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1, 星期一
陽光明亮火熱,最高氣溫93度,好象又回到了夏天。
這是我休假後第一天回去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朋友們貼心地在我桌子上放了盆生機盎然的綠葉盆栽,還有一顆可愛的小南瓜。我的心都被點亮了,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回到朋友們中間,真是太幸福了!連正等待我的工作也很可愛!
下午去看 MO Dr.B。她分析了我的情況,我的各種指標都在可做可不做化療的灰色地帶:Oncotype 分小於18分可以不做,高於30 分建議做,我的分數介於兩者之間;腫瘤小於1厘米可以考慮不做,我的腫瘤1厘米;Ki67 低於20,腫瘤分級為grade 1 可以考慮不做,我的Ki67在20-30, grade 2。最後一根稻草,不,最後一塊鐵板,是我的年齡(<45),Dr.B 如Dr.A預測的那樣,認為我還年輕,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盡最大的努力把可能存在的癌細胞消滅降低複發率是值得的。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和醫生說我要考慮一下。
晚上大量閱讀有關化療的資料,查看我的治療方案用的化療藥物的藥理和各種可能的藥物反應和副作用。
生活和我開了個殘酷的玩笑。我一向自以為堅持健康生活模式,飲食營養健康,吃新鮮蔬菜和水果,堅持鍛煉,作息規律,可是現在卻要主動選擇開門揖盜把大量的野蠻霸道極有攻擊力的藥物輸入全身的血液裏,無差別地對可能正在活躍的癌細胞和正常細胞進行屠戮,把我的身體變為慘烈的戰場。
我的醫生說給我的化療藥物類別和劑量都是化療中最輕的,不會影響心肺肝腎血液等重要組織,不會對身體有長期的副作用影響,最大的可能是在化療期間有短期的不適反應,但是我年輕而且健康狀況良好,很快就能恢複得很好的。
我可以忍受化療帶來的所有不適和痛苦,可是很難麵對這樣強大的心理壓力:接下來的長達幾個月的治療期會使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真的是個病人,而且病得不輕。失去頭發更加給我從外表到心理都貼上了“癌症病人”的標簽,使我不能再自欺欺人地混跡在健康人群中。雖然醫生一再讓我放心,不會對身體有長期的影響,我心中的疑慮並沒有打消,我還能回到健康的狀態嗎?
10/12,星期二
一夜聽雨無眠。
突然氣溫驟降,最低氣溫53度。一早起來,去看RO Dr.D。陰雲滾滾,大風好象快要把我的小車掀翻了。出門沒多久,路上有個車禍,堵了很久的車。上了高速公路, 又一起車禍,車流緩慢地流動。我多花了四十多分鍾終於到了醫院。和Dr.D談過後,取消了本來要開始的放療計劃。
下午去看另一位MO Dr.C (for second opinion)。路上又遇到車禍堵車。生命真脆弱啊!Dr.C 非常耐心細致地回答我的所有問題。她的意見和Dr.B一致,認為以我的年齡還是做了化療安全。她說哪怕隻降低複發率的一個百分點,都值得我們全力以赴去爭取,絕不能給癌細胞修養喘息卷土重來的機會,否則當它再來的時候,可能變得更加凶惡,和癌症的戰爭會比現在要嚴峻得多。所有我擔心的可能的副作用,在癌症的威脅下都不算個事,更何況以我的病情,藥物和劑量根本不會造成長期的影響,短期的副作用都是可逆的,隨著化療結束會消失。她打破了我對號稱最好治的乳腺癌的一絲幻想,讓我更加看清楚癌症的猙獰麵目。她說,“Now you still have the valuable opportunity to be permanantly cured. Don’t give it up. (現在你仍然有永遠治愈的寶貴機會,不要放棄。)”理智上,我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和真理,而且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關心病人。我不得不認真對待她和Dr.B 兩位本地區最好醫生的一致意見。我問她,如果我決定做化療,什麽時候開始呢?她說,“The sooner the better(越快越好)! ”
經過病友們推薦的專門為女性癌症病患者提供各種服務產品的專賣店。牆上和架子上安放了各種各樣多彩多姿的假發,頭巾和帽子。回來對先生感慨道,“看著這麽多漂亮的假發和頭巾,覺得特別美麗而淒惶。女人在無論怎樣的摧殘下,愛美的天性都無法泯滅。”
先生一向愛說大實話,“可是人都會變老變醜的啊!你早晚會有一天要麵對自己不再年輕好看的時候。”
我說,“我可以接受自然地老去,老了也不等於就變醜了,我會努力作個優雅美麗的老太太。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但是這個規律的順序是生而為人,逐漸老去,麵對疾病,最後走向死亡。為什麽到我這裏就未老先病順序都亂了呢?”
先生說,“你不要老是糾結於這些無關緊要也無法改變的問題。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病徹底治好。生死麵前,頭發算什麽?!隻要不留下長期的影響,一切痛苦都會過去的。頭發也會長出來的。就算真的有10%的風險長不出來,我不在乎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隻要你好好地活者,健康地活著。”感謝先生總是以理工男堅如磐石的理性讓我九曲十八彎的心思不至於迷途。
晚上我流著淚和神禱告,“主啊,為什麽我要經受一次又一次的苦難?”約伯在經曆一次次災難打擊後,雖然不能理解,但他一直都堅信神。我愚鈍而軟弱,我也無法理解,我隻會象個不講道理的小學生那樣和神祈求,如果苦難是人生必修的功課,我可不可以不要參加考試?
我的病友P 對我說,“活著就是王道,要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我說,“如果活著就是在各種痛苦中掙紮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她沉默了一會兒,寫道,“我特別理解你。”可能在別人眼裏我很脆弱,那麽多比我嚴重的病人都能勇敢地接受治療,為什麽我不行?隻有經曆過了,才能理解癌症病人不僅要和癌症鬥爭,還要和壓力焦慮抑鬱做鬥爭,隨時隨地都可以陷進沼澤的深淵。然後她說,“想想孩子們吧!”然後我沉默了。
大寶每周都堅持回家一次。每次回來,他都要高高興興地和我說上半天學校裏的各種趣事。有時候我躺在床上,他就把作業也搬到我的床上,什麽話也不說,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我旁邊,忙自己的事。有時他會請我和他一起看孩子們之間很流行的日本動漫。小寶常常天真地問我,“你就快好了吧?你已經好了吧?”我有時候開玩笑地回答他,“你作個懂事的好孩子,我會好得很快。”他很認真地問我,“How can I make it? What shall I do? (我怎樣才能做到呢?我應該做什麽?)”
我的朋友和我說起她的孩子大學畢業要去加州工作了,作母親的種種牽掛。媽媽對孩子的牽掛是永恒而甜蜜的,這份合同有生之年沒有解約的時候。我的目標不應該僅僅是五年,也不僅僅是十年。即使他們以後長大成人了,希望我能一直這樣溫暖地注視著他們。希望他們無論什麽時候想回家了,都有媽媽在家裏等著他們。
我畢竟不是可以耍賴的小學生,我有很多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牽掛。我向神祈求,賜我智慧和勇氣,通過這個考試。
這一夜很長很長,好象沒有盡頭。我的眼淚也好象沒有盡頭。
10/13,星期三
一夜難眠。早上恰好在一個公眾號讀到梅洛的詩,“夜雖長,但已過去。”總有一些文字可以撫慰我們的心靈。我好象聽見神在回答我的禱告。
去上班,看到桌上的盆景,每一片綠葉都蘊含著無窮的生機。想起前兩天在家裏看的電影<Theory of Everything>, 霍金坐在輪椅上做演講,他說, “However bad life may seem, there is always something you can do, and succeed at. While there's life, there is hope.(無論生活可能看起來很糟,總有一些你能做的,並且做得很好的。隻要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Yes, while there's life, there is hope;while there is hope, there is life.
今天風停了,暖和多了。趁著我的頭發還在,姐妹們幫我在公司的湖邊照了幾張相。
後記:
小時候看日本連續劇《血疑》,幸子住院化療,幸子的媽媽得了重感冒也想堅持到病房去陪護,因為擔心同病區的病人會把真實的病情透露給幸子。幸子的爸爸堅決不同意,正在化療的病人傳染到感冒會十分危險致命的,他一麵安撫媽媽說那個病區的白血病病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情況,一麵傾向於把實情告訴女兒,相信女兒足夠堅強。作為一個父親,他的內心非常矛盾而痛苦。親友們為了保護幸子,想方設法地隱瞞情況,產生了很多戲劇衝突。
亞洲文化圈對待疾病和生死的態度都很相似。而美國,醫生要保證每個病人的知情權,不會有任何隱瞞。有時候,作風還很粗曠,活檢報告可以通過電話直接告訴病人,哪怕我正在開車。我直接和所有的醫生們討論我的病情和治療方案,並且努力學習相關知識。
對疾病的了解有時候是雙刃劍。一方麵有利於病人對預後及治療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決策,一方麵會加重病人的心理負擔和焦慮。
我所了解的一些態度樂觀的病人,有些是真正的勇敢堅強有非常通透的人生態度或者堅定的宗教信仰;有些是直到所有的治療都結束了依然對病情糊裏糊塗知之甚少。
真正的勇士是敢於直麵慘淡人生的人。然而現實生活中,捫心自問,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勇士呢?
我從來就是個膽小怯弱嬌氣的人。感謝神賜予我的勇氣和信心,使我可以勇敢地麵對癌症這個“伏地魔 ”,了解它,戰勝它,而不是被You-Know-Who 或He-Who-Must-Not-Be-Named 之類的恐懼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