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我睜開了眼睛。
這段時間以來,我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自然醒來,完全不需要鬧鍾。我把腦袋朝睡袋外麵探了一點兒,窗外剛剛出現些許光亮,隱約間能聽到滴答的雨聲。有那麽幾秒鍾的光景,我恍惚著不知身在何處,坐起來擰開台燈看了看四周,陌生而簡單的屋子,褪了色的木製家具,最樸素的裝飾。
我落腳的這一長排小屋很可能是這個牧場最初期的客房,後來改裝成員工宿舍的。屋子裏擺放著兩張單人床一套桌椅,略微有些擠。它自帶有一個小廚房和小浴室,還有一個能生火取暖的老式火爐,盡管鏽跡斑斑但看著就讓人覺得溫暖。
刷牙的時候我打開房門伸頭看了看外麵,天色灰白飄著蒙蒙細雨,空氣中透著絲絲寒意。收拾幹淨自己後,我套上雨衣出去,準備先把皮卡倒到存放木柴的棚子外頭。清晨的牧場太過寧靜,皮卡發動時發出的轟鳴聲讓我感覺震耳欲聾。難怪車不需要鎖,這個動靜,肯定沒有人會傻到真來偷。
我看到副駕駛的座位已經整理幹淨了,上麵放著一件厚實的工作背心,一副手套,還有一件很大的男式雨衣。老東西想得挺周到,我趕緊脫下自己的小夾克,換上了他給的工作服。雖然衣服並不合身,但粗糙的麵料上有一股勞動人民的樸實氣息,混合著青草、鬆針、泥土和玫瑰的味道。
我倒了車,打開車鬥的蓋子,一捆捆數著數從棚子裏往外運木頭。運了一大半的時候,我才留意到通往廚房的門邊站著一個男人。
“哈嘍!早啊!”我衝他打了一個招呼。
他把雨衣的帽子翻下去走近了兩步,我才認出來他就是昨天提議給我營地的男人,手裏端著一碗像是麥片的東西,一勺一勺地吃著,問:“是Charlie讓你搬的吧?”
聽起來他的語氣不太友善,我簡短地答了個“是”便不再跟他說話。
他沒有離開,而是隨便找了一摞木頭蹭蹭地爬到高處坐了下來,一邊吃一邊毫不掩飾地看我幹活。實話說,十幾捆木柴搬上車以後,我開始感覺到了它們的重量,呼吸粗重,後背微微有些汗意,速度也遠不如剛開始的時候那麽敏捷。再到後來,我也忍不住坐在一摞木頭上背對著他歇了歇。
“你沒吃東西吧?”他的聲音涼涼地傳過來:“小心低血糖。”
我沒有理他。
他等了一會兒,接著說:“Charlie讓我在這兒等你的,如果你不來,我就得去給客人送木頭。”
“我這不是來了麽。”我起身抱起一捆搬上車,再進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搬完後我看到還有一部分空餘位置,忍不住又多拽了幾捆上去填滿,蓋好雨布準備出發。剛發動了皮卡,側麵突然閃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影,緊緊地貼著窗口,嚇得我幾乎尖叫起來。
還是他,雨衣的帽子幾乎蓋住他大半張臉,抬手做手勢讓我把車窗玻璃按下去。
“有什麽事嗎?”我隻降下了一半的玻璃,很防備地看著他。
他一手抓住了車窗玻璃,另一隻手遞過來一個一次性的紙碗和一把塑料勺子。我接了,裏麵是熱氣騰騰的藍莓楓葉糖麥片。
“員工餐廳已經開放了,你回來後可以直接去吃早飯,就在廚房的旁邊。”說著,他雙手都抓住了玻璃的邊緣,把臉貼近了趴上來看我,低聲問道:“需要我給你指路嗎?”
“不需要,謝謝。”我把碗端著朝他舉了一下,再次謝了謝他。
目送他走遠了以後,我才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昨天晚上胡亂吃的幾口東西本來就不頂饑,我是真心餓了。這會兒一大碗吞下去,我覺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糖分猶如芥末一樣衝上頭頂,抱著空碗幸福地哼哼了幾聲。就像那次的野營,Jason餓了一天以後吃了一碗泡麵,臉上的表情堪比高潮時候的舒爽,對我說:“Oh God, Instant noodles should not taste this good.”
丟下碗看了一下時間,差2分鍾到6點,我把地圖和訂單表格一一攤開放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方便查看,然後朝著營地進發。
遠遠地望過去,晨霧低低地籠罩在山穀裏,飄蕩在湖麵上。雨還在下著,但非常的輕盈,連雨絲都算不上,幾乎可以懸浮在空氣中似的。我打開一點兒車窗,鼻子湊過去深吸了一口氣,潮意一直潤進了肺裏。
進入了營地區域後,我讓車速降到最低緩緩地前行,然後看著訂單順著ABCD的路線慢慢找位置。Charlie關照過,大清早的不用走進去送,免得打擾人家休息,直接丟在營地的號碼牌旁邊就可以了。然而我卻發現,早上訂了要木柴的人,大部分都已經起來了,聽到皮卡的動靜主動就出來迎我。
“費用會記在賬上的,”我一個個告訴他們:“Check out的時候結算。”
從A到B再到C和D,跟我料想的差不多,時不時有人過來詢問,會不會有多餘的木柴,我便把多帶的那些賣給他們,皆大歡喜。快轉完營地區的時候,我能聽到四處篝火劈啪地燃燒聲,青煙緩緩冒起,都不需要靠近火光,就能感到幾絲暖意。
離開了這一片,我把皮卡拐上小岔路,繞過大半個湖才能到另一側的區域。
遠遠的,我看到路邊有一個人,好像在招手。我減速靠近,他幾步跨到了路中間,張開雙臂擋住了我,迫使我不得不停車。
“先生,怎麽了?”我伸頭出去問他:“有什麽需要幫忙嗎?”
“我聽人說今天早上有送木柴的。”他見到我的第一個表情是頗為驚訝,隨後目光變得玩味起來,在我臉上和身上來回梭巡,絲毫不掩飾地打量和探究,甚至仔細地看過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好一會兒才說:“能給我一捆嗎?”
“請問,你有營地嗎?”我下意識地把手按在鎖車門的按鈕上,禮貌地說:“我可以幫你送過去。”
“我是這裏的常客,通常就在湖邊隨便挑一個地方用,我不喜歡跟人擠。”他繼續看著我的手,慢吞吞地問:“你是新來的嗎?”
“是的,”我點點頭:“所以,目前來說,我隻是負責送給營地。”
“不要緊的,你別擔心,”他把手按在車頭側麵,手指張開後整個手覆蓋的麵積相當大,動作卻很輕柔地甚至溫柔地撫摸著引擎蓋,說:“我拿一捆,Charlie不會有意見的。麻煩你,下來幫我拿一下,好嗎?”
我遲疑著沒有立刻回答。
這是一個身材不算太高大的中年男人,但是非常健碩,幾乎有那種county sheriff 的鼓脹肌肉。他的眼睛是藍灰色的,臉上有風霜的痕跡,說話語速平緩態度溫和。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後背陣陣發緊,心裏不安,總覺得他不是一個好人。
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帶的位置,平時身上總有一把Gerber,是Jason堅持要我備著的,但是今天偏偏沒有帶。
“怎麽了?”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不冷不熱地問:“不會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吧?”
“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我說:“我得看一看登記還有沒有多餘的。”
他衝我嘿嘿笑了笑,轉身背靠上了車頭,摸出一根煙來點。這姿態,很清楚地表明了不管有沒有多餘的,他都要拎走一捆。
我在手套箱裏摸到了Charlie釘告示用的打釘器,悄悄地揣進夾克的口袋裏,然後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一邊戴手套一邊說:“還有,你跟我來吧。”
我從車鬥裏取了一捆,放在車後的地上,問他:“一般你是付現金還是記賬?”
“現金。”他走到我身邊,靠得很近,我稍稍退開了一步。
他彎腰把香煙頭朝外輕輕地擱在木頭上,然後在口袋裏摸出一張二十的紙幣來。
我立刻對他說:“我沒有錢可以找給你。”
“多出來的都給你,”他笑著說:“不需要找零。”
“那不用,太多了。”我用輕鬆的語氣邊說邊轉身退開:“木柴你先用著,反正跟Charlie認識,到最後結算的時候再說吧。”
“等一下!”他一伸手就握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拽回去直接按到尾箱上。
這一抓的力氣讓我頓時回顧起了學過的成語:刀俎魚肉。
我一時沒有想好要不要撕心裂肺地叫,實話說在這個位置喊破嗓子也未必有我口袋裏的打釘器來得管用。我正掙紮著想掏武器的時候,他已經徐徐地把我的大手套摘下來了,然後朝手心裏塞了20元錢,說:“我更喜歡當場結算。”
我下意識地捏住錢,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把腦袋稍稍湊近了我的側臉,鼻子吸了一口氣,說:“You smell like big city.”
“如果你有打算留下來的話,”他卡著我手腕的左手突然鬆了力氣,手掌和手指在我手背上滑過,彎腰撿起他的煙吸了一口,挺語重心長地對我說:“Better toughen yourself up a bit.”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