好像沒有事。我要是這麽對他說,他必定驚叫:“啊呀丹青!儂瞎講!”

難得龍章知人而能知己,事人而竟得人。他的命,是半生閱盡名利場上的各路妙人、文藝風月的諸般才人。這本書中每個名字如雷貫耳,常年在華人世界傳播著新聞、軼事、趣談、八卦,但我確信諸位不論偏愛其中哪一位,讀過龍章的敘述,才可能真的接近,且看見那個人。而這群星光閃爍的人,可能從未被另一隻眼這般切近而體貼地觀察過,再由龍章的上海台灣國語一個個提起,一句句道來,其魅力,實在不在諸位明星,而是龍章的生涯,龍章的天性。

我沒有一次性讀過這麽多頂級明星的紙上肖像。市麵上類似的演藝大腕花名簿兼八卦圖實在太多了,我確信,沒有一位作者的故事與見識、交遊與資格比得過周龍章,比得過這本書。今我是龍章最好的朋友,此番隻寫龍章,隻說龍章。紐約江湖的熟朋友平時也叫他“亞倫”——喂,亞倫!我寫的這個家夥,像不像你周龍章?

二○一四年三月寫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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