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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幗完人

(2018-05-09 16:38:40) 下一個

誌士之妻——戊戌變法中的女性

 2018-03-31 莊秋水 

閏妻如麵:

結縭十五年,原約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寫此信,我尚為世間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陰曹一鬼,死生契闊,亦複何言。惟念此身雖去,此情不渝,小我雖滅,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鳥,比翼雙飛,亦可互嘲。願君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我與殤兒,同在西方極樂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團圓。殤兒與我,靈魂不遠,與君魂夢相依,望君遣懷。

這封絕筆信,寫於監獄之中。僅僅一天之後,寫信人便被關在一個大鐵籠裏,被押送至宣武門外菜市口,在人山人海喧鬧聲中被斬首。據說在臨刑前,他對著圍觀群眾喊道:“為了救國,我願意犧牲我的生命,我願灑了我的血,但是今天每一個人的犧牲,將有千百萬人站起來繼續進行維新工作,盡其忠誠去反抗篡權”,然後,劊子手的屠刀舉起,他大聲吟道:“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發生在120年前的百日維新,一場雷霆萬鈞熱熱鬧鬧的變法,以政變和死亡而終結。

他原可以不死。

1898年9月21日淩晨,一直在西郊頤養天年的慈禧太後突然回宮。她以光緒帝的名義發布上諭,聲稱康有為“結黨營私,莠言亂政”,將其革職,並命令捕拿康有為和他的弟弟康廣仁。

當天,譚嗣同和梁啟超正在宣武門外北半截胡同瀏陽會館密談。康有為所住的南海會館被查抄,慈禧再度垂簾,這兩條消息很快傳到瀏陽會館,兩人為之一震。譚嗣同勸梁啟超到日本駐華使館,拜會伊藤博文,設法救助在上海的康有為。次日,譚嗣同到日本使館,把自己的詩文稿本托梁啟超保管,並勸他出走日本:“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

這段生離死別之語,眾所皆知。

譚嗣同

在皇權的翻雲覆雨手下,人人自危隻求苟全,譚嗣同卻始終保持著他的激情和勇氣。那種俠氣血勇,那種心靈豪賭,令他成為這場悲劇中最有魅力的人物。

而他在死亡來臨之前,寫給妻子李閏的信,卻寫得哀感頑豔。在任俠豪邁之外,這位悲劇先鋒、維新派的激進主義者展現了他的另一麵。他把自己和妻子,比作佛教西方極樂世界中“生生世世,同住蓮花”的迦陵毗迦同命鳥,希望在將來在西方極樂世界相聚。

 

由是,李閏進入了戊戌年的曆史時間之中,與光緒皇帝的妃子珍妃,和帝國的實權人物慈禧太後,是這樁曆史大事件中少數的女性身影。

1898年的秋天,一個名叫李閏的女子被告知,她的丈夫譚嗣同因百日維新的失敗而被正法。李曾經和譚一起為興女學和廢纏足而奔走。聽到了丈夫的死訊後,李趕到了家鄉所在的湖南省撫署,在中丞麵前以匕首刎頸,為丈夫之死進行抗議。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撕口傷口,憤怒地呼喊著丈夫的死刑執行官的姓名才斷了氣。最後入葬時,她銀牙盡碎,拳頭緊握,胸口還留著匕首的血印。

這段充滿戲劇性的描述見於當時的報紙。在民初記錄清代掌故逸聞的《清稗類鈔》裏,“貞烈類”裏也收錄了這個傳奇,名字就叫“李閏自剄殉夫”。李閏自己曾經編過一本曆代烈女傳,這本傳集裏收錄了明代一位烈女的故事,她為了給直言進諫含冤而死的丈夫楊繼盛伸冤,在皇宮麵前用短劍自刎。

如今,李閏也被歸入烈女這個譜係裏。她對丈夫的忠貞,和譚嗣同對皇帝的忠誠成為一種互相映襯的類比敘事。譚嗣同為國而死,李閏為夫而死,傳統價值被灌注到這出破舊立新的政治事件中。

但這個戲劇性的故事,卻並非真實的曆史。李閏沒有在1898年殉夫,她活到了60歲,目睹清王朝的覆滅,在1925年方才去世,。

李閏在18歲時嫁給譚嗣同。這樁婚姻雖然非常傳統,彼此都是遵從父母的意誌,但結果很不錯。據說一開始譚嗣同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但婚後和妻子相處得不錯。譚嗣同從少年時便才氣縱橫,李閏也是出身名門的才女(父親李篁仙為鹹豐六年進士,擔任過戶部主事)。這種背景讓兩人可以在精神上深度交流,以後逐漸成為了知己。譬如兩人一起學佛,譚嗣同在北上給妻子的離別信中亦有“十五年來同學道”這樣的話。

在譚嗣同被殺後,李閏自號“臾生”,表示自己乃苟活而已。她曾經寫過一首綢繆之作:“前塵往事不可追,一成相思一層灰。來世化作采蓮人,與君相逢橫塘水”。在另外一首七律《悼亡》詩,後四句更是摧折心肝:“已無壯誌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後塵。慘淡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

據她的孫媳劉萍君回憶,噩耗傳到瀏陽家中,已是深秋,落葉滿階,淒風苦雨,李閏呼天搶地,痛哭不已,一度昏死過去。有時她在寒夜孤燈下哭泣,譚嗣同之父此時已經罷官在家,在窗外對她說:“七嫂,你不要過分傷心了,使我及全家都很難過。你要知道,複生(譚嗣同的字)已不能複生了,他將來的名聲,必然在我之上,你應引以為慰。”(劉萍君:《先祖母李閏二三事》)按照傳統的禮法,寡婦是不能在夜裏哭泣的,李閏知道自己逾禮了,對公公表示再也不會那樣。這篇家族文獻中的李閏,與報刊所塑造的形象有很大的落差。這些段落顯露出李閏所遭遇的悲苦,難得地展示了一個女性的內心世界。

李閏的一生可謂悲劇之極,三歲失去母親,青年喪子,中年喪夫。在兒子不幸夭折後,她再沒有生子。在那個時代,原配無子,納妾名正言順,而譚嗣同一向反對納妾,他身體力行沒有為了生育後代而納妾。譚嗣同死後,他的侄兒兼祧作他的兒子,但不幸早亡,李閏不得不擔負撫育兩個孫子的重責。

瀏陽譚嗣同故居

1898年,是譚嗣同和李閏結婚的第15個年頭。是年5月22日,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譚嗣同準備到北京參加新政,他寫了《戊戌北上別內子》贈予妻子。這個帖子的內容和他的絕筆書頗多吻合之語,也有“迦陵毗迦同命鳥”的說法。這對夫妻之間應該是那個時代少見的誌同道合者。

甲午戰爭至1898年這段時間,是中國開啟現代性的一個關鍵時刻。女性問題成為凝聚過去和現在、舊與新之間的一個重大選項。維新派從不纏足開始涉入女性問題。譚嗣同說:“纏足之大惡……將不惟亡其國,又以亡其種類。”1897年,譚嗣同、梁啟超等人在上海發起“戒纏足會”,隨後譚嗣同在湖南創立了“不纏足會“。為此,李閏帶領家中大大腳仆婦走上街頭宣傳不纏足的好處。她還參與倡辦了中國女學會,這是近代上海的第一個婦女團體,該會的宗旨是討論婦女教育問題及其他有關婦女權利問題。

譚嗣同到達北京後,在等待光緒帝召見時,他給李閏寫了最後一封信。在信中,他頗為樂觀地談到了局勢:“朝廷毅然變法,國事大有可為。我因此益加奮勉,不欲自暇自逸。幸體氣尚好,精神極健,一切可以放心。”他勸慰妻子,往後一定會很忙,不能常寫家信,不要掛念;接著他又叮囑妻子:“寄上《女學報》及女學堂各書一包,此後如欲看《女學報》,可開出賣報之處,請唐次丞托人去買……”

《女學報》創刊於1898年7月24日,是中國第一份婦女報刊。這份報紙和1897年11月15日創立的“中國女學堂”,是維新派作為國家變革和女性教育的工具。譚嗣同希望妻子可以接觸到最新的刊物,了解女性在這個時代的責任。

而李閏亦不負所望,1912年,她捐出一部分家產,募集資金,創辦了瀏陽第一所女子師範學校,給女孩們學習的機會,造就了許多女性師資。據劉萍君回憶,李閏作為榮譽校長,每天都去學校,指導校務,和老師談話,討論教學問題。遇到經費苦難,也想辦法解決,不拖欠教師的薪水。

此外,針對社會上棄嬰和溺嬰(多為女嬰)的惡習,李閏創辦了空前未有的育嬰局,赤貧者送到局裏代養;次貧者部分代養,或補助;較貧者少量補助。無數女嬰得以存活。不僅如此,李閏還派育嬰局的管理人員深入鄉間,調查棄嬰和溺嬰的狀況,以期改造重男輕女等舊觀念。

一個舊式女性,曆經萬千悲苦,仍活出了新的精神維度。李閏60歲大壽,康有為和梁啟超合送了一幅橫匾,上書“巾幗完人“四個大字。無論是舊綱維還是新秩序下,這位女性都堪稱是一位真正的“女傑”,和她那位勇毅熱血的丈夫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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