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我說的“天公”,決不是指老天或者蒼天。他是台灣後輩學人對黃天才先生的尊稱。
黃天才,廣西陽朔人,中華民國資深報人,曾任《中央日報》社長;中央通訊社長,董事長;著有《新聞人物訪實錄》、《中日外交的人與事:黃天才東京采訪實錄》、《世紀宋美齡:走過三個世紀的傳奇》、《勁寒梅香:辜振甫人生紀實》、《從叛逆少年到名人本因坊:林海峰圍棋之路》、《我在38度線的回憶》……
天公一生,學力如海,著作等身。他在駐日當特派員的二十六 年間,正是張大千滯留國外,穿梭巴西、美國和日本之時,由此,他和張大千結下了很深的友誼。
張大千在日本印刷出書,購買筆墨顏料,以及與日本藝術家之間的人事活動……均由黃天才代為打理和溝通;張大千的最後傑作,為日本華僑商會會長李海天畫的《廬山圖》,就是黃天才做的介紹人;當張大千得知京劇演員郭小莊急需一副戲裝水袖時,就托黃天才在日本定製,然後急速由中華航空公司運往台灣……他倆的友誼,一直維持到他參與張大千的治喪委員會,送張大千的骨灰到摩耶精舍的“梅丘”封厝為止,長達二十餘年。
我和天公相識於二〇〇九年一月,那時台灣曆史博物館老館長何浩天先生仙逝,我去台灣奔喪。那時我的《張大千演義•海外篇》剛完成,為了寫第三部“歸根篇”的需要,我急需要找張大千歸回台灣後的一些知情老友采訪。承蒙張大千學生孫家勤先生的介紹,在台北市濟南路“永豐金融投資公司”的辦公室見到了了天公。
那時他已經退休。據他自己介紹,在一家朋友開設的公司幫忙,這是朋友給他留著的辦公室。
辦公室很闊氣,牆上掛著名人字畫,紅木案台上擺著幾對瓷瓶。紅木寫字台放在辦公室的中間,我坐在他對麵,陪同我的羅旭彰先生在一旁錄像。
那天天公很高興,談起他和張大千的往事時,娓娓道來,毫無倦意。臨別時,他送我一本北京明軒拍賣公司的圖錄,說他最近拍掉了一批收藏多年的扇麵,其中有不少是大千早期的作品。那天他談鋒甚
健,一直到天黑還不讓我走。他那寶貴的回憶我都做了錄音,留待我寫第三部《張大千演義•歸根篇》時所用。
今年年初,聽說他的新著《張大千的後半生》出版了,我又去台灣拜見他。
那天他在電話中的聲音很孱弱,說近期體衰多病,正患感冒,在看醫生,問我何時離台,我說還有五天。他說希望我離台前一天給他電話,設法見一次麵。
臨走前一天,我給他電話。他抱歉地說,他住院了,如果我不介意的話,希望到台北長庚醫院的病房裏和他見麵。
我敲開病房的門,天公和他的夫人已經等候在那裏了。
一年多不見,天公雖然麵帶病容,但談興依舊,他跟我談撰寫《張大千後半生》一書的甘苦,自訴歲月無情,和大千熟悉的老友已經存世不多,為此他再體力不支,也要堅持把書寫完。他送我簽名贈書,還托我帶書給大陸的張大千子侄,以及幾位研究張大千的專家,鄭重、李永翹、楊詩雲、曹公度、曾迎三……
那天我怕過多消耗老人的體力,於是把主要的事情談完後,就告辭了。從告別的眼神中看出,他還有許多話要跟我說,是啊,老人病中的孤寂是可以理解的。
上個月,我又去了台灣,老人在電話中聽到我的聲音,非常高興。他告訴我,按中國的虛歲計算,今年已經九十歲了,自覺體力日非,沒有人攙扶已經站不起來了,歡迎我下午三點後去她家中,因為午睡後精神比較好。
我是和羅旭彰先生吃午飯時給他通的電話。他約三點鍾見麵,眼下還有兩個多小時的空閑。羅先生知道我有逛舊書攤的癖好,牯嶺街和羅斯福路的幾家舊書店是我常去的地方,正好牯嶺街離天公的住所不遠,我們決定去那裏消閑。
這幾年台灣的舊書行業,日益蕭條,原先生意興隆的書店,每年都在關閉。前幾年我牯嶺街去淘書,認識了“鬆林書局”的老板蔡先生,一位近八十歲的老人。和他聊天,他一開始就埋怨當今所謂博士政要,如陳水扁之流,諷刺他們沒有國學常識,個個狗屁不通,還喜歡賣弄學問,附庸風雅。他問我大陸的情況,我告訴他,大陸官員的素質比台灣更為不如,四九年以後的曆次政治運動,已經把中華民族三千年的傳統文化攔腰斬斷,有正義感的讀書人已經被趕盡殺絕了,眼下重用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郭沫若……
老人聽罷,黯然不語。
今次我路過蔡先生的書店,隻見大門緊閉,給人“去年今日此門中”的惆悵,我默祈他老人家身體健康。
一路瀏覽,來到牯嶺街稍頭的“書香城”書店,進門看見兩大捆“傳記文學”,堆在一旁,約摸八十來本。我問主人價格,答曰,每本八十元。我粗略翻了一翻,因不是全套,也就放棄不戀。
“傳記文學”,是台灣一份知名的曆史文學月刊,由劉紹唐先生於一九六二年創辦,猶如大陸中央文史館出版的“文史資料選輯”一樣,登載了許多自傳、評傳、年譜、回憶錄、名人日記、照片……不過內容比大陸出版的翔實可靠,因為它沒有經過有關單位的“政審”。我初來澳洲,僅管手頭拮據,但兩本雜誌是必買的,一本是“大成”另一本就是“傳記文學”,後來因有事回國,把這些書和字畫寄放朋友家中,回澳後屢次催討,久索不還,礙於臉麵,隻能徒呼何何。
於是收集全套“傳記文學”是我一大心願。
下午三時,我在羅旭彰和彭朝光兄的陪同下,準時來到天公府上。
天公偃臥榻上,因為不能起立迎接我而表示歉意。
一陣寒暄過後,他談起了對自己多年搜集資料和藏書的處置問題,說關於張大千的資料已經答應捐給羲之堂出版公司了,多年的藏書,前不久也給一家舊書店收去,說這話時,臉上露出一種無奈和不舍。
說罷,他在護理人員的攙扶下,帶領我們三人參觀他的書房。
書房裏書去架空,一片淩亂,從寫字台的積塵看,他已經好久沒有辦公了。
他痛惜地說:“書店的姐弟兩人,從這裏拉去了整整七車的書。”說著又輕輕地補充一句,“我老了,已經沒有時間讀這些書了。”
我聽罷頗為淒涼。
我掃視四周,隻見空曠的書櫥頂上,還孤零零的橫著一排全套的《傳記文學》。
我不由問:“這套書,書店怎麽沒有收去?”
他苦笑道:“書店老板說,店裏還有幾套存貨,沒有賣出去,所以不收了。”
我心頭一亮,真遇上了“人在燈火闌珊處”,便抑住欣喜問:“天公,你想要多少錢出讓……”
“不要錢,最好現在馬上有人拿走,我正擔心剩下的殘書沒人收拾。” 天公接口道。
“不行,無功不能受祿,您老開個價吧?”我不好意思道。
“什麽開價,你現在就拿走,我還要感謝你呢。”
幾經謙讓,我恭敬不如從命,接受了老人的饋贈。
他見我答應了,說:“這套書還缺幾本,是我查資料時,用後沒有及時放回原處,等我叫人找齊了,一同送給你。”
我接受了他的饋贈,使他鬆了口氣。他關切問:“你什麽時候來取書。”
在一旁的羅旭彰兄接口道:“現在就取。”
正是巧極了,我每到台北,總由羅旭彰兄開著一輛工具車,帶著我四處遊蕩,想不到眼下正好派上用處。
在一片道謝聲中,羅先生和彭先生幫我把書搬上車。
出得門,我囑咐羅先生,把車直接開往郵局,將書寄往我澳洲的“食薇齋”寓所,因為那裏沒有文化特務,可以自由治學。
一次偶爾的拜訪,想不到意外得到我追遂多年的全套《傳記文學》。我解釋不清是什麽因由,使我得到這份福報,莫非是我花幾十年的功夫研究張大千,是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在九泉牽線……莫非是佛陀說的“因緣”;莫非是……
我又想起了人生的無常,聚散的無奈,想當初天公為了收集這些書,一定花費了不少精力,和每個書籍愛好者一樣,集腋成裘,得之欣喜,甚至秘不示人,然而然而的一切,又墜入九九歸一的黑洞……
我想不出用什麽話來感謝天公的賞賜,在回澳洲的飛機上,我作了一首打油詩,聊作對天公的感謝吧——
我盼天公似彭公,八百高壽南山鬆,
我勸天公重抖擻,秉筆千秋寫大風。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