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始化療,我的生活就進入了每三周一循環的節奏。好象坐過山車,第一周急遽墜落,無限探底,疲於應付各種如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的問題;第二周緩慢往上爬行;第三周回到地平線,基本恢複正常,除了依然比較虛弱易疲倦。
這個過山車的設計沒有不斷往高處更高處攀升的部分,它的最高點就是地平線:平常普通無病無痛的每一天。這個遊戲規則使人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不致於絕望,一切都會過去,會慢慢好起來的,堅持下去就能看見希望;也使人回到地平線線時無比珍惜每一天平凡的日子(從前被我視為理所當然而熟視無睹的),這樣的日子貌似無限循環其實是可數的。
所有人生的高低起伏都被戲劇性地濃縮在這三周的循環裏。
11/8,星期三
醫生說化療的劇烈反應一般出現在第3,4,5天。但是我的磨難從輸液當天晚上就開始了,到第三天到達高峰,第四,五天持續略有減弱。第七天後明顯好轉。肚子疼,腹瀉,吃了醫生給的藥,不腹瀉了,還是肚子疼,感覺腸子一寸寸地疼,大約就是所謂的“肝腸寸斷”。我大約能想象出楊過在絕情穀吃的”斷腸草“是什麽滋味了。口幹,嘴巴裏如火燒,沒什麽味覺,當然也沒什麽胃口,以完成任務的決心把每頓飯塞進去。最難過的是由於打了升白針,骨髓急速產生大量白細胞,全身骨頭和肌肉都疼,好象被壓路機碾過。每一個我從來沒注意過的犄角旮旯裏的細胞都在喊疼。這麽麻煩,不如幹脆把我回爐重造好了。每天遵醫囑服用Claritin(抗過敏藥,從化療開始每天服用一粒,連續五天,用來減輕升白針的影響),也無濟於事。
我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在昏睡和疼醒中交替。非常虛弱,所有的生命力好象都流失在一片荒漠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隻餘一具沒有生機的軀殼。Julia Roberts 在電影《Eat, Love,
Pray》中來到印度修行,學習靜坐,她怎麽也無法領會,不僅身體,她的大眼睛裏都是滿滿的不安定。其實靈修很簡單,首先要把自己徹底放空,靈力才能進入。象我這樣,虛弱到極點,連一向活躍的大腦也徹底空空,最接近生命的本質。
第三天,最難受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煎熬,突然收到大學同學W的微信,說從北京來達拉斯開會,下午就從洛杉磯飛來,要給我一個突然襲擊。這突然襲擊的準頭也沒誰了。我隻好告知以實情。我生病的事情並沒有告訴同學們。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何必徒增煩憂?我的炸藥包顯然比他的突然襲擊威力要大。他要過來看望我。那可不行。我剛遇劫,正閉關修煉,要重新修煉成人形才會出山見人。
第四天藥物過敏開始。以port 為源頭,一大片火紅的火焰一直蔓延了到頸部,起了無數小山丘,奇癢到骨頭裏。然後神奇地停下來,沒有禍害我的臉。藥物過敏是比較少見的副作用,一般出現在第一次或第二次輸液時。護士會嚴密監控,一旦出現藥物過敏,會停止輸液調整用藥。我的藥物過敏延遲了三天,先蓄勢待發,然後以迅猛的勢頭呼嘯而來。和醫生電話交流後,醫生開了藥。好學的我google了一下藥理,主要降低中央神經係統的敏感性和活躍性。所以神經粗線大條是福氣。有位教育學家寫文章說,“敏感是藝術家的天賦。要從小培養孩子對文字的敏感,對色彩的敏感,對音樂的敏感,對一切美好事物的敏感。”我很想和他研討一下,那麽孩子對痛苦的敏感不也同樣增加放大了很多嗎?
第三四天,臉上罩著一層黑氣。我開玩笑說,“明天萬聖節,我不用化妝就可以扮鬼了。”小寶湊過來仔細看看,斬釘截鐵地很不屑地說, “You are not scaring at all! (你一點都不可怕!)”有天我戴著眼鏡找了半天眼鏡,於是懷疑又中標了副作用視力模糊(blur vision) 和記憶力損失(memory loss). 耿直boy 小寶替化療鳴不平,表示化療不背這個鍋,“ It's not
chemo's fault. You often did that kind of stupid things before. (這不是化療的錯。你以前也經常幹這樣的傻事。”)我生病以後,弟弟總是力求從方方麵麵證明everything is normal. 我想我是著相了,應該象小寶那樣保持正常的心態,不要陷進有的沒的副作用的泥坑裏。我問小寶,“我很快頭發就要掉光光,你怕不怕?”他毫不在意地說,“Then you will buy a lot of beautiful scarfs, hats and wigs. (那麽你會買很多漂亮的絲巾,帽子和假發。)”知母莫如子啊!
第七天,情況明顯好轉。W後天要回國了,我想請他明天吃晚飯。我鼓起很大的勇氣做這個決定。這是我人生中最狼狽的時候。此時的我,離修煉回人性還有一定距離,病體支離,形容憔悴,精神萎靡,內心淒惶。可是自從意外生病以後,我對“下次” “以後” “明天”之類的字眼感到嚴重的不確定性。多年的老同學,彼此見證過最青澀的年華,再見證一次最狼狽的時候,也無所謂。
第八天,我很快就不用糾結了。氣溫陡然升高到90度,我的體溫差點也升高了。早上起來就頭疼,開始是一隻小錘子在左邊的腦子裏執著地一下下敲,很快整個頭都沉重地快要壓斷脖子。喉嚨也疼。我趕緊取消了晚上吃飯的計劃,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一下昏睡到傍晚。還好沒有發燒,而且臉上的黑氣褪去,臉恢複成正常了。過敏也大大減弱了,沒有那麽紅和癢了。
我一天天好起來,非常享受兩次化療之間風平浪靜的日子。兩周後,除了容易疲勞,我基本恢複正常,體重也沒增沒減維持在89.5磅。從第十三天開始,大批頭發開始前赴後繼地陣亡。梳頭時,頭發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我應該是“朝如青絲暮成灰”。《悲慘世界》裏芳汀迫於窮困,把一頭美麗的長發賣了十個法郎,悲痛欲絕。我已經沒那麽多愁善感了,就當是人生中的一次修行吧。
我在病中無法讀大段的文字,就翻閱蔡誌忠的漫畫解悶。在《禦風而行的哲思-列子說》,他說,“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珍惜福分,順應天意,熱愛生命,無懼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