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歐洲度假回來,又重溫了一遍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2011年影片剛上映時,我並沒有很喜歡它,覺得簡而言之,這就是一部以浪漫之都巴黎為布景,糅雜了眾多小資元素及歐美文學藝術史講義,一個文藝青年充滿夢囈的喃喃自語的小資電影。然而伍迪艾倫把這部電影拍得很唯美,這是他寫給巴黎的情書。我重溫這部電影主要是為了精彩的片頭。伴隨著美國爵士樂天才Sidney
Bechet娓娓道來的高音薩克斯風,他用將近五分鍾的鏡頭展現了巴黎一幅幅美麗的畫麵:塞納河,盧浮宮,凱旋門,凡爾賽。。。直至華燈初上,璀璨的埃菲爾鐵塔照亮了巴黎的夜空。
再次重溫電影,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
午夜鍾聲響起,就是灰姑娘的夢醒時分,她必須趕緊坐南瓜馬車回到現實。而巴黎的午夜鍾聲是Gil 夢開始的時刻。Gil 是好萊塢成功的劇作家,但是他一直想寫一部長篇小說。Gil 和未婚妻Inez來到巴黎度假。深夜,Inez和朋友們去舞會盡歡。Gil 獨自徘徊在街頭迷了路。午夜鍾聲響起時,一輛老爺車經過他麵前,車上的人們高舉著盛著香檳酒的高腳杯,熱情地邀請他。Gil於是稀裏糊塗地上了車,來到了1920年代的巴黎,他心目中的黃金時代。Gil到了一個群星閃耀的沙龍派對,並結識了風頭強勁的Scott Fitzgerald 和他年輕美麗的太太Zelda Fitzgerald(難怪Fitzgerald 能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把奢華和空虛,喧鬧和寂寞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Fitzgerald 夫婦帶Gil 去了一個小酒館結識了海明威。Inez 的朋友想幫忙看看Gil 創作的小說提提建議,Inez 婉拒,說Gil一談起他的小說就對任何試圖評論的人毫無尊敬。但是當Gil 遇到海明威時,巨大的驚喜使他語無倫次,看起來象個白癡。他迫不及待地想請海明威評論下他的小說。海明威斷然拒絕,說,“我會恨它。如果它很糟糕,我恨糟糕的作品。如果它很棒,我更恨它,我會嫉妒,你不會希望得到另一個作家的評價。”這就是文人相輕嗎?海明威把Gil 引薦給巴黎文藝界的教母Gertrude Stein. Gertrude 曾經對海明威說過,“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 (You are all a lost generation)。”海明威把這句話用作《太陽照常升起》的題詞。Gil 見到Gertrude時,她正在教訓畢加索。Gil愛上了畢加索的情人Adriana。 Adriana 心中的黃金時代是19世紀。於是他們坐上馬車穿越到了19世紀。。。。
一座城市的底蘊不僅在它的輝煌顯赫的的名勝古跡,也蘊藏在每一棵古老的樹,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每一條貌不驚人的小巷。。。影片開始時,Gil 坐在 巴黎左岸Shakespeare & Company 書店前的露天餐桌邊喝一杯啤酒。這是海明威曾經經常光顧的書店,也許他也曾坐在那張餐桌前喝一杯咖啡。當你走過一間普普通通的洗衣店,那裏也許曾經舉辦過衣香鬢影高朋滿座的沙龍。Gil 說,“The past is not dead, it’s not even past.” 在伍迪埃倫的眼裏,巴黎的黃金時代一直都充滿生命力地活躍著,這個城市存在著好些平行空間。他甚至不用借助任何高科技的時光穿梭機器,隻要午夜鍾聲響起時,乘坐一輛老爺車就可以到另一個時空。
梵高說,“對我而言,夜晚比白天更有活力,更有豐富的色彩。看天上閃爍的星星,地麵明亮的燈光,很美也很安詳。”夜晚比白天更有活力,是因為夜晚,城市洗淨了浮華和喧囂,展現出歲月沉澱後醇厚的魅力。在佛羅倫薩的夜晚,我們散步到古老的Ponte Vecchio 橋頭,街頭藝人彈著吉他唱民謠,熱情的觀眾圍了一圈圈擊掌和唱,戀人們忘我地在橋頭擁吻,皎潔的圓月溫柔地凝望著Arno 河,幾百年的時光就這樣流淌過去了。在威尼斯的夜晚,我們迷失在小巷裏。朋友說,“到威尼斯來,一定要體會一下迷路的感覺。”這是什麽樣的感覺呢?不知今夕何夕。很可惜,在巴黎時,雖然住在盧浮宮的附近,我們卻沒有夜遊巴黎。荷槍實彈神情肅穆的武裝警察無不在提醒我們隨時可能的恐襲危險。和今天相比,2011年時的巴黎也算黃金時代吧。
Gil 初到巴黎度假時,無論事業還是愛情,表麵的光鮮亮麗掩蓋著重重矛盾和掙紮,所以他更加向往過去那個黃金時代。他是個商業上很成功的劇作家。可是他是怎樣自我評價這種成功的呢?Inez 的媽媽Helen說他們昨天晚上去看了部很精彩很有趣的美國電影。Inez 問她,“誰在裏麵?”Helen 說,“不知道,我忘記名字了。”Gil 說,“Wonderful but forgettable. It sounds like a film I've seen. I probably wrote it.”他對自己迎合市場需求寫的東西內心很失望鄙薄吧。一個有著理想主義的作家的夢想是即使穿越了歲月他的文字依然能夠抵達人們的靈魂深處引起共鳴,而不是forgettable。這也許也是伍迪埃倫的自嘲。我們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所從事的工作有時都會有些不滿。即使Pepsi公司可樂部門主席Sculley 也會覺得自己隻是在賣糖水,被Jobs 用“改變世界”忽悠去蘋果。
Gil 很愛他的未婚妻Inez。她漂亮性感迷人,出身於優渥的富裕家庭。俊男靚女,非常般配。但是實際上,他們非常不合適。她的精明的父親雇傭私人偵探跟蹤Gil。她的媽媽情願花$18000 買一把古董椅子,經常掛在嘴上的是, “Cheap is Cheap. That’s what I always say. “ Inez 喜歡購物,跳舞,希望Gil 繼續保持作一個商業成功的劇作家。下雨時,Inez 匆忙鑽進出租車裏,覺得Gil 想雨中漫步的念頭很白癡。Gil 滿腔熱情地邀請Inez 一起造訪他的黃金時代,但是Inez 沒有耐心等到午夜鍾聲響起就走了。無人分享,無處傾訴,是感情中最大的孤獨。
影片的最後,Gil意識到“That's what the present is. It's a little unsatisfying because life is unsatisfying.”,決定直麵現實。他和未婚妻分手了,也和他在1920年代的soul mate Adriana分手了,並且決定搬到巴黎定居。午夜鍾聲響起時,他沒有選擇再乘上老爺車回到1920,而是巧遇了他在舊貨店偶然認識的售貨女孩。很巧,他們喜歡聽同樣的音樂,也同樣喜歡在雨中漫步。他們一起漫步在雨中,這是巴黎最美的時刻。
如果用《午夜巴黎》來鑒別真偽文藝小資的話,我就是個偽文藝小資。我也喜歡在雨中漫步,但是我隻享受撐把美麗的小花傘在雨中漫步。無論對現實還是夢想,我都撐把傘保留了一個安全的距離。
蔡康永有一次在辯論“這個世界應該取消謊言嗎?”時,懟對手高曉鬆說,“當高曉鬆說生活還有詩和遠方時,我欣然相信。我沒有揪著曉鬆的領子質問他,‘遠方在哪裏?!’”遠方是個謊言嗎?遠方在哪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Gil的遠方在1920年代的巴黎,後來他在夢想和現實之間找了個平衡點,搬到了現實中的巴黎。毛姆說,“我們竭盡全力,過著平凡的一生。”對於竭盡全力過著平凡的一生的平凡的我們,詩不僅在午夜巴黎,而且也在此時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