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樓

勝負決於常規之外。
正文

【月亮在哭】恐龍蘇醒

(2008-06-13 02:09:34) 下一個

 題記:我隻能用淚水寫下那個月亮……

 傍晚,瑟瑟秋風中這片甘蔗林蕩響此起彼伏的沙沙聲。蔗林西沿的小河溪相隔著寬敞的兩岸,岸床上是綠茵茵的草叢,黃色的野菊、紫裏帶白的牽牛花亭亭若若、三三兩兩從草中冒了出來,隨著陣陣絲絲寒風搖晃翩翩。
  東邊,半月已經露臉;回望西邊,隔著大路,就是那一片番薯地,遠處,夕陽還冉冉泛著柑紅。
  每年這天此刻,我都來這裏。這一次,和兒子一起來。

 隔著玻璃車窗,我惘惘望著那片蔗林,然後終於鼓足精神走出車外。風的清爽伴隨河溪水聲夾著大自然那股野味給了久居都市的我一種貫穿全身的爽感,一種暈弦。
  十歲的兒子先於我走下汽車,此刻早歡快地跑到那小河溪畔。河水還是那樣的匆匆不息,蔗林的響動聲怎麽經年沒變?隻是那秋風輕佛臉眸的感覺變得溫存了一些,沒有了記憶裏那般猙獰......

 世界為何在變色,藍的天空、綠的蔗林、連同那些花兒、溪水在逐漸轉為灰色。就連兒子的身影也逐漸在分解,一個、兩個......對,是三個孩子,同一個這樣的秋天傍晚,時間倒退了三十五年......是三個孩子,九歲的、七歲的男孩,中間是四歲的小妹妹。他們就是沿著這條路自南蹣跚走來的。還是這片瑟瑟蔗林,還是這條淙淙流溪,三個孩子躡著腳趟過溪水、悄悄地走向蔗林。
  女孩在草灘處摔了一交。她裂開了嘴,哭聲未起眼淚已流了出來,九歲男孩回身拉起了她,他灰色的臉上那灰色的雙眼露出光芒。灰色的眼光射在女孩眼中,四歲的女孩竟然止住了未曾響起的哭聲,隻有滿臉的泥汙和滿臉的水。淚水。

 輕步在溪水旁邊,對麵的碧綠在悠然向我招手,好象:在誘惑我,脫下高跟鞋,隨著那三個孩子趟過草綠、溪水,走進那蔗林。
  三個衣物邋韃的孩子消失在這片蔗林裏,剩下風的聲音,還有蒼天在作證:沒有誰看到過這一幕。三十五年前的這個傍晚,也是這樣的日月同輝。
  蔗林背後,東邊,是一片喧囂,歌聲、口號聲傳到在這裏隻是一些混雜的聲浪,隻有偶爾一兩聲爆竹聲顯得清脆。而往北約一裏處,也是喧囂聲......那時,一個史無前例的瘋狂年代。
  蔗林裏,女孩疲憊不堪地坐在地上,溜著雙眼靜靜地掃視她的兩個小哥哥,她搞不懂這一兩天不絕於耳的爆竹聲。七歲的男孩隻把眼放在大哥身上,他也搞不懂,還沒過年,怎麽不斷地放鞭炮呢?隻有九歲男孩還站著,他眼睛閃著一種怕人的光芒,前後左右不斷掃描著,那樣神,如同一知受驚的耗子。隻有他知道,他們此刻聽到的,是可以奪人生命的槍聲。

 我最終還是止步不前,沒有跨過這小溪。所有塵世的憂煩、喧嘩都消失了,隻有東天上那與日同在的月亮。
  許多年後,那個小女孩才知道,當她髒兮兮坐在那蔗園裏時,這方圓一百裏十五鄉平原上,成千的人正在搜捕三個“狗崽子”,——隻有四歲的她,就是其中之一。
  這三個孩子沒罪。可他們的父母是罪人,——走資派、反革命集團頭子。......父母從縣城回到家鄉養病,造反派追到這位前縣委書記的老家來揪人,家鄉的人民保護了這一家人。於是,這個村莊,成為“反革命集團黑窩”。然後就是一場兩天兩夜真槍真炮的激戰......直到這個早晨,這“黑窩”的那支曾被中央軍委授予“英雄民兵連”的民兵發現與之對陣的敵人,竟然是支左的人民子弟兵!......前麵上方的月亮泛著暗淡的光,為何會有水呢,月亮在流淚?而我麻木著,隻有耳邊所聞的風聲,輕輕的。

 半夜時氛,三個孩子忍不住一天的幹渴饑餓,他們太瘦小了,還折不斷那尚未熟透的甘蔗!九歲男孩最後看不下小女孩渴苦的慘象,借著半邊月光,他們爬出來了。趴著喝溪水解渴。
  溪水給了三個孩子生命的動力。汙垢滿臉淚水汪汪的小女孩還望了一眼天中的月亮,“月亮在哭。”無知的女孩並不懼怕外麵的世界,懼怕的是那小哥哥,那個九歲男孩,那雙一夜間變成灰暗的眼睛,眼睛裏那灰灰的光。
  從早晨開始,這個世界就變了顏色。姑婆將他們三個緊緊摟在懷裏,逐個擰著三個的耳朵,“孩子們,往西,去你們二舅家躲起來。記住: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們,記住:無論生人熟人,不要讓人看見。記住!”她最後摟住九歲男孩,“你是大哥,記住!”三個孩子,加起來不滿二十歲,沿著平日抓迷藏的各種小徑林叢,逃出了火藥味血腥味禰漫的村莊,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的姑婆。半個小時之後,那位曾掩護過無數地下黨、武工隊的“革命老人”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身子布滿了造反派的長矛刺刀紮穿的窟窿。

 誰在扯動我的衣角?淘氣的兒子怎麽怯生生地看著我?天上那月亮真的在流淚,蔗林還是那樣的瑟瑟聲響。
  小女孩輕扯了九歲男童的衣角,怯生生地、眼巴巴地,“我餓。”男孩將女孩攬在懷裏,輕拍她纖弱的肩。
  我醒悟過來:是我眼裏的淚水讓兒子生畏。不禁回轉身,西邊的太陽已經消失,那片綠綠的番薯地略顯暗黑。
  那個深夜,當女孩睡著之後,九歲在七歲耳邊輕語幾句,再次爬出蔗園趟過小河,就是從這片薯地,挖回四個尚未成熟的番薯。男孩的手太小,隻能拿回四個。
  隨後的一天,外麵的大路,喧喧嘩嘩,紅旗,紅語錄,紅繡標伴著紅紅的塵埃紅紅的血腥......三個孩子躲在蔗林深處,被這紅色的喧囂塵血所圍困。那四個小番薯成了三個孩子的全部食物。
  秋日既落,寒意擾人。我感覺得到偶爾路過的農人朝著我的眼光:白色的小轎車,一個中年都市麗人攬著一個十歲小男孩,漫步在這秋天黃昏田園溪水邊,是怎麽回事?
  沒有誰知道,這蔗林、小河、薯地,這草窪,這流水,還有這永無改變的蔗葉聲,隻有它們,曾在一個深夜裏,聽到一個小女孩輕輕的自語:“月亮在哭。”寒風、露水、恐懼、饑餓、幹渴、疲乏肆虐著三個孩子,昏黑的蔗林、灰色的世界使孩子們消去了對時間的覺感。醒了再睡,睡了又醒。
  四歲的小女孩,再也記不清在蔗園裏多少次醒來時的饑渴寒涼和瑟瑟葉響的恐慌。最後一次醒來,隻有她單獨一人躺在一張床上,七歲男孩那雙眼睛呆呆地盯著她。
  蔗園的管理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純樸農民,在第三個清晨發現了這兩個昏睡的孩子,用一擔竹筐將他們挑回家裏......那個九歲的男孩卻再也沒人看見過,他在第二個深夜再次鑽出蔗園試圖進入那番薯地時,就再也沒回來了,沒有誰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直到二十五年後,人們才知道,在那場駭人聽聞的慘案裏,死了數以百計的無辜生命。最小的遇難者,是個九歲的男孩。而孩子的父母被支左部隊“俘獲”,終幸免難。

 天漸漸暗淡了。“媽媽......”兒子再次輕輕扯了我,他的眼睛裏閃透著一絲灰灰的光。是母親滿眼的淚水透入到兒子幼小的心靈,使他變得凝重。一下子,我從十歲兒子的眼光裏,認出了那九歲男孩。那眼神,分明就是那個自始至終、嗬護著自己的弟妹度過那兩個灰暗晝夜的男孩。
  ……等明年吧,明年再給孩子講這個故事。明年再告訴他,那個九歲的小男孩,那是……我永遠的大哥。

2003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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