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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世上偽君子那麽多,我演個流氓怎麽了?(ZT)

(2018-02-25 18:23:22) 下一個

 

<攝影·徐靜蕾>

“痞子”英雄

 

王朔是我閱讀最多的作家之一。17歲時,我把他一套黑皮封麵的文集翻了不下八遍,《動物凶猛》前前後後讀了不止20遍。一直想寫一篇和王朔有關的文字,但因為碼字時間有限,大家都候著,隻能倉促下筆了。寫得不好,您多擔待。

 ——度公子

 
01
 

1958年8月,王朔出生於南京,原名王岩。上小學時,父母發現班上有個女孩兒也叫王岩,回家翻字典,翻到一個“朔”字,就給他改了名。

出生沒多久,王朔就去了北京軍隊大院,成了所謂的大院子弟。他所在的那個院兒是軍事訓練部。父親是軍校部的參謀,負責教戰術,一年到頭很少在家。母親是醫生,倆禮拜回趟家,也沒什麽時間照顧孩子。一歲半,他被送進保育院,腦子裏根本沒有父母這個概念。

十歲以前,王朔都不認識爸媽。“我爸就是一軍大衣,我媽就是一黑妮子大衣。”大人們也懵,經常把他錯認成自己孩子。很長一段時間,王朔都不知道自己是爸媽生的,還以為國家有個工廠,專門負責生孩子,然後丟在保育院裏養活。

親情的缺席,給了王朔自由,也令他多少有些怨恨。有次在學校,高燒40℃,送到301醫院急診室一查,急性闌尾炎。當時,母親正在給重病患者決定治療方案,等她趕到醫院,做完手術的王朔躺在病床上,第一句話就問:“你為什麽這麽晚才來看我?我做手術家裏人都不來。”

後來母親問王朔:“你能原諒媽媽嗎?”

王朔說:“不能。”

<母親抱著王朔和他哥>

王朔是跟小夥伴兒們混大的。跟外麵不一樣,這幫大院孩子,從小玩兒的都是軍事遊戲,連撲克牌打得都是軍事撲克。書呢,讀軍事電報,讀《張國燾回憶錄》《丘吉爾回憶錄》,電影看軍教片《奇襲》。打架,家常便飯,受了欺負,必須找機會打回來。王朔的攻擊性和戰鬥性,早在那個時候就形成了。

第一次跟人打架是跟我哥一塊兒。拿一根棍子,跟我們院一個比我大三歲的打。冬天,那孫子帶著棉帽子。我哥在前頭跟他叫板,我在後麵鉚足了勁呱嘰一棍子打下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沒事。喔!給我嚇的。他一推給我推一跟頭。但不覺得寒磣,我覺得我是在有意磨練自己,將來我還得打仗呢。

——訪談·《我是王朔》

 大院裏的孩子,身上都有一股生猛的優越感,從小穿軍服,覺得自己是保衛國家那撥人。上了街,都管外麵的人叫老百姓。日後,從這裏頭走出來幹成事兒的人也著實不少:收藏家馬未都,空軍大院的;薑文,父親是部隊幹部,從小就做英雄夢,所以至今自戀;拍《甄嬛》的鄭曉龍,總後大院的;崔健,空政文工團的;“話匣子”許晴,外交部大院的,爸爸是賀龍的警衛員;葉大鷹,葉挺之孫,八一電影製片廠大院的,前身是“延安電影團”,專拍軍事電影。

葉京,跟王朔一個院兒的發小,也就是《甲方乙方》裏麵那個作死跑鄉下吃苦的老板,後來拍了《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那是大院子弟的一部挽歌。他在部隊時,坦克射擊手第一名,說打你左眼絕不打右眼。蹲在他邊上有個裝炮彈的,那是《我愛我家》裏的梁天。

對了,還有倆兄弟,也是大院出身,據說打架手特黑,後來他們搞了個電影公司,叫華誼。

02
 

在北京翠微小學讀書時,王朔就不是三好學生。上課時,他低著頭不看老師,理由是那個女老師長得太難看了。寫東西,他一直很自信。老師讓寫作文,他自己玩自己的,老師怒問:“你怎麽不寫?”王朔一抬脖子:“我打腹稿呢。”

在老師眼裏,他是個特別反動的孩子。讀初中的時候,老師上語文課,講錯了一個字,他忽然站起來:“老師,你那個字講錯了!”

老師很不高興,沒理他。

王朔還說:“老師你講錯啦!”

老師衝門一指:“你給我出去!”

隨後,老師告訴王朔他爸:“你們家王朔上課老是不集中精神聽課,還影響其他學生。”

此後,王朔看老師不順眼,老師看王朔也不順眼。最後沒辦法,王朔隻能轉學。所以在王朔心裏,權威從來就不是不能質疑不能推翻的:“有知識怎麽了?有知識了不起?有知識跟道德完善兩碼事,誰他媽都別假裝是大師。”

1979年高中畢業,王朔去青島當了海軍。當時的王朔長相清純,一張娃娃臉,有點像女孩兒。但一笑,又能擰出點兒壞水來。他出名,因為特別能侃,中外軍事典故、京城名人趣事、各種醫學案例,張口就來。說到好笑的地方,能把睡上鋪的人笑得鐵架子床直搖晃。

3個月新兵訓練,王朔就沒怎麽吃飽過,全是吃窩頭,剛要睡覺,一聲哨響又要跑八裏地。與世隔絕,根本見不著女的。有次查腦膜炎,部隊來了幾個中年女大夫,這都能讓新兵解饞。

坐汽車進青島市401醫院。門口是女兵指揮汽車,打著小旗。我心裏一陳驚喜。衛生隊住的樓,那種青島帶洋味的小樓,一看,二樓站著一大排護士學員,哇!全是女的!

那兒的夥食也有肉末兒了。

——訪談·《我是王朔》

在《致女兒書》裏,王朔回憶道:“我到部隊在新兵連還尿過一次床。打了一天靶,成績不好,又累又沮喪,晚上情景重演,幸虧天寒被薄,睡覺也穿著絨褲,沒在床上留下痕跡。”

那時的王朔,已經有點兒皮了。隊裏開“批判四人幫”講用會,別人都非常嚴肅,就他別具一格,稿子裏摻雜大量北京方言和街頭笑話,給眾人逗得前仰後合。一個周末,他外出找戰友聊天,回部隊時,沒錢買公共汽車票了,王朔靈機一動,調皮地把手上喝剩下的汽水給女售票員:“要不你把這瓶子拿去,還能賺點兒。”結果對方大怒,司機也怒了。最後王朔還落了個嚴肅批評。

其實王朔並無惡意,不過想開個玩笑。可惜被女售票員視為調戲。為此,王朔沮喪了好一陣,還問人家:“外邊把我傳成什麽樣了?”

可見他是個十分珍視名譽的人。

有趣的是,這和王朔日後在文壇激起的反應,極為相像。他隻是想給大家開個玩笑,結果學院派當真了。而他也感到莫名的委屈。

03
 

改革開放後,優越感還在,社會變了。軍人不再享有特權,不少人回城都傻了,不知道何去何從。高考恢複時,很多人意識到,這是改變人生的首選之路,王朔也不例外。

王朔智商高,但並不擅長考試。他在北京三裏河附近報過一個高考補習班,穿一身軍大衣,坐教室最後麵,盡忙著跟女孩兒說話了。

79年,王朔跟著朋友去了廣州,當了一陣“倒爺”。到廣州一看,有的士、有歌廳,人家的西餐比北京老莫和新僑地道多了。當時部隊給了王朔3000塊錢,讓他買彩色電視機。結果他拿錢當本兒,到汕頭倒錄音機和電視,300的錄音機拿北京賣600。電視、墨鏡、電子表,王朔全倒過。彼時,小說已經開始評獎,文壇出來一撥又一撥新人,王朔根本沒把目光放在寫作上:“小說有意思嗎?在金錢麵前全傻了。”

複員後,王朔被分配到藥品商店當業務員,下鄉推銷藥品。每個月工資36元。見過錢的王朔根本看不上。83年打擊經濟犯罪,把他抓了個正著。退賠1000,王朔沒錢,隻能從工資裏扣,每個月30塊。王朔一看,一個月6塊錢我還活個什麽勁兒?我去哪兒一個月賺不到36塊錢啊?

 辭職後,王朔跟人談生意,每天夾個公文包滿北京亂竄,沒一次談成的。他還想當出租車司機,也沒當成。所有路都堵死了,最後沒辦法,想到早年在《解放軍文藝》上發表過兩篇小說,一拍腦門子:要不我當個作家吧?

那時候投稿,王朔是為了考大學讀文科練筆的,寫了個作文似的東西,叫《等待》,文字那都不能叫青澀,說是幼稚都不為過。結果投出去,發了。王朔心說:原來寫作也就那麽回事。

在藥店工作時,他撞見一個同事看《解放軍文藝》,跟人家說:“這是我寫的。”同事說:“別逗了,你寫的?這上麵的都是作家。”王朔覺得特沒勁,同事問:“你說你寫的,那這篇小說多少節?”王朔答不上來,同事說:“完了吧,說不出來吧,人家作家都知道自己寫的是多少小節。”

給王朔臊的。

過去我寫過小說,認為這事很容易。這事對我來說確實很容易。辭職後,一段時間裏我又寫了10個短篇,但都被退了。這時我認識了一些青年編輯。被退回來的小說確實不是東西,所以退了對我沒多大刺激。但是一切都不成了,到83年下半年,真的沒任何事幹了,不寫小說就沒什麽出路了。

真沒想到,後來,一不留神,成腕兒了。

——訪談·《我是王朔》

 1980年,發小葉京考上了首都師範大學,讀了一年沒勁,退學了。當時開飯館要三個法人,他就拉王朔掛名,開了個飯館,叫做“天府酒家”。

王朔沒事兒就晃蕩到葉京那裏,人家前麵吃飯,他窩在館子後麵寫小說,後來還經常把《啄木鳥》的一幫編輯請過去吃飯,拉攏拉攏感情。八十年代的文學盛世,什麽傷痕、先鋒派、新寫實一批批都要噴薄而出了,誰也沒想到,王朔一出來,風頭蓋過了所有人。

04
 

1985年2月,《當代》雜誌公布了上一年度當代小說評選名單,最末尾有個不甚起眼的名字,王朔。獲獎作品,《空中小姐》。拿的是新人新作二等獎。一等獎,空缺。

《空中小姐》講一個社會青年和空姐的戀愛故事,有些瓊瑤式的肝腸寸斷。但在當時,感動了不少青年男女。王朔寫這篇小說,第一稿3萬字,拿給編輯龍世輝,龍世輝一看:“好故事,就是太單薄了,你給豐富豐富。”

王朔挖空腦袋,給故事抻到了10萬字,結果等他去編輯部,龍世輝退休了。又拿給章仲鍔,章仲鍔一看:“好故事,就是枝枝蔓蔓太多了,你再修改修改。”王朔跑回去,又來來回回改,前後改了9遍,加起來差不多100萬字。

《空中小姐》稿費360元,根本不夠王朔吃的。他隻能在社會上亂轉,跟當時還在《青年文學》當編輯的馬未都熟過一陣,常帶著馬未都跑北京舞蹈學校找女生神侃。晚上10點,人家女生都挨個兒洗漱完了,馬未都實在扛不住了,王朔還擠眉弄眼:“再坐會兒,再坐會兒。”

一天下午,王朔請馬未都過文藝生活:“舞劇《屈原》,一起去看吧。”馬未都心想沒什麽事就去了,到門口,王朔就一張票。馬未都問:“就一張票怎麽看?”王朔說你甭管:“我有辦法。”

馬未都拿票進去,第一排,風光無限好。舞劇開始,隻見王朔從後台出來了,把馬給羨慕壞了。音樂聲中,台上,演嬋娟的女孩兒一個下腰,演屈原的背對觀眾,就勢往前俯身。隻聽王朔醋溜溜地說:“估計丫親了個嘴兒。”

演嬋娟的沈旭佳,後來成了王朔的老婆。

<王朔和馬未都>

頭一次見麵,兩人互留電話,說無聊了可以打。真無聊了,就約在玉淵潭遊泳,為了顯得有內涵,各自把各自會背的名人名言都說了。當時兩個人處境都不樂觀,一來二去知了心。後來看了沈的舞劇,王朔就愛上了她。

王朔沒正經工作,到處跟人找生意。這種待業青年在當時誰都不待見,葉京開個小飯館,家裏人都覺得丟人。於是,歌舞團領導找沈談話,讓她跟王朔斷絕來往。領導勸說:“聽說他是個流氓,亂結交女孩兒,這種人離他遠點兒好。”沈說:“沒事,他的事我全知道。”

追沈的也多,大款都有。沈根本就瞧不上。

那時我真是一天隻吃一頓飯,每天貓在家裏寫稿子,希望全寄托在這兒上了。偶爾拿到一筆稿費,就滿足一下沈旭佳的購買欲。我和沈旭佳都不會買東西,淨上當,花冤枉錢。

我給她買的高筒皮靴,跟是歪的,她給我買的毛衣是桃紅色的。最終還是常穿的那身衣服合體,索性一年四季地穿。反正沈旭佳在我眼裏濃妝佳,淡妝亦佳,蓬頭垢麵不掩國色。

——訪談·《我是王朔》

 1985年,《浮出海麵》在《當代》第六期發表,寫一個社會青年和跳舞姑娘甜蜜而惆悵的愛情故事。作者署名,王朔,沈旭佳。

05
 

緊接著,《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發表,講一個犯罪分子的愛情故事。三篇發表,雖說年輕人喜歡,但文壇就沒正眼瞧過王朔。

王朔的愛情故事,男的都是城市青年,沒啥正事,喜歡臭貧,蹭吃蹭喝,困頓迷惘,多少有他的影子。女孩兒呢,單純、清澈,愛得死去活來。等到《一半》出來,有人不高興了,批判聲來了:有人在《啄木鳥》上撰文,說他筆下的男主角,沒有任何正麵的社會意義。

有人質疑:“這作者就是個流氓吧?”

甚至有個女編輯說:“我可不敢跟王朔約稿,我去了他要是強奸我怎麽辦?”王朔聽了,嘴一咧:“你怎麽那麽瞧得起自己呀?”

王朔曾說:“我要一直沿著愛情路子寫下去,沒準兒就寫成瓊瑤了。”但不久後,他發表了一篇《橡皮人》,這是分水嶺的作品,講廣州的經曆,有點深沉了,第一句上來就是:

一切都是從我第一次遺精時開始。

 稿子寄給《青年文學》,馬未都一讀,太棒了,趕緊拿給主編。主編也說好:“但第一句話太刺眼,拿掉吧。”正巧刊印那天,馬未都值班,在印場,馬未都又給加回去了。這在當時是要冒開除風險。好在沒幾天,《小說月刊》要轉載,也沒刪這句。它就這麽保留了下來。

多年後,葉京拿起這篇小說,加上《玩兒的就是心跳》《動物凶猛》,拍出了風靡一時的懷舊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

<劇照,這裏麵,有日後紅了的白百合、文章>

06
 

那天下著大雪,葉京開著車,拉著王朔從西直門去和平裏影協的電影院。路上,王朔眉飛色舞地狂侃:“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十幾年後,葉京回憶起這段情景說:“他當初幼稚得就像一個孩子,放了很多狂話。”

1988年,的確夠王朔狂的。那一年,他的四部小說被搬上銀幕,分別是《頑主》《輪回》(改編自《浮出海麵》)《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大喘氣》(改編自《橡皮人》),因此也被稱作“王朔年”。王朔的風頭,一時無兩。

尤其發表在《收獲》上的《頑主》,王朔可以說旱地拔蔥,自創了一種新文體,通篇充斥著“王氏幽默”的對話體小說,一路靠北京方言調侃下去。表麵特別不正經,下麵,全是辛辣的諷刺,諷刺社會亂象,諷刺假道學,諷刺知識分子的端著,諷刺一切假崇高和自以為是的精英主義。

大概意思是:別他媽裝了,你丫累不累?

之後,王朔的小說,大量對白,天然的劇本坯子,稍加改動就就可以拿去拍。小說改編成電影後,語言更加突出,影響力更大。街上青年都開始像王朔小說裏的人那麽說話。這種影響深入骨髓,改變了一代人乃至兩代人的說話方式。什麽“愛你沒商量”、“玩兒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這些詞,本是王朔小說的書名,變成了社會最流行的語言,引來各路人的效仿。

這種影響,不敢說前無古人,恐怕後無來者。

主持人竇文濤就說: 

那時候我迷王朔,二十多歲,本是個老老實實的石家莊孩子,當然一肚子不老實。看他的小說,感覺終於找到了學習榜樣。

原來能這麽跟人貧,話可以說得這麽好玩!

大開眼界。甭管真假,可以說他給我介紹了一種生活,這生活讓我怦然心動。

 說話方式的改變,還隻是麵兒上,關鍵是觀念上給解放了。當時多少人讀完王朔,心裏那叫一個痛快。因為終於有一個人,把內心的反叛用語言表達了,表達得那麽準確。那個時代有兩麵旗幟,一麵是崔健,另一麵,就是王朔。

野夫直指其中要害: 

他那些邪裏邪氣的小人物,油腔滑調的聲口,表達的正是我輩對這個偽善、偽崇高、偽光明的社會的反動。

就新時期的小說而言,我還想不出來,還有誰比王朔更毒辣而又不動聲色的刨了新政主流虛偽話語的根兒。

從此,王朔成了潮流、反叛的代言人、顛覆者的標杆。看王朔一夜間成了現象,一呼百應,很多偉岸的人坐不住了,批判他筆下的人物油腔滑調、消費人生,而且強暴了漢語。

批評從語言,漸漸指向文化層麵。

他們說,王朔是潑皮無賴的調侃。

玩世不恭,惡作劇,曠野上的廢墟。

什麽叫無賴?不就是痞子嘛。

那你不就是“痞子文學”咯。

王朔一聽,不答應了:

“你們他媽才痞子呢!”

07
 

馬未都曾說:“王朔是個奇才,他有超強的生活觀察能力,而且隻要發生過的事,他立馬能以高於現實的手法給你寫出來。比方說幾個人上午聊一上午天,胡吹亂侃,東拉西扯,他回去,一下午就能寫出一篇特有趣的對話小說。”

所以,無論在哪兒聽來的,王朔東撿一句西撿一句,把各種口語組成了新語言,成了獨門絕技,誰也偷不走。天下隻此一家,別無分店。

尤其是用語言撕破偽裝,簡直是王朔的拿手好戲,讀起來倍兒爽。他就像那個撕破皇帝新衣的孩子,所有光正偉、道貌岸然的事物經他的筆一調侃,都顯得那麽可笑。

可有人覺得這些話太冒犯,分外不爽。一本名叫《王朔批判》的專著,居然賣到3萬冊。但架不住讀者喜歡王朔。1992年,王朔的四卷本文集出版,首印8萬冊。那時候,也就文壇六大腕兒,魯郭茅巴老曹能出文集,活著的作家裏,尤其年輕作家,還沒誰敢出文集的。

文集一出,洛陽紙貴,《紐約時報》《讀賣新聞》《泰晤士報》均有報道。1993年底,英文版《商業周刊》上介紹王朔,稱王朔是“以最現實的姿態敘寫中國現代社會問題”的傑出作家。

當時在華藝出版社的黎波回憶,不少人曾在出版社大打出手,就為了搶王朔文集的訂單。

<王朔當年還出過一盤磁帶>

後來,有人問王蒙:“王朔算是作家嗎?”

王蒙說:“當然算!而且是個好作家。”

許子東也說過:“隻看到王朔流氓語言的人,不是真蠢,就是裝蠢。這套語言背後有‘指點江山’的一麵是很清楚的。”

但當時,大部分主流就是看王朔不順眼,以“痞子文學”冠以名號。對於這個稱呼,他覺得是種侮辱。畢竟那些小說,在他看來是有姿態的,憑什麽就歸成痞子了?你們他媽算老幾呀?

王朔嘛,大院兒出來的,攻擊性人格,孩子脾氣,心想,你們說我是痞子,那我索性痞子到底,於是演起了流氓王朔:

“你們說我不是東西,你們一個一個都不是東西!誰他媽都別冒充正人君子。”

“社會就是一幫人在那兒裝呢,不裝,早打出腦漿子來了。人類就是裝著裝著,才進步的。”

“拿知識欺負人算牛逼嗎?真他媽可笑。什麽知識分子,我看就是一知道分子,會拿各國語言說‘我愛你’和‘X你媽’。”

所以,劉震雲說,魯迅的小說,讀來讀去,說了兩個字,吃人,後來王朔的小說,讀來讀去,也就說了兩個字:別裝。

08
 

文集出版後,王朔的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影視上。不客氣地說,當年王朔一人承包了中國影視的半壁江山,而且長出來的全是經典。

一天,鄭曉龍請王朔、鄭萬隆、李曉明吃飯,說想拍一部通俗室內劇,不追求人性深度,按照老百姓的審美情趣來,請大家給出出主意。王朔就說,那還不簡單,讓善良的女主角遭受點磨難,激活觀眾的淚腺。四個人聊了一下午,就把電視劇的框架定了下來,那就是《渴望》。

《渴望》播出,引起轟動,創造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收視率:96.4%。

緊接著是《編輯部的故事》,鄭曉龍找了四個編劇,其中有王朔。劇本寫完後,一直通過不審查,大家沒了心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之後一天,審查又通過了,劇本卻丟了。王朔就靠寫東西吃飯,不寫都不行。在劇組打工的馮小剛毛遂自薦:“王老師,要不咱倆一起寫?”

1991年,《上海一家人》《雪山飛狐》《編輯部的故事》同年上映,其中社會影響力最大的,還得算《編》。它的王朔風格太明顯,就是不把知識分子當啟蒙者,寫成跟老百姓一樣的大俗人。李冬寶那個角色,王朔跟馮小剛一起找的葛優,比著葛優的樣子寫的。當時葛優答應了另一部戲,馮說:“你不來,我們就不拍了!”

<編輯部的故事徹底讓葛優紅了>

之後,王朔寫《愛你沒商量》,口碑很差。就在這時,英達看了美國的情景喜劇《考比斯節目》,想著自己也弄一個,就去找王朔。王朔正想靠一部電視劇翻身呢,兩人一拍即合。

隨後,兩人到處跟人喝酒,拉來了投資。結果外麵對王朔的口誅筆伐愈演愈烈,王朔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英達求著說:“你要是不寫,我這不是白忙活了嗎?你走了我怎麽辦?”

王朔實在無心寫作,躲到了外地,給英達推薦了一個人,梁左。此人是誰呢,就是給薑昆寫相聲《虎口遐想》《電梯奇遇》的那位,相聲包袱爐火純青。果然,經梁左的妙筆一寫,《我愛我家》成了一代人心中的經典。

那時,馬未都在一幫人慫恿下開了個海馬歌舞廳。每次進屋一看,媽的,滿桌都是熟人,根本不好意思提錢。“那時北京人以不給錢為榮,如果這桌有人要付錢了,還要按著不讓付,沒有任何經濟觀念。”無奈,馬未都跟王朔說:“我賠慘了,得想辦法賺回來,你看能不能照著《編》的辦法弄個電視劇。”王朔想了想,就一集請來一個明星拍《海馬歌舞廳》,可惜沒火。

《海馬》沒火,《過把癮》卻火了,還捧紅了王誌文和江珊。當時,主流不滿王朔的“痞氣”,央視還專門把《過把癮》放在十點後播出,但也擋不住它火得一塌糊塗。

王朔一看,光當策劃和編劇還不夠,得想辦法掌握更多東西,最好能自己弄個公司。

於是,他就和馮小剛“狼狽為奸”了。

09
 

馮小剛第一次看王朔的小說,是在海南島尖峰嶺的原始森林裏。 那是電視劇《大林莽》的拍攝地,他是電視劇的美工。 

一次,他正望著天空發呆,一旁看書的鄭曉龍不時發出笑聲,一邊笑還一邊罵:“真他媽孫子!”   

當然不是罵作者,而是由衷地讚美。馮小剛便問:“誰這麽孫子?把你樂成這樣?”鄭曉龍把書遞給他:“我一哥們兒,王朔。”  

讀完《浮出海麵》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馮小剛也罵道:“真他媽孫子!”  

86年一個夏天的下午,馮小剛第一次和王朔見麵,從此就把王朔當成了藝術創作上的指明燈,走哪兒都王老師王老師地叫。

這些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生活使用的語言,經王朔一番看似漫不經心地描述,竟變得如此生動,令人著迷。這種與時俱進的視野和觀察生活的角度,對我日後的導演生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了指導我拍攝賀歲片的綱領性文獻。

——《我把青春獻給你》·馮小剛

 

 拍《編輯部的故事》時,馮小剛過把癮,做了一回編劇。兩人關係越發親密後,便在1994年躊躇滿誌地開了個公司,好夢影視。

第一個劇本《好夢獻給你》,馮小剛還沒下筆呢,人家錢都打他賬戶上了。結果馮小剛才思枯竭,遲遲寫不出東西。好在這時有人把劉震雲的《一地雞毛》送上門來,兩人一看好東西,趕忙找陳道明來演,一炮打響。

原以為會越來越好,可拍了電影《永失我愛》,反響平平,電視劇《月亮背麵》,直接就沒通過審查。王朔導演、馮小剛主演的《冤家父子》,拍攝時,王朔在車裏跟人侃,馮小剛在前麵拍,拍完了找王朔:“王老師覺得這樣如何?”王朔擺擺手:“你覺得怎麽好怎麽來吧。”

電影在瑞士拿了個獎,回國就被封殺了。主流覺得他是洪水猛獸,影響力太大。當時王朔明顯能感覺到,各種暗流都在向自己湧來。

包括他跟馮小剛後來弄的好夢公司,雄心勃勃,也因為行政上的原因讓人給滅了。說白了就是覺得你王朔太叫囂了,太張揚了。

——葉京訪談

最後,王朔把《你不是一個俗人》給了馮:“你自己玩兒吧,以後拍電影,別掛我的名。”

不久後,眼看就要一事無成的馮小剛,拿著本子拍出大陸第一部賀歲電影,《甲方乙方》。

10
 

那幾年寫影視劇,把王朔寫惡心了,幾乎耗盡了生活素材,連身邊人的故事都沒落下。隨後,王朔去了美國,待著意思不大,又回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王朔都厭倦了以往的寫作,總想著寫一個巨牛逼的東西出來。拿他當時的話說,最次是一《飄》,一不留神就是個《紅樓夢》。

沒多久,他丟出一本雜文集《無知者無畏》,還是演流氓,調侃港台文化,瞧不起金庸,矛頭一度指向了魯迅和老舍,一副罵罵咧咧的姿態,引來更多人的口誅筆伐,越發坐實了大家對他的印象:丫果真就是個流氓!

忽一日,報上出現一篇《我是王朔》,痛快淋漓地把王朔從頭到腳扒幹淨罵了一遍,很多人看了,拍手稱快,說罵得好!後來一打聽,媽了個巴子是王朔自己寫著玩兒的。

對此,王朔說:“沒有對手,我很寂寞啊。”

其實那時的王朔,精神上已然出現了危機,這危機他在小說《看上去很美》裏寫得清清楚楚。錢,掙了,名,出了,誤會,也給人誤會了,小說,也寫了不老少,但一切就是如此嗎?

1991年我寫了100多萬字的小說、電影 和電視劇本,第二年遭了報應,陷入寫作危機。

老實講,那也是一次精神危機,我對自己的寫作生活,包括所寫的東西,產生了很大懷疑。

用小資產階級女性誇張的腔調形容,我認為我崩潰了…腦子裏轟然而至的都是些飛快的短問句:我這兒幹嘛呢?

我這就算——活出來了?我想要的就是這——眼前的一切?

——《看上去很美》序言

<2000年前後,王朔徹底崩潰了>

 世紀之交,父親死了,哥哥死了,梁左也死了,緊接著5個朋友,哐哐哐死了一堆人。有些人,上午還好好的,下午說沒就沒了。

對死的恐懼,直接導致對生的懷疑。王朔溺水一樣到處亂抓,《佛經》、《聖經》、《道德經》…他反觀自己的人生,在深夜裏痛哭,在酒吧裏逮誰跟誰哭一頓,見誰都兩眼發直。

這一哭,就是好幾年。

馬未都說了件事:05年,王朔窩在家裏寫《我的千歲寒》,看見門口一個修自行車的特別討厭,一看見他就寫不出東西來。

於是,王朔從家裏拿出了3萬塊錢,給那修車的說:“這3萬塊你拿走,到別的地方修去。”

人走了,王朔後來不放心,還問馬:“他不會再回來吧?”馬未都說你把心放肚子裏吧。

馬未都在節目裏說:“我估計他啊,手上就3萬塊零幾百,都給那人了。那時他精神上就有點恍惚了,正常人誰幹得出這種事啊?”

11
 

07年,王朔出書,罵了不少人。他說張藝謀是“搞裝修的”,說《滿城盡帶黃金甲》太土了,地主才喜歡金子呢,說李敖就是自戀狂,自己封自己大師有意思嗎,說郭敬明就是一小偷…

因為私人對話被媒體曝光,他指著一個女記者鼻子“罵”了足足13分鍾,沒一句帶重樣的。王朔罵得很痛快,罵完人,他又四處跟人道歉。

“得罪小人得罪唄,跟小人做朋友才累呢。” 

“沒寫完也比你們寫的好,就敢吹這個牛逼!” 

“我心理沒問題,我心理嚴重正常!”

“缺德媒體別找我,怎麽那麽愛跟你聊啊?再給我亂寫我找你們報社去,我才不像竇唯那麽傻燒你們汽車,見麵我直接抽你們這幫孫子!”

那一年,不少人覺得他瘋了。

可實際上,王朔是個內心十分脆弱的人,認識他的,都說他實在太善良了。能幫忙的事,他是一定會幫的。當初孟京輝要弄個話劇,沒錢,他立馬支援。還有一個著名的“要犯LXB”,生活境況很不好,王朔就約他出來,兩人聊了一本書,名為《美人贈我蒙汗藥》,書出版後,版稅分文不取,全都拿給那個叫老俠的人。

即便跟馮小剛掰過,拍《天下無賊》時,劇本改了很多遍,怎麽都通不過,找到劉震雲,劉震雲也沒轍。電影局的理由很簡單:讓賊做主角,沒有先例,賊做好事的動機何在呢?

無奈之下,馮小剛隻好找到早已疏遠的王朔,王朔一看:“簡單,讓女賊懷孕,然後進廟燒香。人心向善,自己這輩子毀了,希望下一代美好。宗教情懷也加進去了,格調一下子拔高了。”

編劇一聽,“王朔太老辣了,不服不行。”

王朔看到人多他就有一點發怵,他就會緊張。有的人緊張是變得懦弱,他的緊張反應是開始產生攻擊性,話一出來就不好聽了。

——馮小剛

 王朔說,自己內心有無限的黑暗與光亮。 

他沒想主動攻擊誰,也沒想做真流氓。

演流氓,都是被社會給氣的。 

<那一年的王朔,格外凶猛>

12

 

馮小剛拍《非常勿擾》後,王朔看了,挺喜歡。兩人化解前嫌,馮請王朔寫了《非常勿擾2》,電影講了兩件事:愛與死。

 借著人物的嘴,王朔說了很多話。

 如今,王朔過上隱居般的宅男生活。養著貓,早睡早起,用微信,頭像是自己的愛寵,在朋友圈隻看不說話。他拒絕網購和快遞,一個月去一次超市,買回一堆東西,挨個吃,從最新鮮易腐的蔬菜開始,以打鹵麵收場。

家裏,牆上掛著自己寫的4個字:不受福德。

寫東西用電腦,一天能寫一整屏。一數, 500個字。他有強迫症,邊寫邊改,但凡用詞,要把所有的同義、近義詞全部列出來,反複揣摩、替換。給人物起名字,都是順手撈一個,比如拉開抽屜,看一抽屜的藥,裏麵有什麽取什麽,看到“安定”,就起個人名叫做安定,看到“消咳平”,他直接取名蕭科平。王中軍的秘書叫芒果,《非2》裏,姚晨就叫做芒果。

他越來越宅,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幾年前,洪晃在三裏屯太古裏的“薄荷糯米蔥”開業,請他出席,他脫口而出:“不去,我有童年創傷。”

小時候,王朔淘氣,被批評了也假裝不在乎,嬉皮笑臉地跟人家臭貧,其實內心很受傷。

此番言論一出,朋友從此也不為難他:“你都創傷了!誰還好意思勉強你?”

就連女兒的婚禮,他都沒去。馮小剛、趙寶剛、陳丹青代表娘家人上台致辭。陳丹青說:“王朔沒有勇氣站在這裏,他摟不住。”

<一個時代過去了,王朔也老了>

此文到此,差不多該結束了。關於王朔,還有種種,一言難盡。回看歲月,當初對他的誤解,給他冠以的名號,如鬧劇如悲劇。多年後,王朔接受采訪笑道:“現在我接受,文化意義上我就是痞子,反主流嘛,說得好!”

就像文化批評家朱大可說的:“王朔就是文化董存瑞,他是進行文化爆破的英雄。但他的文化批判卻被人們誤解為痞子行為。當然,在一個文化頹敗、價值錯亂的時代,珍珠和魚目總是被人混淆的。誤讀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閱讀本性。”

那些年,王朔的憤怒,下麵是無奈。

他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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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ee100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博主精彩文章。一直迷王朔,他的文章見一篇讀一篇,他的書見一本買一本。王朔影響了一代人。我心中的大師。謝謝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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