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 囂 與 影 響--對話蒂莫西·加頓·艾什
采訪:許知遠
蒂莫西•加頓艾什(Timothy Garton Ash):當代西方最重要的政治寫作者之一,牛津大學曆史學教授、英國《衛報》專欄作家、中東歐當代史專家,著有《波蘭革命》、《檔案:一部個人史》、《事實即顛覆:無以名之的十年的政治寫作》等。
“怎麽可能高估中國的影響力呢?”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這潛台詞再明確不過了,這個國家太重要了,怎樣評價它都不為過。
是啊,這世界正充斥著關於中國的話題,美國擔心它取代自己的領導地位,破產的歐洲在等待它的營救,非洲與拉美的礦山吸引它的投資。中國不僅意味著“倘若每個中國人買一頂帽子”的市場想象,也意味著令人驚詫的實際購買力,從巴黎的老佛爺到溫哥華的高檔住宅區,這熾熱的消費熱潮隻有三十年前的日本可以媲美。但中國的影響輕易地溢出了狹隘的經濟維度。它的地理麵積、人口規模,還有漫長而繁盛的曆史,都讓人心生更多的憧憬或畏懼。經濟成長可以轉移為軍事力量,購買力則撬動政治影響力,它甚至意味著產生某種理念與意識形態的新可能。在“曆史的終結”之聲回響了二十年後,中國可能為世界提供一種新的發展模式嗎?
他穿著粉色襯衫、黑色西裝,談話緩慢、耐心卻富有節奏。他是蒂莫西·加頓·艾什,牛津大學的歐洲研究教授,一個從不安於坐在學院的高桌上暢談世界的學者。“要理解一個地區,最好的方式就是身臨其境。”他喜歡這麽說。狹窄的學術分工也不適合他,他是英國傑出的公共知識分子傳統的一員,他們向更廣闊的人群描述、分析正在變化的世界,挑戰固化的思維。整個1980年代,他以報道分析東歐的變化著稱,從波蘭的格但斯克造船廠到布拉格的魔燈劇場再到柏林牆,他目擊了整個變革浪潮。人類的劇場充滿了悖論,這體製曾經激起幾代人的希望,如今卻變得如此苦澀,它宣稱代表了未來,卻令文明後退,它看起來如此強大,卻又不堪一擊。
在1990年代,他追隨了整個歐洲融合的過程:冷戰結束了,民族衝突卻隨之而起,但之後曆史的又一個驚奇時刻到來,這塊大陸曾以無窮的戰爭著稱,而現在卻準備消除壁壘、使用同一種貨幣,甚至搭建同一個政治權力中心。在這過程中,他創造了一種鮮明的敘述風格,將曆史學家的知識深度與新聞記者的直覺結合到一起,能在描述真實事件時賦予它們小說家的想象力,人們常用兩個矛盾的短語來形容他的寫作——“現在的曆史”(History of Present),“事實的文學”(Literature of Facts)。
加頓·艾什的經曆與思想,也常令我想起英國的帝國傳統。在很多中國人用“衰落的帝國”來形容英國時,卻經常忘記了它曾怎樣締造了現代世界,直到現在,它仍對世界發揮著不成比例的影響力。它沒有人口、資源的優勢,卻在仍創造力上占據著某種製高點,你能想象一個沒有牛津、劍橋、BBC與Beatles的世界嗎?在帝國上升期,它有一群商人、人類學家、作家、軍人支持它的海外冒險(盡管他們常帶有令人不悅的“殖民者”的標簽),而在帝國衰落時,也有一群傑出頭腦相當巧妙地管理了這種衰落,並保留了相當的影響力。
加頓·艾什就屬於這樣的頭腦之一。對於他這樣的頭腦,什麽事能比捕捉到曆史潮流更令人激動呢?而在過去的十年中,他為“亞洲的複興”而著迷。他相信當未來的曆史書描述21世紀初的世界時,9·11事件與隨後的反恐戰爭不過是一個小插曲,而主要的章節將留給亞洲,在經過五百年之後,世界權力的天平再次從西方擺回東方,而中國的崛起無疑是其中的支配性力量。
我們坐在北京東區的一家擁擠、裝修品位不佳的咖啡館裏。對他來說,北京已處處展現出一個未來世界之都的模樣。那些令人炫目的建築,那街頭湧動的、欲望高漲的人群,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的精神是那麽令人迷惑。在外觀上,它與世界的大都市毫無二致,讓人迷惑的是它內在的複雜性,驚人的富裕與驚人的貧困比肩出現,古老的文明與新興的大國並行不悖。你該用什麽樣的概念來形容它,“列寧資本主義”,“市場列寧主義”,還是“偉大複興”?它有很多不同的坐標係。
對加頓·艾什來說,個人的成長印證了這種戲劇性。他出生在1950年代的溫布爾登,童年時,中國是留著一小縷胡須、穿絲綢的中國佬,會用滑稽的口音說“孔夫子說”,接著它變成了一個狂熱的革命時代(他自己甚至還保留著複印的毛主席語錄);而今,它又變為了金光閃耀的經濟強權,散發著未來的魅力。在他眼中,1950年代的年輕人去巴黎,希望在咖啡館裏碰到薩特,1990年代去布拉格,要看到重建的歐洲,而現在,他們都來北京了,連他的兒子也在這住了兩年了。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多少吃驚於這樣一個富有洞察力的人,在談到中國時,竟講了這麽多陳詞濫調,聽起來這與大眾報紙上的言論別無二致。
這是個奇妙的時刻。在他說中國是一塊希望之地時,中國的精英們卻在談論怎樣移民;在他被中國的能量所吸引時,我卻覺得這裏的一切是如此平庸。從電視節目到報紙雜誌、書店裏的出版物,人們縱樂、鑽營,卻從不思考。那些大獲成功的當代藝術、橫掃票房的電影,都像是一種虛空的狂歡。在他感慨新技術的巨大能量,三億人的微博網絡真令人驚訝時,我卻覺得整個社會更像是被掏空了靈魂的象征,人們不停地表達,隻有姿態、沒有內容。更重要的是,這新獲得的財富、權力沒有催生新的社會進步、文化上的創造力,而似乎隻變成了特權者的虛榮與傲慢。在他確認中國不可低估的影響時,我在旅行時的觀察卻總有一種特別的疑問,人們在震驚於中國產品與中國人的數量的同時,是否能感覺到中國代表著什麽令他們值得尊重的價值觀,或是某種持久的力量?更糟糕的是,我總記得恰達耶夫的感慨。在俄國因戰勝了拿破侖而欣喜若狂時,這個昔日的近衛軍卻大聲疾呼:“各民族在人類之中的意義,是由於在世界上的精神影響,而不取決於其發出的喧囂。”中國給世界帶來的更多是某種喧囂還是真實的影響?即使整個世界都在談論“中國模式”,但有多少人會希望自己的國家也采用這種模式?它似乎隻適合中國。
很有可能,我們的感受都是對的,一個大國的轉變必然矛盾重重,截然相反的情形總同時出現。一個外來者可能忽略內部的困境,而一個局內人則可能過分沉溺其中,忘記了更廣闊的時代背景。在曆史的很多時刻,陳詞濫調,缺乏智力上的刺激,卻經常是對的,“中國的崛起”、“亞洲的複興”或許正是這樣。更重要的是,人們總生活在一種對他人的想象中。不管多麽清醒的頭腦,也總不免對陌生之物心生更多遐想。在很大程度上,中國仍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加頓·艾什先生抱怨英文媒體對於中國的報道實在太偏狹了,對於這樣一個重大曆史轉變,缺乏足夠的探究欲望。
他說的當然是對的,這不僅是這些媒體的困境,它也是中國自身的體製與曆史決定的——它仍封閉,缺乏興趣與能力表達自己。他感到中國與世界間深入對話的迫切性。我們已經目睹了巨大的中國闖入既定的世界秩序帶來的摩擦——從南海的對峙到意大利的溫州人。
當我們的談話越來越熱烈時,我日漸感到中國麵臨的真正困境——我們從未在中國社會內部建立起對話,又怎可能與世界展開對話。我們感慨外界扭曲了中國形象,但我們又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自己,我們對於外部世界的扭曲同樣顯著。在中國經濟崛起時,中國對於世界的認知能力卻顯著地落後。中國從沒有對自己的變化做出嚴肅的智力回應。在國際舞台上,中國到底要成為怎樣一個國家?倘若它準備成為一名領導者,它要表現出怎樣的行為,承擔哪些責任?倘若它要贏得尊敬與信任,它該怎樣建立這一切?權力到底意味著什麽?而在國內,我們到底要建立怎樣一個社會,什麽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
中國的崛起既應該激發這些探討,也該給這些討論注入無窮的活力。倘若如曆史學家王賡武所說,此刻的中國麵臨著它曆史上的第四次崛起,是秦漢、盛唐、明清之後的再度輝煌,那麽,此刻的中國與曆史到底有何種關聯?倘若如這位英國學者所感歎的,世界力量的東移是不可避免的,那麽中國該怎樣去擁抱豐富的世界文化?做一個強者首先是要吸納、寬容不同的價值觀。
談話結束後,我們從咖啡館走出。一個大國崛起的輝煌理論,突然被肮髒的空氣遮蔽,這令人暢快的曆史動力被堵塞在大望路的擁擠車流上。
1.
問:你的政治寫作帶有強烈的文學色彩,這與喬治·奧威爾的影響有關嗎?
答:喬治·奧威爾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我的網站上就有他的座右銘:“把政論寫作做成一門藝術”。說得千真萬確。我認為英國有這種政論體的偉大傳統,能把個人視角與大的視野結合起來,通過個人的敘事講述一個宏大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一種精髓。我把這叫做鑰匙孔書籍。讓人通過一個鑰匙孔似的小孔,可以看到一個很大的房間,通過很小的一個題目,打開一個很大的話題。可以把它當成小說來讀,但內容都是真的。
問:自從發表了《波蘭革命》,三十年來,你覺得自己的寫作風格有什麽變化嗎?
答: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年紀大一些後就會出現一種危險:坐在高腳凳子上誇誇其談,什麽都愛下定論,卻從不走下樓到街上去實地看看。顯然,比起二十歲時,我在街上混然後和衣而睡的情況絕對少了很多,不過,我仍然總是試圖把做學問、讀書、讀曆史、讀政治科學、讀經濟、讀哲學,與走到民眾中間與普通人交談結合起來。我個人的座右銘是,“什麽也比不上深入生活”。我想都不敢想,可以不真正走到實地體驗和了解。具備個人感受之後,才敢對一個國家或一個話題大放厥詞。但毫無疑問,我寫作涉及的圈子是越來越大了。你想想看,我一開始就是柏林這個小圈子,這是一個分裂的城市。然後寫德國,寫東歐和中歐,寫巴爾幹半島,然後是整個歐洲。然後寫歐洲與美國的關係,寫自由世界。我現在寫的是歐洲與更大世界的聯係,尤其是與中國和印度的聯係,與新興經濟體國家的關係。這個圓圈是越畫越大了。
問:現在再回過頭來,怎麽看待自己在東德的經驗?你在《檔案》(The File:A Personal History)這本書中有著非常動人的描述。
答:首先,我當時太年輕了,自己都難以想象有多年輕。人年輕時就會特別有激情,會一下子愛上政治,跟感情生活中的狀況一樣。所以,這本書既有很多感情上的引人入勝,也有很多分析讓人流連忘返。我總是試圖做到公正,試圖理解另一方的所思所想。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詩人詹姆斯·馬丁·芬頓,他是特別棒的作家,他年輕時對柬埔寨情有獨鍾,他覺得美國人是壞人,紅色高棉是好人。
但是三十年之後他回過頭來一看,就隻說了一句話:“我的老天爺啊!”我回頭看自己的作品時,讀起來還是不錯,還很像樣,但我也很幸運,因為畢竟事情實際上後來發展不錯。我還有一位朋友,是瑞典作家,如今在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工作,他年輕時鍾情於非洲、非洲的革命鬥爭,他最了不起的朋友是羅伯特·穆加貝。你可以想象後來他會怎麽樣。所以,我還是很幸運的。
問:如何看待那些政治笑話,它在東歐的轉變中有什麽作用?
答:笑話往往是一種安全閥,一種發泄形式,力不從心的表達。當你不能采取實際行動時,隻好口頭說說而已。在真正的政治解放時期,它的力量是非常驚人的。我冒昧說一句,與兩年前相比,今天緬甸政治笑話的火藥味少多了。所以,你可以編製一個玩笑指數,與政治自由呈負相關的關係。
我喜歡笑話。但是我認為,不應該將笑話與積極參與政治及發表觀點的滿足感混為一談。事實上,我正在研究這個項目,最終會撰寫一本關於言論自由的書。可能聽起來是以西方為中心的,但在這個非同尋常的時刻,在古老的雅典,人們突然有了這個想法,所有成年男性公民都被邀請到公共廣場集會,一個人站了起來,他是一位使者。他說:誰想在大會上講話?在成年男性公民中,任何一名成年男性公民都可以站起來,發表言論。如果在你的心中會浮現出這個人的形象,對人類來說,他是如此不凡、如此強大、如此令人高興。與此相比,坐在咖啡館的角落,講幾段不錯的笑話,隻是微不足道的權利。它更像是雀巢咖啡,而非口感上佳的意式濃咖啡。
問:從東歐的經驗中,我們可以學到什麽?
答:絕對能,我認為可以學到三件事。首先是社會的自我組織。民間團體自身是有價值的,盡管規模不大。波蘭之所以如此成功,其中一個原因是很多人在某些領域已經相當活躍。其次是,當權者如果不改革,就要麵臨革命的風險,這是再三重複的老生常談。所以要改革,否則,時機一旦成熟,就會爆發革命。最後,絕對需要非暴力,對不對?所以,1989年的偉大創新是創造出新的革命模式,即完全非暴力。亞當·米奇尼克(Adam Michnik)提出過一項很好的主張。他說:“我們從曆史中學到,巴士底獄革命最終以暴力收場。”我認為,這句話闡釋了曆史,你的開始決定了你的結局。不是結果決定手段,而是手段決定結果。
我再說一個其他地方的例子。很多年前,在緬甸東部,(與昂山素季不同)一些年輕人非常急躁,他們說看不到希望,昂山素季的完全非暴力做法根本指望不上,佛教徒注定一事無成。你看看現在發生的情況。如果遵照非暴力的談判路線,就能實現協商過渡,這要好得多,是嗎?雖然需要更長時間,但最終結果更好。
在1950年代初,世界上每四個國家裏就有一個民主國家。1970年代初,情況仍如此,雖有更多的國家會成為民主國家,但比例基本不變。自從1974年在葡萄牙爆發了康乃馨革命(Revolution of Carnations)開始,我們經曆了三次偉大的民主化浪潮:葡萄牙/西班牙和希臘、拉丁美洲,然後是中歐、東歐。
問:那麽,如何理解這新的革命形態,人們說隻要你有Facebook與Twitter,就不需要明確的知識與道德領袖了。
答:嗯,實際上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問題。正如你看到的,每一項新的信息技術都言過其實了。所以,我記得1980年代的一篇文章說,事實會給你自由。事實沒有讓你自由,電子郵件沒有讓你自由,互聯網沒有讓你自由,社交媒體沒有讓你自由。隻有人民才能給人民自由。這就是他們使用的方法。埃及的示威活動組織中最顯著的特點是沒有領導人,是網絡領袖推翻了穆巴拉克。好了,如果他們在埃及罷工,你去了,問誰是領導者,有人可能會說是一位穆斯林教士,其他人會說是……但這也是問題。但我認為,在沒有道德權威的國家,要向民主過渡,是會出問題的。
問:怎麽解決?
答:無法解決,現實如此。還有其他問題,有利的外部環境非常非常重要。這些轉型國家需要外部支持——另一種形式的馬歇爾計劃,但現在的發達國家似乎拒絕這麽做。
2.
問:你觀察中國幾年了,如何評價中國對整個世界的影響,西方媒體是否誇大了這種影響?
答:我覺得中國崛起的影響很難被誇大。你知道,很多書裏充斥著“生逢盛世”之類的虛假句子,還有,據說拿破侖曾經說過“當中國醒來,它將震撼世界”,但沒有證據表明他真的說過這話。但中國已經醒來,它在震撼世界,我們正在經曆一次曆史上真正偉大的權力轉移,從西方到東方。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我絕對相信,暴力衝突、“基地”組織和伊斯蘭恐怖分子的衝突都是附帶問題。曆史書上的旁枝末節,不是決定性問題。具有決定意義的,是東方的崛起,以及整個國際體係如何對此進行調整。所以,我不認為中國的影響被誇大了,我們隻是低估了中國內部的問題。原因之一是,我們從中國得到的分析報告數量太少,遠遠低於我的想象。我們應該有數以百計的好記者到各個省,深入到城市、鄉村,了解正在發生的所有複雜的過程。
問:但很顯然,中國的方式似乎隻適合它自身,沒人願意按照中國的方式發展。
答:中國顯然沒有西方後啟蒙主義風格的普世主義。經典的現代美國普世主義認為,“我們已經發現了一套普世價值觀,適用於所有地區所有人”。而信奉中國模式的人相信,隻有中國模式才適合中國。這就有很大區別。與此同時,中國,至少是中國政府,一直秉承著發展中國家或貧窮國家的發展範式——我們要做的是追求自己的經濟利益,無論在非洲尋找石油或天然氣,或其他事,否則,我們就不插手國防事務。如今,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強大的經濟體,這種模式已經不敷使用。你知道,看看在蘇丹發生的事,看看在非洲或拉丁美洲其他地區的事。中國有著廣泛的商業利益,數千中國人在那裏工作。凡是有商業利益的地方,都會有中國人的利益。所以我認為,我們所需的是讓中國擺脫這種發展方式,告訴我們中國在國際法中將扮演的角色。
問:對你而言,中國最令你困惑之處在哪裏?
答:有很多方麵,有很多層次有待發現。我隻說其中一個,“列寧主義式的資本主義”,相當令人費解。但我覺得“費解”這個詞不恰當,對於今天的中國,如果試圖找到一個包羅萬象、意識形態上的解釋,是行不通的。甚至隻是貼上簡單的分析標簽也不可行。所以盡管有“列寧主義式的資本主義”,或者“專製資本主義”這些標簽,但實際上在我看來,這個國家的現實太過複雜和矛盾,地區差異很大。我並不需要在廣東或北京尋找不同的人。如果這樣做,我就會更加迷惑不解。我想要做的是,設法得到詳盡的分析報告,就像1980年代我在東歐做的那樣。我很想看到其他人做的中國分析報告。然後,我想我會自下而上而不是自上而下地建立起自己對中國的認識。
問:在過去兩三個世紀,中國與全世界有著不同的麵貌。中國曾為歐洲的啟蒙思想家賦予了新的靈感,而現在又在談論中國模式,你覺得中國能為世界提供新靈感?
答:我覺得這是一個異常有趣的問題,因為當弗朗西斯·福山宣告曆史終結時,大家都指責他,說他多麽愚蠢。這種批評是相當不公平的,因為他是在一種極為特殊的語境下,用一個非常大的大寫字母“H”來代表曆史。他說的是,在意識形態上,沒有一個自由民主資本主義的挑戰者,能夠像法西斯那樣跨越文化、跨越文明、跨越國界,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法西斯。你知道,不管在哪個國家,你都可以是一名法西斯分子,也都可以成為共產主義者,也可以是自由民主黨人。現在,我在書裏討論的一個觀點是,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等發展中世界,專製資本主義似乎正在成為潛在的、跨文化的意識形態挑戰者。就經驗主義而言,你說人們都在關注“中國模式”,那就是他們正在期望的模式。政府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在規劃和基礎設施方麵起更大作用。看看眼下安吉拉·默克爾和資本主義遇到的大麻煩,人們都在這樣做。這是正確的嗎?我非常懷疑。
問:能持久嗎?
答:不,不是以這種形式。我認為,它之所以能進化到今天,自有一番道理。我絕對相信它可以繼續發展。但它必須進化,必須發展得相當快。我不是說,你暫時扔掉宜家家具,買一些叫做“西方民主”組裝零件,自己組裝起來。它的未來不是這樣子的,而是要自發地轉變。我們當然不會像我剛才所說,在未來幾十年內遇到意識形態領域的強勁對手。你和我已經能夠預見未來,它正在形成中,我們當然等不到那一天。考驗當然會有,這是非常簡單的觀點,當經濟增速慢下來時,考驗就會來臨,它一定會來。
以上節選自《東方曆史評論》第一期,廣西師大出版社·理想國,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