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孃孃是婷父親的小妹,她很早就結婚生子,女兒翎在上中學,兒子勇上小學。小孃孃與她前夫做生意,賺了很多錢,本可以安逸度日,可前夫卻在兩年前離開了小孃孃,與二奶結婚生子。小孃孃帶著翎和勇住在一公寓裏。小孃孃很喜歡婷,打電話讓婷來陪她作伴。
小孃孃非常愛打扮,出門前總要盛妝一番。她的眼睛本來就很大,在她的黛色眉線下,尤顯亮麗動人。眉毛彎彎的,睫毛很長,眼神讓人見而忘俗。鵝蛋臉龐,觀之可親。更一頭長披發,溫柔秀美。到小孃孃家不久的一天,小孃孃把婷叫到她的臥室,用鑰匙打開一抽屜,拿出一張放大的男士照片,對婷說,這是我男朋友翔的照片。婷曾聽父母談到小孃孃離婚後,有不少追求者,可她沒有中意的。這回該是認真的了。照片上的翔,高大挺拔,年紀雖輕但透著成熟和自信。小孃孃說,翔到美國已兩個多月了,給我寄了很多信和明信片,我寫信給他時,總是幾句老話。婷你是大學生,也是大孩子,幫我寫吧,你說我寫。婷本喜歡寫信,更喜歡成全浪漫的愛情故事,很快就鋪開紙筆。婷看得出小孃孃很愛這位比她年輕近十歲的男友,她們很快毫無保留地寫著諸如“在你離開的每個日子裏,我思念你。念你,愛你,憶你使我的每個日子有了意義。”署名用小孃孃的英文名 Helen. 小孃孃告訴婷,翔26歲,他們已交往快一年了,翔曾在上海一家有名的香港飯店作經理,兩個多月前拿到商務簽證,到這家香港飯店的美國紐約分店作經理。翔大學畢業多年,一直單身著。
翔的父親已過世多年,母親黃媽媽似乎很喜歡小孃孃。一天,小孃孃對婷說,明天黃媽媽去蘇州,她問我們可否同行,我告訴她,翎和勇去同學家,他們不去,我們倆可以陪她去,好嗎?婷喜歡出遊,很快就答應了。
第二天一大早出發,天很陰暗,又悶熱,一行三人租了一的士。一路上黃媽媽很安靜,快到蘇州時,黃媽媽終於開口了,她對小孃孃說,芸芝,你知道翔有個哥哥暉,在翔出生前兩年去世,翔告訴過你吧。小孃孃說,我曉得,我想您讓我們陪您去看他吧。黃媽媽接著說,是的,每年七月他生日,我和翔一定來看他,二十多年沒有斷過。婷一旁聽著,很為老人難過。老人身著藕白色的絲質旗袍,染過的黑發整齊地梳理著, 很端莊慈祥。老人看出婷疑問關切的眼神,她開始緩緩地說起她的故事。
我出生於二十年代初的上海,我父母從歐洲留學回來,在金融界作的很成功,我是獨女,那時我們家有很大的花園住宅,家裏有傭人,廚師,司機,護士和保姆。司機早晚接送我上下學,我喜歡國文,英文和鋼琴。四十年代初,我不到二十歲嫁給了泓。泓那時剛從英國學經濟回來,父親也在金融界,泓英俊瀟灑,我們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在當時上海灘舉行了很隆重的婚禮。一年以後,我們有了兒子暉。五十年代初我們失去了父母留下的房子,車子也壞了,泓不適應新生活,常常借酒消愁。文革開始不久,泓就被關起來,一年後的春天,他在監獄裏自殺了。暉那時在航運公司作電工,同一年秋天,他下班回家告訴我,白天船隻桅杆掉下來,打在身上,身體很不適。我想他年紀輕,看看病就會好起來,可是到醫院沒多久,就去世了。據說公傷事故傷到了腎,引起內出血。我很內疚,覺得那時沒有好好照顧孩子。暉臨走時,瘦得不行,卻拉著我的手,叫我別難過,還懇求我再嫁人,不要一個人過。
說到這,老人拿出絲帕擦起淚水。婷和小孃孃淚水也不知不覺地滾落下來。的士司機早已把車內音樂關了,安靜異常地開著車。外麵還是陰沉沉的,似乎隨時要下暴雨。老人接著說道:
暉會去了後,我與一位大學英文教授結婚,兩年後,我四十多歲生了翔。翔很懂事,書念得好,喜歡繪畫,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工作。他父親去世後,他本想守著我,我想孩子當有自己的前途,他管理經營飯店出色,英文又好,老板讓他去美國分店作經理。芸芝,你知道他作什麽都很執著的。
不久她們三人到了蘇州的一個墓園,墓園在蘇州郊區的山上,看墓的人打開園門,讓我們進去。暉的墓地在一小山坡上,石頭作的墓碑上寫著:
嚴琪暉
1943-1967
愛你的母親:黃熙嵐
黃媽媽把一百合鮮花束放在墓前,小孃孃幫她打開一個包,從裏麵拿出許多瓜果,還有一些相片,其中有翔從美國紐約寄的近照,她們一起把食物和相片都一一地擺在墓碑前。墓園很整潔,很安靜,隻是滿天的陰雲,讓人感覺,蒼穹亦感傷著人的傷悲。婷和小孃孃各在黃媽媽一邊,攙著老人,跪坐在墓前,老人低語著,暉兒,媽媽來看你了,今天是你生日,我帶了你喜歡的點心,弟弟翔已到美國兩個多月了,他一切都好。你不用擔心我,我有很多朋友. . . . . .
回程路上,暴雨終於如期而至。雨絲又密又急地抽打著地上的一切,萬馬齊喑般,痛快淋漓地從天宇打將下來。雨刷以最快的速度扭動著,卻難以打落洶湧的雨注。車內卻是格外的寧靜,每個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大二暑假在上海的日子居然因蘇州墓地之行而變得深刻難忘了。婷沒有學會說多少上海話,但已基本能聽懂上海話。大學畢業後不久,婷到美國弗吉尼亞州留學,畢業後,在新澤西州找到工作,一住十年。十年裏,婷聽說小孃孃開車時遇到車禍,傷了膝蓋骨,婷當時還和她的教會朋友們一起禱告,感謝神的憐憫,一年後小孃孃腳傷全愈。接著傳來她的婚事,新郎官是在車禍後照顧她的那位朋友。婷向父母問起翔,父母隻說,你小孃孃現在過得很好,不要和她提過去的事。婷隻是惋惜地想著早年她與小孃孃一起寫給翔的情書大概早已付之一炬了吧。
一年冬天她與美國同事好友簡結伴去紐約百老匯看戲,看完戲後已是華燈初上的傍晚,她們到紐約曼哈頓中城的一家中餐館吃晚餐,餐館很大,名為Empress of China (中國皇後)。裏麵裝潢很古典幽雅,著淺色旗袍的女侍們,很是婀娜多姿。晚餐畢,女友去洗手間,婷在餐廳前等位處閑站著,突然被眼前的一張大幅油畫吸引。畫上一年輕亞洲少婦,烏發披肩坐在窗口,身著淡褐色宮廷花邊立領,兼荷葉中袖緊身絲絨襖。鵝蛋臉龐,眼神靈動,溫婉而高貴,含蓄而熱情。婷笑想著,這幅畫還真像小孃孃,禁不住上前仔細看畫,無意中看到畫右角的英文名“Helen”。婷想著,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畫中的女人也叫Helen。正恍惚著,聽見簡說“Let’s go Ting.” (我們走吧,婷)兩人正要出店,婷想了想,又回頭看那幅油畫,油畫上婦人的眼神留住了婷的腳步。她對簡說,So sorry Jane, I’d like to find out who is the lady on the oil painting? Please wait for me. (真對不起,簡,我想知道這幅油畫上的女士是誰? 請等等我。) 於是婷問詢前台領位的先生,他說,她是我們老板Sean(翔)過去的女朋友,她在上海。這幅油畫是Sean畫的,她是Sean的Empress of China (中國皇後)。婷問,我可以見見你們老板嗎?婷想了想,指著油畫,接著說,我是她的侄女。不一會兒,翔就站在婷的麵前,婷看著翔,簡直不敢相信,小孃孃昔日的男友就在眼前,不是在東半球父輩的故鄉上海,而是在西半球千萬裏外的他鄉紐約。十幾年前照片上的他高大挺拔,十幾年後他依然高大,但歲月的滄桑已寫在他的臉上。
婷與翔坐在餐廳的吧座上,他自顧自地說起,我母親去世後第二年,芸芝出了車禍,怕我擔心,一直瞞著我,等她快好時,我才知道,趕到上海,她已名花有主了。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以為我們是有緣分的。你知道我和芸芝是有舊時光的緣分的。婷問道,什麽是舊時光的緣分。翔說,原來你不知道,你過來看。婷跟著翔來到餐廳前的一排鑲在相框裏的黑白照片前,翔指著一張最長的相片說道,這是三十年代上海農民銀行同仁的合照,第二排中間坐著的兩位,一位是我的外祖父,一位是芸芝的祖父。你小孃孃在我家看到這張相片後,回家後也找到一張同樣的。我們的祖輩是同仁又是好友,芸芝和我本以為今生能再續舊時光的緣分,可我們還是有緣無分啊。婷看著眼前的這幅長軸照片,照片上有近百人,麵容都很模糊,婷看著相片上她曾祖父,穿著黑色西服,戴著銀色的領帶,蓄著八字胡,麵帶微笑,神態自若。翔的外祖父,身著白西服,戴白色領結,內著白色西裝馬甲,氣度不凡。這是婷第一次看到自己曾祖父的相片,隱約記得,很久以前,她沉默寡言的父親告訴過她,她的曾祖父曾在上海的農民銀行做事,當時婷問道,是不是農業銀行。她父親說,在過去,就叫農民銀行。婷怎麽也想不到,在異國的餐館裏,見到了大名鼎鼎的翔,還能在這樣一個冬夜裏,見到自己曾祖父的相片。一切惘如隔世。窗外飄起了如絮般的雪花,霏霏揚揚地抖落下來。餐館裏的背景音樂是中國古老的洞簫樂,細膩濃鬱,行雲流水般,穿越時空地把婷帶到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灘十裏洋場,喧囂的外白渡橋,靜靜的蘇州河,熱鬧的城隍廟,黃浦江風陣陣,汽笛聲聲,此起彼伏. . . . . . 還是簡的聲音將婷喚醒,匆匆地與翔握手告別,臨別時,婷用上海話對翔說,儂自家多保重。
------
曾發表於華夏文摘華夏快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