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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張愛玲(一):生活背景決定文學底色

(2013-09-15 17:14:39) 下一個
張愛玲有一句名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這句話概括了張愛玲筆下的世界,一個美好與醜惡無從分離的世界,一個風雨飄搖中求偏安一隅的世界, 一個曠男怨女夙夕悲歡的世界。這樣一個世界,成就了張愛玲清貞決絕的目光、淩厲細膩的筆觸。照批評家王德威的說法,張愛玲具有“蒼涼卻華麗的末世視野”。張愛玲是那樣一個世界的產物,因此不同凡響,影響經久不衰。後來者模仿著張腔張調,卻可望而不可及。頗具名氣的當代作家蘇童曾歎道,他“怕”張愛玲——怕到不敢多讀她的東西。
 
我覺得張愛玲有點像法國畫家高更和梵高,或者英國作家勞倫斯和康拉德。他們都處於一個時代的末期,對當時的傳統有繼承,但更多的是變異和顛覆。他們的出現,給身後的時代畫上了句號。因此他們對後世的影響力遠超過代表當時文化的大家們。張愛玲就具有這樣的末世情懷 -- 繼承、變異、顛覆,對當時的文化與傳統雖然無比留戀,卻冷靜地予以否定。
 
這就不免使我們對張愛玲所處的世界和語境產生好奇。值得讀者慶幸的是,張愛玲的散文作品幾乎把她的家庭身世、個人生活、寫作動機勾勒出全貌。不像她同時代的其他女作家的諸如《致小讀者》一類不痛不癢的文字,張愛玲的散文作品非常personal,讀來幾乎能感覺到作者的呼吸。
 
雖然張愛玲是以小說家奠定曆史地位的,她的散文作品也堪稱大家,恬淡且雋永,隨意且敏銳,俏皮且感傷。有人說品讀張愛玲的散文不能在鄉間阡陌,不能在小橋流水間,最適合的莫過於夏日的午後,坐在飄蕩著古老爵士樂的咖啡館裏,獨自一人捧著咖啡慢慢品嚐,讓張愛玲帶我們走進戰火紛飛的年代,去領略兩個令我們心旌搖曳的城市上海和香港。
 
我的這個讀書筆記係列,暫且拋開張愛玲的小說不談,僅嚐試集中從幾個側麵通過她的散文去體會張愛玲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女作家所生活的世界和她關注世界的眼光。
 
張愛玲一九二零年生於上海,奶奶是大清李鴻章的女兒,可以稱得上真正的末代貴族了。她從小就在新舊兩種力量之間身受擠壓。父親是抱殘守缺,碌碌無為;而母親很新潮,身為小腳女人,卻不甘做男人的附庸,向往自由,最後實踐了“娜拉出走”那一幕,成為中國最早的女留學生的一員,後來主動離婚,與舊勢力徹底決裂。
 
代表新舊兩種勢力的母親和父親都給張愛玲以極大的影響。
 
由於母親長年在國外,來去匆匆,與張愛玲團聚的時間並不多,遙遠而神秘。因此張愛玲對她並不覺得十分可親。她在《私語》中回憶: 
最初的家裏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裏了。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雲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母親的留洋,給了張愛玲對自由莫名的向往和海闊天空的想象:
英格蘭三個宇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磚,沾著生發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張愛玲回憶母親這樣教過她繪畫:“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這段話給張愛玲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是西方美學給張愛玲的第一次衝擊。這不僅僅是涉及色彩和構圖的技巧,而且引深到創作心理學中的“距離感”。張愛玲從小就表現出繪畫天賦,還曾為自己的作品配插圖。曾有過“想學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的夢想。雖然她最終沒當成畫家,但在文學創作中的審美把握卻得益於母親幫她培養的藝術感覺。
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隻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裏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曆史,竟掉下淚來。
父親的影響主要在古典文學方麵。父女二人曾不止一次地一起切磋《紅樓夢》,這是張愛玲最接近父親的時刻。張愛玲自己也承認自己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
而母親則在當代文學和西方美學上使張愛玲受益匪淺。她這樣回憶和母親一起讀老舍的小說《二馬》: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麵笑,一麵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笑。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劃複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於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張愛玲的童年是孤獨的,文學給了她慰藉,但內心卻像無根的浮萍。母親多少能使她感受到親情,但又很少在她身邊。她這樣回憶送別母親的情景:
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裏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裏隔著高大的鬆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破碎的家庭留給張愛玲一顆破碎的心。而父親的萎靡頹廢和冷漠無情又早早給張愛玲留下萬劫不複的陰影。父母離婚後張愛玲開始與父親一起生活,她這樣回憶父親的家:
那裏什麽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裏亂攤著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 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
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裏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裏生的。房屋裏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磕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裏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裏隻有昏睡。
值得注意的是,張愛玲的早期散文中大量描寫她的個人身世和家庭成員的種種。在發表這些文字時,她父親、母親、弟弟、姑姑、舅舅都還在世。但張愛玲寫他們卻毫無情麵,全無顧忌,不在乎他們的感受。她小說裏的人物也常以自己身邊的人作為藍本。譬如她舅舅就是《花凋》那個“酒精缸裏泡著的孩子”。而這些人看到張愛玲筆下的自己,雖然有所不滿,但卻沒有人公開表示異議。大概張愛玲寫的基本符合實情,所以隻好裝聾作啞。就連張愛玲寫自己唯一的的弟弟,也全是嘲弄和鄙視。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去世後,她的弟弟張子靜開始寫回憶錄《我的姐姐張愛玲》,開篇便寫道:“張愛玲筆下那個很美而沒誌氣的弟弟,就是我。”
如果說對弟弟隻是輕蔑,對後母隻有憤恨:
 
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杆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唯一得到讚美比較多是張愛玲的姑姑。她曾為了替張愛玲鳴不平被親哥哥打傷住進醫院。

張愛玲描寫父女關係,已經超出了文學的範疇,近乎血淚控訴: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裏,我生在裏麵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自的粉牆,片麵的,癲狂的。
這樣的“癲狂的”的心理感受,就近而論,使張愛玲當時看窗前的明月光都充滿“靜靜的殺機”;從長遠看,醞釀了張愛玲冷眼向洋看世界的文學底色。
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麵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朝、哪一代——朦朧地生在這所房子裏,也朦朧地死在這裏麽?死了就在園子裏埋了。 
張愛玲”華美的”旗袍上麵,豈止“爬滿了虱子”。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台上的木欄杆,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
張愛玲在她的散文裏毫不掩飾地撫摸著自己身上的傷疤,直截了當地傾訴著蒼涼的孤獨感。然而,這樣一個對世間的美好極度敏感的年輕的內心所不該擁有的孤獨感,卻使張愛玲把個人感情的追求深深地埋在心裏,隻字不提。
弟弟張子靜總是遠遠地以閱讀姐姐作品的方式關注著她的動向和心理活動,因為了解姐姐的他能夠像張愛玲自己所說的那樣“在兩行之間另外讀出一行”。但他吃驚地發現:“她和胡蘭成戀愛、結婚這件事,我竟沒能‘在兩行之間另外讀出一行’。”( 《我的姐姐張愛玲》)
張愛玲兩段不幸和殘缺的婚姻,與其說是遇人不淑,倒不如說是慌不擇路,使她不得不在孤獨的路上隻身一人走到生命的終點。就連她最後的親人弟弟張子靜也變得可有可無。一九五二年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就永遠地離開了中國。我的姐姐張愛玲》以下麵的話作為結尾:
一九五二年我調到浦東鄉下教書。那時大家都忙著政治學習,我也較少回上海市區,和她見麵的機會就少了。
 
那年八月間,我好不容易回了次市區,急急忙忙到卡爾登公寓找她。姑姑開了門,一見是我就說:“你姐姐已經走了。”然後把門關上。
 
我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穿人民裝的人。我記起有一次她說這衣服太呆板,她是絕不穿的。或許因為這樣,她走了。走到一個她追尋的遠方,此生再沒回來。
 
姐弟從此永遠分離的結局令人感傷,使人想起張愛玲描寫的另一段催人淚下的姐弟情景: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隻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隻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私語》是張愛玲散文作品中較長的一篇,最詳盡地描寫了作者童年生活一幕幕,是研究張愛玲的一個切入點。這篇以下麵的話作為結尾:
古代的夜裏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嗬!
這就是張愛玲的現實生活和感性世界的縮寫。
下一次我打算進一步通過張愛玲的散文進入她的感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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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桑妮2010 回複 悄悄話 仔細認真地讀了,非常喜歡路哥的大作,借路哥的指引離張愛鈴近了一步。
喜歡她對生活的徹悟和她的語言。
無名小綠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沈成涵' 的評論 : 墮落? 失落更形象吧。
沈成涵 回複 悄悄話 張愛玲就是一個迷失在現實生活中,且逐漸墮落的文藝女青年(癡呆文婦)。
joshuamama 回複 悄悄話 看張的角度挺新穎, 寫得很好.
無名小綠草 回複 悄悄話 喜歡讀任何臉譜的文字,隻要出色,出眾。
huahualan 回複 悄悄話 不喜歡那種末世情調,也就不喜歡張的作品。她看人世太壞,有的時候顯得小題大作了。雖然《紅樓夢》也反映出末世情調,但明顯要大氣一些。拿審美對象來作比喻,人可以欣賞殘荷與枯草,但很難去欣賞虱子和排泄物,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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