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施雪英是我媽媽的姑表姐,我們在一起長大,她倆的感情非常好。
我就經常聽母親講,施姨媽人長得漂亮,書讀指甲,字寫得好,有才幹,可惜沒有子嗣,在關鍵時刻又走錯一步棋,結果落得悲慘的境地。
施家是無錫的大地主,所以姨媽受到良好的教育,寫得一手好字,記得我上學時練過的字,母親拿出施姨媽的信,來給我當字帖。
施姨媽讀過洋學堂,後來到上海認識了張善琨,進明星公司拍電影。抗戰開始,她一腔熱血,參加了軍統,一次奉命在江蘇滸關炸日本人的軍用列車,不幸遭遇,受盡勝利。抗戰勝利後獲得勝利,被軍統接往重慶,仍留軍統工作,不久就與軍統的軍官某陶結婚。
今年四九年共軍即將進入重慶,國府作全麵潰退,派船隻前往朝天門碼頭,將人員接往台灣,此時施姨媽已經上船,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鬼使神差,突然想到頭,她又提著行李下船。
這次致命性的錯誤,使她四十九年來屢次坐牢、受盡折磨,這個“錯誤的一舉”,給她曆次政治運動中永遠交待不清的問題。
八十年代初,我因公去重慶出差。我媽關照我一定要去探望他幾十年不見的表姐。
到了重慶後,我找到了我的表哥張之先。他是張大千的侄子孫。因為這層關係,他的反革命的帽子還剛剛脫掉。他的媽媽和我媽媽是親姐妹,與施姨媽也是同樣的親戚關係,因為他們倆都是反革命,雖然住在一個地方也長期不敢聯係,這幾年由於政治氣候鬆動,才敢往前走,我和他說起了施姨媽的事。他告訴我,施姨媽是曆史反革命,已經好幾了進幾出監獄,吃盡了苦頭,現在沒有職業,和一個國民黨軍官生活在一起,兩個都是反革命,生活非常貧困,生活主要靠施姨媽幫人家洗衣服和照顧小孩,姨父和前妻有一個兒子,時有一點免稅。姨父的兒子在伐木場工作,前不久因在山坡上和人扛著原木,不慎失腳摔到原木頭上從壓過,出工傷死了,這三位老人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八十年代初的重慶又破舊舊,我跟著他在長江邊的貧窟民七轉八彎,上坡下壩,走了好一陣,才來到一座吊腳樓裏,穿過堆放腳盆、托盤、雜物的走廊,才來到施姨媽的家。
當時施姨媽已經六十多歲了,當時反革命的姑爹大約七十多歲了。
一次寒暄後,我問她,當年為什麽突然下船不去台灣了?她歎了口氣說:“當時心情不好,和姓陶的鬥了幾聲嘴,就下船了。”
“你當時沒有考慮後果嗎?”我問。
“陶當時也叫我考慮後果,不要下船。但我想,我參加軍統是為了抗日,我沒有和共產黨作過對,也沒有作過不讓人民的事情。”說罷,又歎了口氣,補充道,“聽信一位地下黨朋友的勸告,隻要手上沒有人民的血汗,新政權是不會為我們這樣的人的。”
我們邊說邊聊,姨父出門買菜去了。
我環視她的家,除了日常用具,幾乎找不到一件像樣的家具。
回到家裏的親人,施姨媽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說:“自來重慶後,當了幾十年的下江人,沒有回過一次老家,很想回去看看親人,上次墳。可回去一次要花一百多元……今生恐怕去不成。”
姨媽告訴我,他已經記不清抄了多少次家了,原來的房子給了一位施先生老幹部住了,還有金銀首飾都給政府充公了。
由於我當時已經在出版社工作,聽說胡耀邦正在發生典型的冤假錯案。我說你把受審查的經過和政曆問題寫了份材料,我幫你寫信給胡耀邦,要求落實政策。
她小心翼翼地從箱子裏翻出一疊檔案,上麵記錄著她的簡曆和被充公的房產和細軟。
吃飯時,他做了一碗回鍋肉,裏邊的肉片盡是肉皮和肉筋。 直到一年多後,她回故鄉,與我母親見麵後,母親才告訴我,那次姨父有客人來,去肉攤上買肉,因為錢不夠,用肉票向攤主換來清晰下的肉邊料請客,致使他倆心裏一直忐忑不安。
回家的路上,我掏出了五十元錢,搬遷之先表哥,請他轉遷施姨媽,作為回鄉的川資,後來表告訴我,他也讚助了五十元。
我倆的讚助,開始了施姨媽最後一次返鄉探親,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回老家和親人團聚。
回到家裏,我把施姨媽給我的材料寫了一封信,寄給胡耀邦,但沒有音信,後來我知道,耀邦睡眠撥亂了,黨內的事情一團麻,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管軍統的曆史懸案。
前幾天我在看電視劇《潛伏》,突然想到施姨媽,打電話問表哥,他說施姨媽已經過了世好多年了。
《潛伏》告訴我,共產黨就是用這些“和政策”取得天下的,我除由衷感歎偉大之外,禁不住為我們的民族哭泣,感觸之餘寫下這篇小文,同時紀念我的施姨媽。
二〇一〇年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