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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偉大的作家無法不書寫黑暗

(2015-05-07 07:06:07) 下一個
我覺得您的整個人生特別傳奇,不光是您個人,您的家世也特別傳奇,之前看資料,您的祖父是土司的後裔,父親從這樣一個家庭當中走出來,後來也算投身革命,參加剿匪土改什麽的。外祖父那邊是黃埔出身的國民黨少將,也做過蔣介石的侍衛官。母親也是因為跟家庭有關,另外跟自己的性格也有關係,後來被戴上“右派”的帽子。這樣一些非常複雜的身份,在20世紀那個環境當中,肯定是有非同尋常的遭遇,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在成長過程當中,對您的影響是什麽?它會不會影響您看待這個世界的價值觀?

野夫:應該說我的父係、母係的家族,我寫出來的和還有沒寫出來的,確實能夠旁證20世紀的中國曆史,它與國共兩黨、內戰、抗戰、民族戰爭、曆次運動都密切相關。我覺得這些曆史沒有使我變得更壞,而是反過來使我更想在這個時代用自己的努力,去推進這個社會的進步,去提升一個時代的文明。

這是不是也是您從事寫作的一個初衷?

野夫:是。我把我的寫作視為使命。我寫的這些文章能夠出版,完全是偶然的事情。我寫它的時候,想都沒有想過我要出版,要發表,一些朋友辦的雜誌,在網上看見我的文章,主動來跟我說,你那篇文章,我們雜誌用一下行不行,我說可以。我願意寫作就是揭示這些真相,即使它一分錢換不了,一本書都出不來,一篇文章都發表不了,沒關係,有網絡,依舊會有無數的閱讀者。事實上今天這本書能夠所謂的暢銷,多數買書的,都在網上早就讀過我那些文章,我的博客已經被很多人都看過了,但是在你編成書的時候,大家還願意買一本,我覺得是這個社會對我的鼓勵,是無數善良人對我的一種肯定、一種支持。

我用寫作還債,我的還債就是要使親友不朽

我看過,也非常喜歡讀您的文章,在您所有的對於親人、對於朋友回憶的散文當中,我注意到好像您寫外婆是寫得最用力的,雖然可能那篇《江上的母親》更加著名。可能跟寫母親還不太一樣,為什麽會寫外婆?

野夫:你是讀懂了文章的人。《江上的母親》是最有名,因為我母親這種死得慘烈的方式最讓人難受糾結,我外婆應該算壽終正寢,78歲離世,在中國就算壽終正寢了。但是我寫外婆確實是比寫母親要用力得多,也用情得多,是因為我從小是外婆帶大的,從接生到撫養我,在我生命最垂危的年代救活我,更重要的是外婆給了我教養。我母親因為長期受迫害心情不好,很少教育我,她一旦有教育的時候,就是鞭打,我挨過母親太多的鞭打。外婆是那種純慈愛的,從來沒有發過火的老人,我對外婆的感情本身勝於對我父母的感情,我知道我骨子裏麵有一種善的東西,是外婆給我的,我非常感謝外婆。

您說過自己寫作都是在還債,我不太理解這句話。

野夫:我們一個人成長到今天,具有今天的智慧也好,教養也好,稟賦也好,氣質也好,是在成長的道路上遇見了你的父母生育了你,遇見了你的一些長輩教育了你,遇見了你的一些鄰居、同學給你提供了很多借鑒,這些人他們來到這個世界默默無聞,他們走了,過20年之後連認識他們的人都忘記了他們,他們就仿佛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但是因為他們我才成為今天的我,我才有今天的快樂、輕鬆、自由、幸福和一種智慧的滿足,你不應該感謝這些人嗎?你用什麽感謝他們,他們在另一個空間裏麵,你隻有把他們記錄下來,這些文字活下去了,他們就活下去了,他們因你的文字而不朽了。多少帝王將相在這個世界追求不朽,多少神仙、道士在這個世界追求不朽,其實是人對生命的恐懼,為什麽怕死?因為死了埋了,第二年去挖開看看就不存在了,骨肉都不在了,就是朽了。人對死亡的恐懼我認為是對朽的恐懼,道士要煉丹、和尚要立地成佛當下轉世、帝王要吃長生不老之藥、英雄要創萬世不朽之業、作家文人知識分子要創造各種能夠在人世間流傳下去的知識,都是為了追求不朽。不朽才能使人覺得我的肉身雖不在了,但是我的生命一直在這個大陸上存留,我們現在用著電的時候就會想到發明電的人,文字是能夠讓人做到這一步的。

我反對把苦難變陰影,我感受到很多友好和善意

您還寫過比如您小時候和夥伴們玩的那個用生石灰燒癩蛤蟆的遊戲,借以反思自己,是不是對您而言寫作其實也是一種救贖的方式?

野夫:是,包括我寫參加學校老師組織去打強盜、打小偷,我自己還記得那個畫麵,當時寫這段的時候我淚如雨下,想到我曾經經曆過的窘迫、貧窮,我在北京打工的時候經曆的那種寒冷,住在一個大雜院裏麵,抬頭見瓦,我沒錢買被子,把自己的短褲、襪子翻出來蓋在被子上,像拚瓦一樣地拚著。想起那個瑟瑟發抖的時候,想起那個農民偷布,不就是為了給他的孩子驅點寒?我們當時被老師帶著去抽他,童年時的那種殘忍,你會被它壓得很不舒服,寫出來你覺得輕鬆很多,寫出來是為了教育別的孩子、別的老師、別的學校都不能幹這樣的事情,但是可悲的是昨天我看到微博,老師讓一個孩子扇同學的耳光,這甚至還更殘忍,那個還是打小偷,你這是打同學,你培養的是同學之間的仇恨,那個被打的同學他會一生恨這些同學。

您是不是一個相信宿命的人?

野夫:我越活越有點相信,但是這同樣是一個不能完全求證的事情,在沒有完全求證之前我不敢確信這一點。

其實這可能也是每一個人的狀態,就是年輕的時候不相信,但是…

野夫:越活越相信。

我之前一直讀您的文字,今天見到您本人,心裏就產生了一種矛盾,看您的經曆,一個經曆過這麽多不公命運和悲劇故事的人,心裏可能多少會有一些怨恨、不甘,但是見到您之後,發現您好像出奇的平和,我不知道您怎麽處理這種苦難的記憶和您現在的這種生活的關係。

野夫:我一向反對把苦難變成一種陰影,讓自己一直活在陰影之下,而且還把這種陰影擴散給別人。也許我天性本身沒有太多的惡,再加上後天又受了一些比較好的教化,結識了很多善良的人,我筆下的那些人物都是從我生命中經過的人,有朋友、有街坊、有親人,這些人給我帶來的都是愛的教育、善的教育。因此在生活中,不是我吹牛,我從來是與人為善的,我幫助過的人非常多。不是因為我經曆過苦難,就要報複這個社會,仇視這個社會。

章詒和說:“當我們文人藝術家都爭做聖潔天使的時候,野夫的文字卻來扮演魔鬼。”你覺得這個魔鬼用在您身上合適嗎?

野夫:我覺得合適,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個貶義。就像陳丹青評價魯迅,他說像魯迅這樣的人和契科夫都是一樣的,都是時代的報喪鳥。

一個不關注身邊黑暗的詩人我懷疑其偉大

餘世存先生說您的寫作有三大主題,死亡、恐懼和殘忍,您怎麽看這個評價?

野夫:世存是我非常看重的民間學家,他對我的總結我認為是很到位的,我也確實集中地寫了一批普通人的死亡,我寫死亡又寫了這個社會的殘忍以及帶給大家的恐懼,我覺得恐懼和殘忍是今天為止我們這個時代並沒有根除、並沒有消亡的東西,甚至還在頻頻出現的東西。像前麵提到的,老師要懲罰一個小孩,讓其他的同學去打他,每個人扇他兩耳光,這就是最殘忍的教育,你能想象在一個西方國家,一個文明國家會有這樣的老師嗎?在生活中她還是一個老公眼中的好老婆,孩子眼中的好媽媽,鄰居眼中的好鄰居,但是她卻在教育學生的時候采用這種方式,而這一事件並不足以引起廣大中國人的憤怒,為什麽?因為這種殘忍的現象司空見慣。我也希望在我的寫作中間強化我想解剖的這個民族的一些病灶,這是這個民族身上的病灶。

您覺得這是作家的使命所在嗎?

野夫:我理解的文學使命是這個,但是也有很多作家認為文學就是語言技巧的一種炫耀,周圍很多詩人是不關注社會不公的,是不關注社會黑暗的,隻在那兒做語言的技巧遊戲,他可以把語言玩到極精致,意向啊、比喻啊各種手法,達到和世界詩歌可以比肩的程度,但是在他們的詩歌中看不到他們所處的時代,這樣的詩人我認為永遠進入不了偉大的詩人行列。一個隻會歌頌愛情的詩人,一個不關注身邊黑暗的詩人,我充分懷疑其偉大。

您現在理解母親對於死亡的選擇嗎?

野夫:不理解也要理解,母親的遺書裏麵包含了這層意思,就是我走了,你就輕鬆了。她是為我們鬆綁,她不走我得在武漢守孝,我在武漢要是找一個很爛的工作養家糊口,也許就沒有我的未來了,從另一個角度,用這句話說確實會很殘忍,就是你感謝你的母親用自絕的方式換你上路了。

但是回頭想,如果母親當時沒有這樣做,可能我在武漢隻是一個平庸的公司職員,就不會有拎著換洗衣服來到北京的那個冬天,沒有那個冬天就沒有我在北京十幾年的打拚,雖然很艱辛,但是今天我過上了那種我想要的生活。

本文選自《我們這個時代的怕與愛》 陳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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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阿黃007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瀛客' 的評論 : 自己得到什麽不重要,蠟炬成灰淚始幹,嗬嗬。

理解這句話不難隻要初級的文化水平,但實踐這句話需要高級的境界。這大概不是算計自己得到什麽的人能懂的。
阿黃007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周老虎' 的評論 : 你的評判很有力量!
瀛客 回複 悄悄話 在一個黑暗的社會書寫光明,可以讓自己得到光明;可是如實書寫黑暗的,隻能讓自己得到黑暗的下場。
周老虎 回複 悄悄話 此人的文字是當代中國最有價值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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