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身體又挪動了一下,但還是沒什麽效果。坐在對麵的女人還是張著兩個臉注視他。
??真的有兩張臉。他分明是看到的。隻是他視覺的感知不能說服思想,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的思想不會承認一個女人有兩張臉。可是前方對麵坐著的女人真的擺開兩張臉。這使他眼睛不暢,屁股腰背仿佛也被什麽硬物給擱住了。挪動身子擺正坐姿之後,他仍然看到女人的兩張臉,但至少他的心和眼能夠勾通,理智可以否決視覺的荒誕。他因此輕舒了一口氣。和以往那樣,當氣流從鼻孔徐徐噴出,臉腮和嘴唇會有一陣輕微舒適感,視覺也會多幾分光亮。這多少使他撐起了信心。他熟悉自己臉上的微笑。他每天都能在鏡子裏看到這個笑容,而且每天都能從旁人眼裏對這個笑容得到證實。那是一種誠實坦然還略帶一點笨拙的快樂表情,雖然最近他臉腮僵硬了一點,口腔牙齦偶爾升起一點鬆弛的幹澀感,可是這種笑容並沒有多少改變。就在前天,易小寒把他這張臉端詳了很久後還說了,她說這是成熟男人才有的凝重。所以此時他有信心。一個誠實坦然帶著凝重的中年男人麵對眼前這種中年女人,是應該有信心的。
??實際上堵在前方的那張臉根本不可能讓他聯想起半個易小寒的影子。現在他是看清楚了,這個白長衣女人隻有一張臉。他感覺不適的就是這張臉,還有在它上麵悠晃的所有表情。他本來試圖在這張臉上尋找某些跡象讓自己相信十年前她還算得上是個好看的女人,可惜他看不到這種跡象。這讓他覺得可恥,他在他那些年輕的女學生麵前,即便是長得很漂亮的那些,他都能夠寬厚從容,可是堵在眼前是這麽一張黃蠟沙紙臉啊。如果這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他內心不安還可以原諒,而事實不是。一個又不年輕又不漂亮而且看不出曾經漂亮過的女人,竟讓他內心躲躲閃閃!而且,他說話的時候她那麽專注地聽著,同時又故意漏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神態。兩種虛假都過於明顯了!
??他用力維持一下臉上的和氣,以便掩藏內心的厭惡:蠢蛋女人,怎麽不把口罩戴上?!
??窗外那些搖晃不停的樹影也讓他煩躁。它們像無數個偷窺者躲在一旁觀看他的隱私,當他朝那個方向望過去時,那些偷窺者便馬上變成了若無其事的樹葉,他回過神和對麵的女人繼續說話的時候,它們又鬼鬼祟祟的伸出了腦袋。甚至連太陽也在看他的熱鬧!太陽是通過無數個樹葉間隙穿進屋裏的,它隨著樹葉搖晃落到女人的白衣上朝他的臉噴散過來,時而一巴掌一巴掌抽打他的耳光,時而又曖昧不清地輕輕撫弄他的眼眉鼻梁。
??他不得不再次收縮一下身體。
??他現在講的這些話本來經過了好多天斟酌排練,就如他在課堂上的那些妙語,除了生來俱有的聰穎和臨場發揮,更多的是來自充分的備課。為了今天和這個女人交談,他早已備足了功課,可是實際上他很不滿意。眼前這個女人分明就是爛泥一灘,(這是他對那些沒有天份沒有容貌沒有成績又沒有用功的女學生常用的一句心語。)而他自己變成了正在爛泥裏掙紮無措的傻瓜!
??他講述的是一個簡單事件,一件與他本人無關的事。就像他站在階剃教室裏講述莎士比亞戲劇藝術及其淵源和影響那樣,他向他的學生說,(他說這種話時一般習慣把臉朝向男生比較集中的方位)他年輕時為奧賽羅的劇情而激動,可是做為一個外國文學研究者,他隻能以旁觀者的冷靜眼光去剖釋十五、六世紀的那些故事。當然,今天他一走進這個房間,從他第一眼看見這個穿白大衣的爛泥女人開始,他就斷定這個女人不可能懂得莎士比亞和奧賽羅。他所講述的是另外一件事,隻不過他用了相同的淡漠和冷靜,以及偶爾一兩個歎息。稍為有閱曆稍為有仁慈心的人都能夠領會他這些歎息。這件事涉及一個年輕姑娘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它關乎一個未婚女子的名聲。他寬厚的語氣裏那個無可奈何的歎息在表達這樣的人生缺陷,那個女孩並無過錯而且事情已過多年,但是如今人家已經長大成人,找了一個好人家的男孩正打算結婚成家。但是……??
??困惑和煩躁出現在他這麽講解一件簡單事件的時候,窗外的太陽那些搖曳不定的樹影全在和他搗亂,而且這個爛泥女人也沒有專心聽他的敘述!她時而低下頭避開他,時而又隨著他的眼光回身去看那些無聊至極的樹影,他還厭惡地發現她至少兩次當他的麵抬手捂住嘴巴嗬欠。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用一副善解人意的麵容不斷地朝他點頭,嘴裏還發出嗯嗯哦哦聲音,可是借助浮動的陽光,他又看到她恭卑而嚴肅的爛黃臉上其實掛滿了冷笑。她那雙癡呆混眼顯然對人類一切禮義情仇是毫無感念的,卻不時趁著他的恍惚投來一個又一個嘲諷的疑問!……他多年課堂生涯裏也不是沒有遇見這種事,問題是他和她並不熟,此時又離得這麽近,這房間也過於狹窄,他徊避不了也無處逃脫。最糟糕的還是他自己也困惑不已。他陷入到藝術表達和哲學邏輯兩個旋渦裏,並且不知不覺對這麽一個狗屁不通的陌生女人解說其中的關聯和獨立。
??但即使把這個房間變成學術年會的講台,即使把這灘爛泥換成一個滿頭白發的權威,他肯定也能從從容容侃侃而就。可是眼下他用力了再用力,用遍各種詞匯和邏輯,講得還是斷斷續續殘缺不全。女孩嫁給那個男孩事關一生幸福。可是她已經失去了某件寶貴的東西,這很可能影響到一生的幸福。所以,她是無可選擇了。所以……他備課時並沒有思考過宗教信仰所倡導的誠實價值,可是這會兒卻突然想起了上帝。一個女孩通過蒙騙手段去獲取幸福的意義啊,他和女孩站到了一邊,上帝又會不會和她站在同一邊啊,他自己口渴了啊……當然這些他並沒說出來。課堂上日常生活中他都是雍智之人,運用語言和伸縮自己那幾隻整潔的手指同樣簡單,他說出來話是另一番意思,更貼近人世的憐憫之心,隻不過在聽不清自己所言之語時他碰恰想到了上帝。荒謬得不能再荒謬了,他一個無神論者,卻在一堆陌生爛泥麵前想到上帝!
??後來他有點醒悟了,他真的無法流利地講完這個簡單事件,但是又必須繼續下去。他隱約覺得這裏麵可能有某種慣例,按照慣例他還應該接著說。他準是遺漏了什麽,但肯定和人類的誠實價值無關。可是他又不想說得過於急迫。事實上他希望那個女人不要過分禮貌,希望她說點什麽,或者幹脆毫不留情打斷他的話,那樣他就可以喘一口氣休息了。可是這混帳女人的耐心奇好,她隻聽不說的,自始至終嗯嗯哦哦掛著那張他拒絕承認是微笑的臉。到最後還是他這一方受不了了,他遠有那些備課不是用過就是作廢,可就是沒有結語。真是混帳的一天啊,結語不是由他來下,而是由他的聽眾來講!這個女人還在嗯嗯哦哦,她是不是啞吧啊?
??他覺得喉嚨幹渴了,脊梁越來越難受,臉腮即將崩裂,他甚至還聽到腦門皮的嘭嘭聲了。最後他舒了一口忍無可忍的長氣,嚴肅地把最難講解的那個主題攤出來。
??她父母不在本地。她是,我侄女。……
??他打算說完之後就站起來給兩張臉的女人一記耳光然後佛袖走人,可是這時侯奇跡卻出現了。西德尼謝爾頓的通俗小說也沒有如此急劇的變幻,那堆掛著癡呆笑容的爛泥開出了鮮花,女人出聲說話了。笑眯眯的。
??行了行了,你們想要弄個845是吧?
??八四五?
??他聽不明,但是一看女人終於開口說話了,竟然滿心浮起酸溜溜的滑稽感。這就行了?慶幸的是他總算保住了體麵,總算可以正式鬆一口氣,從從容容地抹一下額角了,他對額角上的濕潤和八四五同樣疑惑不解。白衣女人並沒怎麽正眼看他,沙啦啦從抽格裏拉出一個大大的本子,沙沙沙翻過幾頁後,動作優雅地推了過來。他看了一下,本子上麵整整齊齊排列著不同的數字、名稱、數字……順著她的手指,他默讀了其中幾行:
??項目編號:845 A——項目內容:處女膜修複術——價格……
??項目編號:845 B——項目內容:處女膜修複術——價格……
??項目編號:845 C——項目內容:處女膜修複術——價格……
??……
??……
??隨後,他心裏湧起一圈一圈的波瀾,連眼睛似乎也濕潤了。一切猶如當年為戀人閱讀泰戈爾詩歌那樣。誠實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