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妹真名叫甘棠,我說聽起來像甘糖,甜甜的樣子,這名字有出處嗎?
她說,家裏長輩查典籍起的,來自詩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我想想說:你家長輩起這名字太有雅意了,如果簡單點就是甘露,甘甜,甘草,都是女孩兒的名字,但不如你甘棠的名字典雅。
“所以我文科好,理科不好,我對數字記不住,特別羨慕你這樣理工科好的,他們說你黑進什麽銀行係統,這怎麽做到的啊,犯法的吧?” 甘棠一臉緊張。
我說:沒他們說得那麽誇張,我可黑不進去,我不是黑客,長這麽白,我也隻能是個白客。
“白客又是什麽?”
“白客是黑客的對手,黑客黑進係統,白客進行係統守護,不過我也不是白客。”
“那我看你成天鼓搗電腦,你在做什麽呢?”
“很多啊,係統設計、框架分解、模擬仿真、算法實現、代碼編程、硬件軟件,不一而足。”
“你這四個字四個字地往外蹦,聽著挺有邏輯的,可實際做起來需要很多積累吧?”
“那是,這麽多年的基礎積累,以及項目積累,可不是白幹的。”
“你前麵說的黑客,他們入侵世界上的各種服務器係統,到底是圖什麽?”
“圖什麽?很多啊。要麽求財,利用他掌握的技術能力,竊取或勒索別人的財物;要麽圖待遇,希望獲得更好的待遇,做要挾做局都有;或者為權力,為地位,甚至為好玩為興趣為炫技。不過黑客是個中性詞,並不代表是貶義詞。”
“譚天,你腦子裏存了那麽多東西,腦袋也比平常人的大”,說話間甘棠把手捋捋我的腦袋,有點豔羨地說:“你每天晃蕩腦袋時不嫌累得慌嗎?還有,什麽東西都記得那麽清楚不累嗎?”
“有啊,這樣做時會聽到裏麵一腦袋漿糊在晃啊。”我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跟甘棠打趣:“也許吧,以後多少年之後,我腦袋裏的東西裝多了的時候,我想把我的經曆寫下來,把它們變成書變成文字,把這部分記憶從大腦裏卸下來,就不用占那麽多記憶容量了。”
“我感覺你把自己的腦袋當硬盤了,有點誇張,你平時跟人說話太計算機語言了,你對大腦的比喻,要麽就是CPU計算能力,要麽就是硬盤容量,要麽就是輸入輸出界麵和人機交互,譚天,你這樣的理工科思維得做些改變,加入點我的文科模式,才能更討人喜歡,嘻嘻。”
“哈哈,我要討那麽多人喜歡幹嘛,我討你的喜歡就好了。其實論反應的話,我屬於腦子會卡死、反應遲鈍的理科男,而你則能熟稔人際關係,在動態變化中能遊刃有餘,這樣搭配我倒是互相彌補。”
“譚天,咱們別總是商業互誇行嗎,你趕緊幫我把我的電腦恢複一下,我這剛去外企工作還有事情帶回來做呢。”
甘棠的筆記本電腦非常輕薄,我邊恢複她係統邊打開界麵:“你的登錄密碼是什麽?”
“520365”
“我愛你三百六十五天?這密碼也太簡單了吧,那這VPN的登錄密碼呢?”
“Ysyh69t!”
“什麽?突然這麽複雜?“
“其實很簡單,就是疑是銀河落九天加歎號,首字母大寫。“
“啊,你不怕這個忘掉?“
“不怕,因為上個月是Flzx3qc!,飛流直下三千尺,順著的。”
我像周潤發在賭神電影裏那樣鼓了鼓掌,點個讚,牛逼牛逼。
“譚天啊,你說我的閨蜜倪祝,你對她印象如何?”
“擱在女人堆中,她是最帥氣的假小子,若站在男人堆裏,她則是最颯的美女,性格豪爽開朗,挺容易相處的。”
“不是,我是想她還沒有對象,你周邊有沒有誰能配得上她?”
我身邊,盧曉?估計和她相處要被她捏地死死的;範哲?估計也會是個虐戀的狀態。我搖了搖頭:難,這男人婆吧,最好再觀察觀察,她找對象得慢慢謀劃,徐徐圖之。
周末甘棠在我辦公室處理工作時,我也正在忙實驗室項目的開發和聯調。中午時分開始有點餓了,周末食堂不開,我說咱們去宿舍樓廚房,自己做飯吃。甘棠說呀你還能自己做飯哪,厲害厲害,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理工科博士醉心在科研不會料理自己生活呢。
我說,那你是小瞧我了,我這些年在外生活,早就練就了自己生活的本領。來,我給你露一手,就做幾個菜吧,紅燒鯿魚、香菇雞肉這樣可好?
超市就在附近,我拉著甘棠去超市,看樣子她比我還十指不沾陽春水,凡是魚腥或肉腥的地方她都是墊著腳尖過的。我調侃甘棠,我師妹大學裏都是嬌驕二氣的主,這出國生活了後啥都會。甘棠說,是啊,人的潛力是無限的,真到了在國外生活的地步,我可能啥都得獨立自主來了。
我們買了鯿魚和烏骨雞,還有蔬菜、香菇、料酒和佐料等等,回到宿舍樓廚房裏,我收拾停當就準備操作起來。我圍了件廚房圍兜,感覺自己像個大廚了。甘棠說,我來打下手幫你洗洗吧。超市裏買來的食材怕有血,甘棠就衝刷得很幹淨,然後又用刀在魚身準備劃幾道。我看了說,還是我來吧,我怕你別切到自己手。紅燒鯿魚蠻好弄的,基本上油鍋熱好,把殺好的鯿魚放進去,然後在魚肚子上放生薑料酒,我看廚房裏三得利啤酒還特別多,還放了啤酒進去,不小心倒了近半瓶,甘棠說:大廚啊,你是打算燒啤酒鯿魚啦?
放了糖後,再蒸鯿魚那味就出來了,很香。
同時,我又燒了一鍋,準備煮香菇烏骨雞。我把雞肉都丟進去,甘棠說,你怎麽把雞頭也丟進去了?我說,雞頭不也能吃嗎?
甘棠撅起來嘴,嗔怒道:不能吃,我們上海人都不吃的,趕緊拿了,要不然我就不吃。
我有點尷尬,辯解說:講道理啊,我在大學食堂,在中科院食堂,這雞頭都在的呀,沒見食堂師傅丟了不吃啊?
但甘棠挺堅持:就是不吃啊,原因仫,雞頭淋巴係統多吧……
我繼續辯解:你看雞屁股我丟掉不吃,淋巴係統多,但雞脖子也淋巴係統多啊,外麵都吃雞脖鴨脖的,雞頭仫……
正說話間,大胖往廚房衝了進來,他跟我同一宿舍,見我不在宿舍就到廚房找我,“不好了,樓下有個美……美……“,他氣喘籲籲地,看到甘棠在突然卡頓了。
“美什麽?“
“美……美……國人找你“
從大胖的卡頓我推測他原先想說的不是美國人,應該是另外一個詞。
“那我先下去,這裏廚房大胖麻煩你幫我看著點,甘棠對這不熟。“
我走下樓的時候,猜到大胖說的應該是美女,看到甘棠他卡頓並且臨時腦子靈機一動改口了,大胖真厲害,那麽是誰在樓下等我呢?
我到樓下的時候,看到柔柔弱弱的林妹妹站我大門前,正低著頭兩腳絞在一起,我納悶不聯係快有半年了吧,怎麽突然來找我呢?她不是那種高傲的女孩仫,怎麽突然電話也不打就來樓下等我?
林妹妹略施粉黛,見我出來,挺開心地過來拉我,我遲疑著往後縮了一步,立定站好問她:怎麽啦?
“譚天,今天剛好順路路過,就想來看看你。“
“嗯,我正忙著呢,怎麽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
林妹妹突然眼神有些哀怨起來:“你上次走的時候也不打個招呼,就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和一句話。我心裏一直放不下,我就是想你。“
她這麽說的時候,甘棠已經從樓上下來了,哎喲,這怎麽是好,讓我如何解釋。
甘棠看看我和林妹妹站著在說話,沒靠近,就遠遠地在拐角站定。我們仨相互看了一眼,有句話叫做一眼萬年,這一眼的眼神裏透露了很多複雜的信息,但人物關係大致清楚了。
林妹妹問:你女朋友啊?
“嗯,是啊“
“有了新歡忘了舊愛?“
“這哪跟哪啊,你不是有對象嗎?“
“她挺配你的,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她哀怨的眼神沒變,但語氣卻顯得有些像知心姐姐那種溫暖勸慰般柔和:”我今天來沒別的事情,給你送本書。”
她打開包,拿出一本書,書名叫《英國病人》。我打開書頁,裏麵好像她工整地寫了首詩句在扉頁,一瞥之下好像是“小女子不才”之類。
她製止我的動作說:回去你自己看吧,挺好看的一本書。
甘棠仍然是遠遠地在那旁觀沒有走近來,美女對美女天然有嫉恨心,我也不多說什麽,就說:謝謝啊,之前的事情不足掛齒,你還順路過來送本書給我,真是太客氣了。
林妹妹哀怨又溫柔地看我一眼,這會不會是最後一眼?又是個一眼萬年。
看著林妹妹遠去的身影,我悵然若失,以前拒絕了如花似玉的林妹妹,就是可惜和黯然的感覺,今天這種感覺又冒出來了。
甘棠走近來說:不錯啊,這明明是美女嘛,哪裏是美國人送你書。
我聽出甘棠的嘲諷口吻,替大胖打圓場道:“大胖可能怕你誤會,換了個措辭。”
我暗暗讚了一下大胖,真是神隊友,寫得了代碼,編得了段子,也動得了靈機。
甘棠、我、大胖,我們一起午餐,大胖也想整幾個拿手菜,甘棠笑著對他說:譚天當大廚,你就讓他露一手看看。大胖說,不成不成,我一個人頂你們倆人,我一上桌你們都會吃不飽,還是我再整兩個菜吧。
我把林妹妹送的《英國病人》書放到書架上時,打開看她寫了些啥,字跡清秀,裏麵像是自己寫了一首詩,那時候流行說古裝劇和“小女子不才”這種格式,所以她好像觸景生情如下寫道:
小女子不才,未得公子青睞,
擾公子良久,公子莫怪。
所有愛慕之意,止於唇齒,
所有綽約風姿,溺於年華。
小女子不才,此生並無大誌,
夢裏依稀發願,願與公子白頭,
奈何紛紛擾擾,天意不遂人願,
前路遙望茫茫,祝公子前行皆好。
小女子不才,未與公子曆遍浮生,
所有紅塵如戲,小女子在此別過。
小女子不才,若再與公子相遇,
定當談笑風生,默然不再動情。
她好像是把我那次離別時的黯然神傷,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她也是同樣的黯然神傷。不同的是我們的神傷時間點不一樣。還有她沒通知就來找我的時候,我猜她是做了兩手準備,如果她選擇放棄的話,就把這首悲傷的離別詩給我。
下午和甘棠去看話劇,是爆笑話劇,在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甘棠轉過頭來看我,發現我怔怔地有些發呆,甘棠拉了拉我,偷偷地對我說,其實我內心蠻同情她的。
“她?你說的是中午那個女孩嗎?”
“嗯,我猜她給你送了份散場的書。”
“散場?”
“對,人生總有悲歡離合,有些還沒開始就麵臨散場,我同情她的原因是因為她明顯是個外地女孩,在上海又要獨立又要尋找愛情,必須內心強大。”
“你是說要我也同情她?”
“不不,你的同情和泛愛我都要沒收,以後你的喜怒哀樂都要和我一起。”
爆笑喜劇突然又有了喜劇的味道,我開始和劇院觀眾一起笑得前仰後合,甚至笑得比他們還用力還大聲。
2020年新冠疫情之後,有天我在網易雲音樂上聽歌,突然聽到一首公子向北走的歌,它的歌詞怎麽和當年林妹妹寫給我書頁上的幾乎接近,我去查它是誰作的詞,詞作者寫的是佚名,就是沒有名字。沒有名字,也就是沒有作者,或者作者不願意透露姓名,我聽著這首公子向北走,體會著她未得青睞、難以忘懷、細思無奈、獨自悲哀的情緒,不覺得悲從中來,我想起那隻淚流滿麵的豬,不覺得又一次淚如雨下,歌詞如下唱道:
小女子不才,未得公子青睞。
擾公子良久,公子勿怪。
公子向北走,小女子向南瞧。
此生就此別過了,難以忘懷。
願你三冬暖,願你春不寒。
願你天黑有燈,下雨有傘。
願你善其身,願你遇良人。
暖色浮餘生,有好人相伴。
所有愛慕之意,止於唇齒間。
掩於歲月,匿於將來。
與君今生無緣,請無需掛念。
雨打芭蕉,無可無奈。
音樂很大聲,歌詞很真切,再一次地,不知不覺中,我淚流滿麵。
恍惚中,我的靈魂飄飄忽忽脫出了我的軀殼。
從高處向下望時,我看到下麵有一團模糊的身影,正在抽泣嗚咽,身影一聳一聳。
模糊逐漸散去,慢慢看清,下麵哭泣的,正是那隻淚流滿麵的豬。
(上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