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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許紀霖
新出版的張新穎著作《沈從文的後半生》,令我最感歎不已的,是這位文壇無冕之王的淚。
到了晚年,沈老越來越容易落淚。孫女在學校被頑童欺負,他哭了;老友穆旦逝世,泣不成聲;回鄉聽儺堂戲,淚濕衣襟。接受記者采訪。
回憶往事,老人說:“在文革裏我最大的功勞是掃廁所,特別是女廁所,我打掃得可幹淨了。”一位女孩聽之動容,上前擁住老人的肩膀:“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
沒想到,沈從文抱著女記者胳膊,嚎啕大哭,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老伴張兆和像哄小孩一樣,又是摩挲又是安慰,才讓他安靜下來。
最見不得的,是古稀老人的淚。究竟是多大的苦難,讓沈從文憶及以往,常常不能自已?
從湘西大山裏出來的他,不是沒有見識過苦難。年輕的時候,曾經當過兵,見過各種人世間的殘酷,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甚至還看到過一個十二歲的小孩挑著父母的頭顱!
他說:“因這印象而發展,影響到我一生用筆,對人生的悲憫,強者欺負弱者的悲憫,因之筆下充滿了對人的愛,和對自然的愛。”
(青年沈從文)
這苦難,到了建國之後,竟然降臨到自己身上。我讀沈從文民國時期的評論,常常為他捏一把汗,挑起京派海派大論戰的,是他;直言批評左翼文人的,也是他。年輕的沈從文,因為自己“鄉下人”的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也因此埋下了之後的禍根。
沈從文太單純了。北平解放前夕,北大教授雲集一堂,討論文學與政治的關係。沈從文將政治比喻為“紅綠燈”,文學是否需要“紅綠燈”指揮呢?他與馮至有一場爭論:
馮:紅綠燈是好東西,不顧紅綠燈是不對的。
沈:如有人要操縱紅綠燈,又如何?
馮:既然要在路上走,就得看紅綠燈。
沈:也許有人以為不要紅綠燈,走得更好呢?
沈從文始終相信,文學要保留一點對政治批評和修正的權利,而不是單方麵的守規矩。這種堅守,讓他付出了難以承受的代價。
解放以後,當各種政治浪潮鋪天蓋地而來,朋友們紛紛識時務為俊傑,聽從“紅綠燈”指揮的時候,沈從文還在那裏強頭強腦地守著自己。郭沫若一篇《斥反動文藝》的戰鬥檄文宣判了他政治上的死刑。沈從文被踢出了北大,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大教授被發配到曆史博物館當講解員。
禍從天降,猝不及防。當朋友們都及時跟上時代的步伐,意氣風發、紅光滿麵的時候,沈從文卻被時代拋棄了。新中國對他而言,不是“時間開始了”(胡風之語),而是“時間終結了”。
沈從文悲哀地寫道:“這個新社會人都像絕頂聰明,又還十分懂幽默感。我卻總是像個半白癡,滿腦子童心幻念,直到弄個焦頭爛額。”
一個不是“思”而是“信”的時代的降臨,讓習慣獨立思考的沈從文感到無所適從:
“二十年三十年統統由一個‘思’字出發,此時卻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幹人必然結果。”
第一次文代會,南北作家會聚北京,沈從文連代表都不是,他想與時代和解,但時代容不下他,他也不理解這個時代,“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他的命運得由他一個人來承擔,而並不是他原來預感的一代人來共同承擔共同的命運。
他沒有同代人的陪伴。這種‘完全在孤立中’的強烈感受,打擊太大了”。(《沈從文的後半生》,第19頁)他幾次有自毀的衝動,都被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
一個作家,失去了寫作能力,就像美食家失去了味覺一般,令人崩潰。倘若這是一代人的悲劇,尚能同病相憐,命運偏偏讓沈從文一個人來承受一代知識分子的苦難,在眾人狂歡之夜,獨飲孤獨的苦酒,這是何等的悲涼。
在苦難之中,對心靈最大的摧殘,不是來自黑暗,而是黑暗的同道、自己曾經的朋友。敵人毀滅不了你,陌生人也傷害不了你,唯有來自朋友的切割、誤解與反目,才會真正戳到你的痛處。
沈從文與丁玲,再加上胡也頻,曾經是一段民國文壇“三人行”的佳話,經曆過共同的恐怖歲月,互擁取暖,血濃於水。解放之後,丁玲變了,變得那樣地冷冰冰,形同陌人,而且還公開與他劃清界限,痛斥他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斤斤計較於個人得失的市儈”。
沈從文的心裏在滴血,他不申辯,也不反唇相譏,隻能在給友人的信中委婉地傾述內心的苦楚。
還有來自學生的變臉。
範曾曾經當過沈從文的助手,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繪製插圖。為了他的調動工作,沈老盡其所力,四處奔走。範曾為此感激不盡,不時寫信來問寒問暖。有一次天不亮就來敲老師的門:“昨晚夢見沈先生生病,我不放心,連夜趕來。”
文革開始了,範曾反戈一擊,寫大字報揭發老師。而且對老人頤指氣使:“你過了時,早就沒有發言權了,這事我負責!”沈從文氣得冒著鵝毛大雪趕到友人家裏,進門便說:“一輩子沒講過別人的壞話,我今天不講,會憋死的!”
他心中的女神、太太張兆和,喜歡他的文字,卻不理解他的內心,在最需要她陪伴的時候,常常遠離他而去,留下他一顆敏感而孤獨的心,在黑夜中痛苦地自噬。直到沈從文逝世,張兆和整理兩人的書信,才似乎明白了丈夫的內心: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然而,對急切渴望理解和撫慰的沈從文來說,這個“明白”來得太晚了。
(沈從文和張兆和)
一個年輕時代意氣風發、自視甚高的大作家,在他的後半生,宛如變了一個人:膽怯、羸弱和謙卑。他內心的委屈無從訴說,隻能將個人的苦難理解為一種為國家的犧牲。
建國之初在華北革大洗腦期間,李維漢對知識分子訓話說:“國家有了麵子,在世界上有了麵子,就好了,個人算什麽?”沈從文聽了之後自我安慰:“說得極好。我就那麽在學習為人民服務意義下,學習為國家有麵子體會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來了。個人渺小得很,算不了什麽的!”
此後,“個人渺小”成為他經常的自慰語,“犧牲一己,成全一切”,成為他立身的座右銘,竟然在內心深處獲得了一份小小的崇高感。
沈從文逝世之後,他的全集終於出版了。一千多萬的篇幅裏麵,有四百多萬字是生前未發表的物質文化史研究和卷帙浩瀚的書信。那是另一個我們所不熟悉的沈從文。
這位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的無冕之王,在他的後半生,以其心靈的苦難和不屈的掙紮,丈量出那代知識分子的痛與愛。
那樣的時代,再也不能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