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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我為什麽不是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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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陳丹青:我為什麽不是讀書人

2014-04-04 13:28:54| 分類: 狗不理 |字號 訂閱
本文轉載自冷鋒看法《陳丹青:我為什麽不是讀書人》



大家好。我不會演講,講不出什麽精彩的意思,今天就是來辯解:為什麽我不是讀書人。
這是一句老實話。剛才,我在餐廳碰見上海來的許紀霖先生——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我說:“你和陳道明長得真像。”他說得很有意思:“不對,是陳道明像我。”許先生真的是讀書人,我讀過他寫的書。我還聽說昨天丁學良先生也來講,他也是讀書人。深圳的讀書月,一定請了不少國內著名學者、教授,他們真的是讀書人。
一個人不可以隨便講自己是讀書人。我和書發生關係,是因為這些年寫了幾篇文章,湊成書,人家就說:你是寫書的,抵賴不掉。有人忽然把我說成是優秀的散文家,這真是要命——我不過當了寫作的客串,但要我對人家說“我是讀書人”,這句話說不出口。
大家大約知道我們這撥人的經曆。我是69屆的初中生,66屆的小學生。有一位著名文學家和我同屆——王安憶女士。1983年我在紐約第一次見她,她和她媽媽茹誌娟女士來美國訪問,說要見見我,就見麵了。一見麵,發現她居然是寫小說的,我非常高興,為什麽呢?因為我們這一屆讀書最少。在座的可能有老三屆(66屆、67屆、68屆),多少讀過一點書,上過初三、高三之類,好歹67屆還上過初一、初二、高一、高二。大家要記得,20世紀60年代的中小學教育、大學教育比今天好太多了,老師的水準不一樣。
我還有一位老朋友,是阿城。他也就是初三畢業,但是你們要是和他談話就會發現他什麽都知道,科技知識也懂得很多,讀書之雜、之多、記憶力之好,驚人。我年輕時交到這些朋友,有什麽問題就問,沒看過的書聽他們講講,我覺得好像我也讀過了。
我碰到王安憶,發現她和我同屆,我們立刻有個默契:我們都沒讀過書。但是,我畫起畫來,她寫起小說來,莫名其妙都混到一點名氣,很奇怪的一件事。道理很簡單,就是,文革結束,非常荒涼。斷代,沒有人,我們就混出來了。
69屆初中生一定是66屆小學生,大家都知道,1966年,文化大革命發生了,一場浩劫開始了。10年間,教育停頓,學校關門。但我和你們說實話,後來我和老朋友交流經驗才知道,其實小孩子高興壞了:第一,不上學了;第二,不考試了;第三,可以在馬路當中走,全國進入無政府狀態(1966年~1967年);第四,可以跑進任何政府機關,公檢法、上海市委,小孩子長驅直入,爬到屋頂上眺望,也不知道想幹什麽,一天到晚就這樣混。混掉一年之後,毛主席想想不對,講了一句話“複課鬧革命”,我們這些小混蛋又給弄到中學去了,是指定區域的,用不著考試,你住在這個區,你就進這所中學。進去後直到1969年畢業,我不記得上過一堂語文課。沒有課本,所有課本都是反動的。我隻記得上過一兩節數學,記得一句話“兩點成一線”,我想:一根線都這麽講究,我一天到晚畫線條,不知道“兩點成一線”。此外完全忘記了。又上了幾節英語課,學什麽呢?就是用英文講“打倒帝國主義”、“毛主席萬歲”。
我記得很清楚,英語女教師不斷教我們那幾句,反反複複,結果一次她舌頭沒轉過來,忽然講錯了,講成“打倒毛主席”。坐在我後麵的幾個女生立刻發現了,站起來厲聲喝叫:反動!認罪!低下頭來!這是我第一次領教女生的厲害,你想想看,初一的女生,14歲。那年月一天到晚就是要人認罪低頭,女生很熟悉這套話語。怎麽辦呢,這位老師大概有一個月左右每個班上去做檢查,對毛主席像鞠躬,認罪,哭。
除了這些事情,我們上學幹什麽呢?一是到工廠勞動,一是到農村割麥子,再就是看老師被批鬥,聽廣播裏公判槍斃人。最長的一次公判,40多個人被槍斃,我們就跟在後麵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這是讀書嗎?
到了1969年初中畢業,我們就被塞到火車裏,全部被送到鄉下去了。這樣一種學曆,到處和人家說“我是讀書人”,太猖狂了。
可是另一麵,我們能夠讀到的書,全是在那段年齡(十四五歲一直到二十歲左右),為什麽呢?書店關閉了。偶爾開著的書店,大家不能想象,架子上隻有三種書:一種是馬列著作、毛澤東著作,而且是經過選擇的,並不是所有馬列書都讓你讀;然後就是魯迅的書,也是經過選擇的,有單行本放在那裏;再有一種書,就是革命小說。有一本廣東作家寫的《歐陽海之歌》,在座年齡大一點的朋友應該聽說過;還有一本是《金光大道》,作者是浩然。浩然去世了,他長得很好看,但他後來很失落,其實他寫得蠻好的——就是這麽幾種書。後來稍微多一點了,醫療書,什麽《赤腳醫生手冊》之類的。所以這樣的書店,今天不能想象。當時的書店和菜場一樣,菜場裏麵沒有菜,就那麽幾種,還要排隊,還要憑票,極度匱乏的年代。
可是總會有一些意外發生。我喜歡畫油畫,很多畫冊就流到社會上來。紅衛兵抄家,衝到人家家裏去,把書拿出來。拿出來幹嘛呢?兩種辦法:一是當著你的麵全部燒掉,熊熊烈火。我看到過好幾回上海人家,有點錢、有點家底的,一箱一箱書從樓上扔下來,堆在大街上燒掉。小時候不懂,不知道那是什麽書。還有呢,就是紅衛兵自己拿回家看。紅衛兵也要看書的,包括《基督山恩仇記》、《安娜卡列尼娜》,紅衛兵晚上抄家,白天醒過來看《安娜卡列尼娜》,你能想象嗎?一個紅衛兵,十六七歲,在那裏看普希金,看萊蒙托夫,看哪個公爵為了夫人開槍決鬥,總之,一幫野孩子在讀貴族的書,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沒有當紅衛兵的資格,但是有紅衛兵朋友,大家借過來借過去,為了這事吵架:你怎麽還不還給我?其實我已經借給別人了。這樣子,抄書、燒書、封書、偷書、借書、還書,是我們青少年時代大約有一點求知欲的青年都有過的經曆。最近北島讓我們回憶上世紀70年代,其中有個很著名的作家專門談這個問題,就是文革時期我們這些人怎麽偷書、抄書。
這份書單,可以大約報給大家聽聽,比如說普希金、果戈理、萊蒙托夫、契訶夫、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美國作家德萊塞、海明威、傑克·倫敦,英國作家狄更斯、哈代,法國作家巴爾紮克、莫泊桑。這是50後青年的共同經曆,看翻譯小說,小說範圍不用講,整個中國當時就那麽多翻譯書,一大部分還是解放前翻譯的,現在可以說是民國時期翻譯的,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會看豎排本,看繁體字,後來去美國一天到晚要看對岸的反動報紙,台灣的豎排本和繁體字,我沒障礙,都認得。
中國文學四大名著,當時在我玩的幾個小朋友那裏借不到,所以非常慚愧——我不知道今天的70後、80後、90後在幾歲讀的《紅樓夢》、《水滸》、《三國誌》——我實話告訴大家,我到40歲出頭才讀了《三國誌》、《水滸》、《紅樓夢》,非常難為情,而且差不多忘記了,不是讀書的年齡了,記不住了,隻記得我在大都會博物館臨摩名作,天天臨,當中出來抽煙,就摸出《三國演義》讀,讀到關公被拉出去殺頭,眼淚下來了,心裏好委屈,其他就不記得了。
我到紐約時,英文還沒有好到可以直接讀原文,就看台灣翻譯的各種哲學和文論,比如叔本華、尼采、本雅明、羅蘭·巴特、德裏達。這些書應該在年輕時看,慢慢到30多歲,就有分析能力了。可是我30多歲剛剛讀。現在大學教哲學、教文論的年輕教授也就30出頭,他們高中時代就看這些書,記憶力好、概念清楚。我比他們大20歲左右,站在他們麵前,怎麽好意思說我是讀書人?
大家知道上海、北京從前都有舊書店,阿城非常熟悉北京的琉璃廠,他說他的讀書經驗就是在上世紀50年代,下課跑到琉璃廠看雜書,就站在那兒看。上海有一條福州路,民國時期遺留的舊書店一家連一家,很多宋版書、明版書、清版書。我小時候經過這些舊書店,還能看到,雖然解放後公私合營,但世世代代舊書店的味道都還在。文革開始,一夜間搗毀、關閉,沒有了,現在琉璃廠還在,福州路還在,但再也恢複不了幾十年、上百年開下來的那種舊書店格局。我前年到東京,問人家哪裏是舊書店街?說是在神保町。我坐著地鐵去,一出來看到那條街,立刻想起小時候的上海福州路。神保町家家書店都很舊,小得要命,老板坐在書堆中,整個空間大概就像這張桌子那麽大,在那兒吃便當,弄個小電風扇,一個小燈泡掛著。他不是窮,不是破爛,他是擺譜,他真的有譜可以擺:我這是多少世代的舊書店!
這就是咱們一天到晚說的人文積澱。我們這兒呢?全毀了,好好的傳統,沒了。
所以我剛才說的這些書,交給今天任何一個大學本科生、一個高中熱愛文學的青年,尤其是一個大學中文係的學生,我說,“哥們兒,我讀過這些書”,他麵子上不笑我就不錯了。這是最起碼的書單。我到現在還經常認不出字,母親給我寫信還糾正我的錯別字。我母親不算讀書人,抗戰時上到初中,打仗了,再沒機會上學,出去參加抗日救亡劇團,十五六歲就走了。她是民國時期老知青,在浙江上的是鄉鎮中學,老師是日本留學回來的,教古文,教英文,所以我母親識的字比我不知多多少。她喜歡看字典,很生僻的字都認識,諸位想想,當時一個民國初中生,居然認識這麽多字。她說,她沒想到兒子怎麽會出版書,哪頁哪頁,錯別字,哪頁哪頁,有筆誤,她都知道。
我說自己不是讀書人,也有點說反話的意思——前麵一句是老實話,後麵一句是反話——讀書是很安靜的事情,房間裏有人,一點聲音沒有,肯定在讀書,現在變成看電腦。看電視有聲音,吵得要命——論教養,你如果真是讀書人,你不會講出來,不會告訴別人。你讀書也好,弄藝術也好,不要弄成一個身份——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你會畫畫,你會做兩行詩,或者你會彈鋼琴,不要和人家說。這是我到國外才學會的。國外很牛的人站在你麵前,害羞得要命,明明弄了四五十年這個專業,他拚命躲,不講,我才知道:原來教養是這個樣子。但我們這邊不是。我出國前,從沒當麵聽到哪個人說:我是讀書人,我是知識分子。很少有人說這句話。1992年回國後慢慢交些新朋友,我發現真有人會說:我是做學問的,我是讀書人,我們讀書人怎樣怎樣,我是藝術家,我是雕刻家,我是詩人,我是作曲家……我聽了,好害臊:這怎麽好意思說出來呢?而且名片上還印著“某某畫院二級畫師”,然後打電話來:丹青啊,我通過一級畫師了,咱們吃飯、喝酒。這等於名片上告訴你說:我是處長,我是局長,我是廳長。我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怎麽會變成一種風氣:一個人的身份那麽重要。當然,重中之重——我們黨最喜歡講“重中之重”——就是權力、就是官位。今日中國的官文化,空前重要,《官場現形記》的作者活到今天,肯定抱頭鼠竄,根本看不懂今天的官文化。
可是我說我不是讀書人,已經是一句不該說出口的話,也屬於沒教養,是急不擇言。但我沒辦法,到這兒來講演就得有個題目。每次都是預約,當場要給講題,我就舉著電話在那裏現想,急出這句話,其實講些什麽都不知道。
一整代的教養失去了,不知道這就是沒教養,不知道什麽叫做教養。我相信胡適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陳寅恪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我是研究學問的”。陳寅恪,大家知道,遊學列國,懂20多種語言,可是我畫《清華國學研究院》時看他的資料,他任教填表時,就填兩種語言,一是梵文,另一種好像是德文,把自己很多學問抹掉了。他到香港逃亡,本來去醫病,結果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占了香港。日本人占領後,想讓他出來做事,他不肯,日本人到他家去交涉,說你要出來,家裏就有糧食送過來,他不肯。結果大概有一點粗暴了,危險了——具體什麽情節,我忘了——忽然他就和日本人當場交涉,講起日語來,很流利的日語。他太太都吃一驚,不知道他日語這麽好。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到要出事兒了,你都不知道他會講日語,這就是教養。

但我在胡適的書裏看到過“我們讀書人”這句話,我相信他講演時也說過這句話,這是另一回事情,是政治語言,是抗爭的姿態,他這句話針對當時的國民黨,意思是說,你們是武人,是弄政治的,國家的事情不能你們講了就算了,你們要聽聽讀書人怎麽講。但他平常不會跟人說,我相信,北大、清華當時一大堆教授像周作人、辜鴻銘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這是最起碼的教養,隨便哪個小鎮上稍微知書達禮的人,他不會對人說“我是讀書人”。
可是今天為什麽會有這句話?因為我們大麵積喪失了讀書的傳統,我們有過巨大的斷層。等到水泥地荒草慢慢長出來,大家高興了,有一種身份確認:你是做生意的,你是當領導的,我呢,讀書人。但是這句話背後有大尷尬——今天的讀書人,說實話,不是在社會上被尊重的一群人,他最後剩下一個不那麽丟臉的身份,一個雅號——“讀書人”,此外他什麽都不是,他知道社會其實看他不起,他的心裏會對自己有個交待:我沒錢,我沒權,可我是讀書人。今天,一個房地產商走過來,一個所謂老總走過來,說“不好意思,我是做生意的”,也許他很誠懇,表示自卑,但誰都知道,那才叫身份。我常在各種場合遇到有錢的主兒,年紀很輕:“陳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做生意的,是個俗人。”我知道他其實蠻得意,他的地位比別人高,他的收入別人不能比,他在這個社會是真正被尊敬、被巴結的人。
所以這是微妙的事情。也許我錯了,在座哪位如果對人說“我是讀書人”,你可以向我抗議:我不是你講的那個意思。
我說我不是一個讀書人,還有一點氣話的成分在裏麵,為什麽呢?我大約可以看得出來,這60年來,一個讀書人、一個文化人、一個知識分子在這個國家是什麽遭遇。大家知道最近錢學森同誌剛剛去世(高壽),他是兩彈之父,周恩來親自請他回來,偉大的愛國者、偉大的科學家,當然他絕對是一個讀書人,沒問題。民國時期出了很多這樣有出息的讀書人,跑出去有出息了,像吳健雄、楊振寧、李政道這些人,但是我真的很佩服錢學森。錢學森很愛國就回來了,他回來以後,哪裏看得出他是從美國回來的?穿一個軍大衣,戴一個軍帽,跑到西北的無人區研究原子彈,為什麽?他得到黨、政府、國家的最高禮遇,這批人絕對要養起來、用起來,即使在饑荒的年代,這些人油的配量、糖的配量都和普通人不一樣。其他人境遇可就不一樣了。大家知道文革有多少文藝人自殺、被關押、發瘋,然後衰敗,最著名的就是老舍先生跳河、傅雷先生上吊,上吊的時候他還很有教養,他和他太太一塊兒上吊,商量好了,萬一繩子斷了掉下去,會驚動樓下的人,就墊了棉被在下麵,掉下來之後聲音可以輕一點——最後一分鍾還很有教養。留下的遺囑很有意思,欠誰誰誰多少錢,什麽時候還給他,留下來的錢給傭人,跟著一輩子了,還有多少錢,存款在哪裏,都交待好了,簡直就像希臘的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死之前說我欠誰一隻雞沒有還給他,希臘時代一隻雞也那麽重要——我昨天在廣東吃了很好的雞,每根骨頭都啃完了——希臘時代,一隻雞也很重要。
李敖說:胡適、魯迅、傅斯年、林語堂這些人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代被尊敬的知識分子。這話說的是對的。被誰尊敬呢?就是被軍人尊敬,被流氓尊敬,被政府尊敬。蔣介石是個軍人、大流氓,當時是總裁,他多多少少還是尊敬知識分子的,他當然要利用知識分子,但在利用前麵,先有個尊敬在。
大家應該知道蔣介石和胡適的關係。起先他討厭胡適,因為胡適在1927年後公然說蔣介石是反動派。當時中國統一了,北伐成功了,蔣的說法就變了。胡適就說,他背叛革命,他搞獨裁,他應該下台。胡適那時多大年紀?30出頭,很年輕。當時不是一個兩個胡適,全國到處都有知識分子公開咒罵蔣介石,說你胡鬧,你背叛革命,你下台,郭沫若也講過,我看過他演講的錄像。就這樣,蔣介石對胡適不高興,結果有一次在武漢吃飯,他倆碰見了,蔣介石覺得這個人很儒雅,有腦子,可以用,於是誠心誠意地尊敬他。不久抗戰爆發,蔣介石就說:胡先生,你幫幫我,你到美國去做大使。胡適去了,做了很多事情,包括爭取美援,爭取國際同情,孤立日本,等等。後來蔣介石失敗了,退守台灣前關於總統選舉問題,他甚至一度想讓胡適出來給他撐門麵:你來競選總統。不管這句話是真是假,大家想想看,今天有沒有這樣的事情?笑話,不可能。你說蔣介石虛偽,利用胡適,胡適也知道這不是真意思,可是即便假的,現在這種事也沒有啊!
到了台灣,又有很多風波,大家知道雷震辦《自由中國》,他是國民黨內部的改革派,這些改革派說蔣介石你搞獨裁,你把大陸丟了,到了台灣你還搞獨裁,搞特務統治,行不通了,我們要自由、要組黨、要言論開放……他的後台是誰呢?就是胡適。胡適支持他,你放開膽子弄。可是胡適很理性,他說:現在我們已經退到台灣了,已經沒有政府可以支持了,如果我們不幫助國民黨、不理解國民黨,我們還能幫誰?這是很實在的話。可是底下的軍人(國民黨裏麵的強硬派、右翼)把《自由中國》封了,雷震給判了10年。後來蔣介石和胡適一起吃飯,蔣介石說“這個家夥通匪”,還對胡適講了一些話。胡適回答得很得體,他說:“總統,你這話說得太重了,我承受不起。”他堅持了自己的意思。這樣的事情,1949年之後中國國內不可能有啊!梁漱溟稍微頂了一下,全場一起罵他,梁漱溟也沒辦法,嘴癟進去,很不服的樣子。“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之誌不可奪也!”就這麽一個人,講了這麽一句話。可是民國時期有的是這樣的場麵。傅斯年當著總統的麵說:你把我腦袋拿走,這件事情我也不答應。不買你的賬,不改變我的說法。民國時期知識分子的命運,也痛苦,有些走向歧路,有些走向死路,很多年輕書生被槍斃,但是大量知識分子在戰亂年代真是可以把聲音發出來。
這30年來,知識分子得到部分尊重。尊重無非來自兩方麵:一麵來自執政者;另一麵來自社會(老百姓)。
1989年以來,20年,大家非常清楚:知識分子、學生、年輕人,都懂非政治化。咬牙,該掙錢的掙錢,該入黨的入黨,該當官的當官,該收錢的收錢。
上世紀80年代初流傳一句話“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這是真的。為什麽呢?當時小攤販、小生意被允許了。阿城告訴我,有位雲南知青回到北京,沒活幹,自己拿個大桶,就在北京火車站外大馬路上點起火來做麵條,千千萬萬旅客出來吃碗熱湯麵,很快發財了,成了萬元戶。那時什麽工資改革、市場經濟,還沒開始弄,一個在社科院、在軍事機構的老工程師,工資可能真不如一個賣茶葉蛋、賣麵條的。上世紀90年代不一樣了,新世紀更不一樣了,學者、文人、科學家的工資待遇、社會待遇,比過去好很多。前提是什麽呢?前提是你要安分,你要聽話。給你房子了,給你地位了,給你一級教授二級教授了,你還要怎樣?總之,是一個有前提的被尊重的方式,打引號的尊重,一大部分文人、讀書人因此進入權力階層。
我經常看到《南方周末》或者那些不安分的報紙,突然頭條,說是重慶哪個“學者官員”落馬了——聽到這詞還有點快感:騎在馬上,然後,“落馬”了,意思就是雙規了——然後說他以前拿過碩士、博士。這種例子看得多了,我就想:好啊,你們去做讀書人,我可不要做,我是畫畫的。
而讀書人現在又被發現了另外一種價值:可以做門麵。我回國時正好大學合並。2000年我糊裏糊塗被弄到利益圈裏,當時還以為可以弄點教育、做點事情,糊裏糊塗進了清華,然後一天到晚聽他們講院校合並、開發校區、學術科研、項目經費……我剛回來聽不懂,時間久了才明白,原來一大群知識分子被一小撮進入黨內的知識分子利用,做國家的門麵。對外說:你看,我們現在有多少教授、多少博士生、多少碩士生、多少學術成果、多少研究項目……多好聽啊!一不留神,已經2009年了,期間我去過歐洲、去過美國,我發現所有大學的規模和中國沒法比,中國可能是全世界大學規模最大、教授最多、博士最多的國家,“非常偉大”。
這兩年鬧國學,孔子吃香了。世紀初中國人打倒孔家店,到了世紀末,孔子又成了聖人。據我所知,全世界現在有100多個孔子學院,教些什麽呢?據說主要教中文。教中文倒也好,歌德學院在中國也主要教德文,但人家還有一大堆文化項目,我不知道我們有什麽項目好意思可以拿到國外給人家看,說“這是我們的文化”,但孔子學院肯定辦起來了,又可以養一大群官員、一大群讀書人。
還是應了魯迅的老話。魯迅有一篇文章說“孔夫子是被權勢者捧起來的”,第一個捧他的是董仲舒,獨尊儒術,從此廢黜百家,其他學術都靠邊站,孔子最要緊。一路這麽捧下來,軍閥也要捧他,皇帝也要捧他,為什麽?“儒表法理”,用儒家的說法作為教化、作為倫常綱紀,是有必要的,內裏就是法家,無情鎮壓、無情統治,兩條腿走路,中國文明一路下來。我不是說孔夫子不好,李零先生講得對,孔子生前就是一條“喪家狗”,和現在的知識分子差不多,當然,我指的是絕少數非常傻的知識分子,一天到晚覺得手裏麵有很多好意見——你要不要?不要。又問那裏:你要不要?不要……
現在很簡單,你要獻策,先入黨,你是不是黨員?不是,那不行,你入黨就好辦。可是一入黨,文人原來的那點意思,就軟了,沒有了,就做官了,變成另外一件事情——很抱歉,在座肯定不少黨員,我老婆也是黨員,我沒有嘲諷的意思,我隻是描述一種狀況。所以今天知識分子也可以換一個說法:地位從來沒有這麽高。我的好多同學現在都是局長級、司長級,處長都是小意思。70後的學生跑過來,遞一名片,我一看,處長,我該叫他領導:王處長,您好!好久不見!
所以我說我不是讀書人,也有沮喪的意思——不是為我自己沮喪,是為被叫做讀書人或者自稱讀書人的群體沮喪。
韓寒,大家知道,在座的年輕人看不看他的博客?我非常尊敬他,非常佩服他。他最近寫了一篇東西,叫做“文化大國”。他的思路和下筆處,總是很具體,我有時候看他的博客,很慚愧,我講話還是太空,他從一件事情很具體地展開。他的意思是說,目前中國的富豪榜上,絕大部分是房地產商,沒有一個出版商,沒有一個文化人。他說,全國的出版業、書業好不容易一年下來核算利潤,根本比不過隨便哪一個房地產商。我不知道他的數據是從哪裏來的,可能有小錯,但是不會有大錯,在座肯定有不少是做經濟的人士,你們應該知道,中國今天真正有權有錢的人,是哪一群人,所謂文化人、做書的人、出版人,砸錢、算賬,根本休想比。
國外不是這樣,我見過國外的媒體大王,國外做書的人,也不是了不起的大富豪,但在經濟格局中絕對有地位,更不要說好萊塢這樣的電影產業,絕對有地位。韓寒說他要辦雜誌,他要給全中國雜誌最高的稿費,他說文化人活得太沒尊嚴了,一萬字也就幾千塊錢。我們現在翻譯上不去,稿費太少了,可憐巴巴在那兒過日子——我不知道在座有沒有翻譯家,年輕的、剛畢業的、正在找活的——我們拭目以待,看看韓寒會弄得怎樣。
這裏碰到一個問題:經濟收益是不是衡量讀書人地位的標準?你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韓寒是暢銷書作家,他有資格這麽說:我是個暢銷書作家。可是錢不夠花,這是不對的。他坦然承認,因為今天的高房價,他買不起房。全世界像他這樣的博客點擊量,沒有。歐美有誰有過一億兩億的博客點擊量?沒有。德國人口幾千萬,也就和台灣差不多,荷蘭人口隻是台灣的一半,可人家是文化大國。所謂“大國崛起”,其實是一些小國崛起。
暢銷書作家和作家是兩個概念。所謂作家,藝術家,我今天寫這本書、我今天畫這幅畫,實在是我喜歡,社會並不需要它,他不應該說:哪天我要買什麽房子、買什麽車。他自己選擇了貧窮。卡夫卡,他有另外的職業,他白天上班,晚上窗簾拉起來,在那兒寫,寫到快死了,叫他朋友全部燒掉,他不滿意。我最近剛去了布拉格,去了他的博物館,很憂鬱的一張臉,好多手稿,他根本不求聞達。這樣的寫手,全世界非常多,我在美國也是這個樣子,我不抱怨錢不夠花,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這個社會並不少我一張畫。
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賭錢,他寫作非常快、非常多,去換稿費;巴爾紮克還投資,全部失敗,生意上是個傻子,寫作上是大師。這樣的人經常在錢的問題上掙紮,托爾斯泰不用,他是大貴族、大地主、公爵,他一輩子也不會用小說趕緊換錢。改了又改,精益求精,這是要有經濟前提的。而西方吸收了曆史教訓,今天的西方,不太有梵高那樣窮困潦倒的偉大藝術家,因為充分的市場化,藝術家過上比較有尊嚴的生活,18世紀、19世紀這種個人的悲劇,沒那麽顯著了。
總之,我說我不是讀書人,第一是老實話;第二是在說反話;第三是在說氣話;第四是有點沮喪。但我要告訴大家,我說自己不是讀書人,是要給知識和書保留最後一點誠意和敬意。
我雖然讀書實在是少,但書本告訴我:你知道的非常少,還有很多事情、很多道理,你不知道。每次媒體讓我談讀書,我都會拒絕,尤其是叫我推薦書目,我不好意思說我今年讀了哪本書,然後登到報紙上去,讓別人去讀——你怎麽知道別人沒讀過?如果有很誠懇的年輕人站在我麵前,我可能會想一想,我會問他“你讀過沒有”,他說沒讀過,我會說“你去試試看”,但媒體每年這樣的邀請我都會婉言謝絕,我做不了。為什麽呢?因為所有書教給我的就是一件事情——你不要自以為是,你要自以為非。
昨天媒體采訪,問我到不到書店去買書。我去的,我上世紀90年代回國,一大快樂就是竄書店,買一堆書,塞箱子裏,很重地扛回紐約去。我非常高興,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中國出了好多書,雖然還有很多問題,還有很多禁書,咱們買禁書還得跑到香港去,但不管怎麽樣,今天國內的各個書店已是我大半輩子見過的最繁榮的時期,非常了不起了。可是很慚愧,到了2002年以後開始有我的書放在裏麵賣,我差不多不進書店了。我沒辦法告訴大家這是什麽心理。我很年輕就有展覽,全國美展也參加過,隻要有我的畫掛在樓上,我就不好意思進去,磨磨蹭蹭,蹭到展覽快收了我才進去,幫著把畫摘下來。就是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在胡蘭成書裏看到他說,古人箭中靶心,射手會低頭叫一句慚愧,我明白這意思了。我小時候看到體育場那些人一天到晚打球、投籃,我發現最會投球的人投中了,旁邊有人叫好,他總是低著頭跑開,我現在明白這種心理了——我從來沒想到居然會有我的書在書店裏賣。有兩次學生開車帶我經過,說:陳老師,咱們進去看看排行榜?我說:你去。我就躲在書店外麵。不是說我完全不關心書賣得怎樣,就是不好意思進去。我差不多5年沒進書店了,銷售活動我得去,直接麵對讀者,簽簽字,平常呢,我再也沒有在書店泡一個下午這種生活了。
我對書充滿感激,對閱讀充滿感激,什麽感激呢?就是一本好書會讓我安靜下來,讓我有內心生活。人每天爬起來,走出去,都是為了謀生、應酬、作假、不得已。片刻的安靜,都是書帶來的。法國人蒙田曾經講過一句話,大意是:人類的一切災難,是因為人回到家裏還是安靜不下來。我很慶幸沒變成在自己房間安靜不下來的人。現在我在這裏做秀,不要臉,可是隻要回到旅館房間,兩分鍾,一根煙,我馬上安靜下來,可以看報紙、看書,開始寫我中斷的稿子,這和我多多少少還在讀書的習慣有關係。昨天記者也問我閱讀有什麽好處?書給你帶來什麽?我想來想去,就說書會讓你靜下來,這是很要緊的一件事情啊,做氣功也無非是讓你安靜下來吧。
弗吉尼亞·沃爾芙,英國女作家,後來跑到水裏自殺了——大家有沒有看過這個英國電影,很漂亮的女演員演的,叫做《時時刻刻》,一上來就是她站在河邊猶豫要不要死,然後咣當跳下去,從水下麵拍攝她的裙子散開來——沃爾芙寫過一本書,《自己的房間》。她被認為是最早期的女權主義者。在她那個年代,在英國這樣的國家,一個女孩子能在家裏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空間,能夠關起門來做自己的事情,不去做家長和社會要她們做的那種淑女,這在19世紀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她非常懇切、非常智慧地寫了一本書叫做《自己的房間》。她為什麽要有自己的房間?她躲在房間裏幹什麽?我想,其實她就是在讀書、在寫作,安安靜靜。
最後我想對大家說:每一本書都會變成你自己的房間,它讓你躲進去,給你庇護,讓你安靜。在座的年輕人,還沒出道,可能租一間房間還比較困難,或者和爹媽、或者和同學一起住,都渴望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我們在插隊的時候,橋底下睡過覺,田野裏睡過覺,兩三個男孩擠在這麽窄的床上,也睡著了,那時真渴望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但是我的青少年時代非常快樂,現在想想,就是因為有書,有了書,你就好比有了自己的房間,每一本書就是自己的房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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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wsnyy 回複 悄悄話 不要吹毛求疵.
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許多人都沒有機會受過完整的教育.但並不妨礙有些人出類拔萃.
陳丹青是畫界是出類拔萃的,所以他有資格這麽說話.
麵麵俱到的人,往往不是奇才.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hairmanmiao' 的評論 :go to the hell with your mao' tyrant.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不奉陪了,在對樓主致歉。
chairmanmia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ephyr2012' 的評論 :

In only two lines, I can count at least one misspelled word, two or three obvious grammatical errors, several street slangs - all point to a spoiled brat who needs some schooling and perhaps spanking too. You do not even know how to use CAPs. With English like that, you could not even possibly make a decent living, but must be a parasitic dependent. So much for your art and creativity.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hairmanmiao' 的評論 : best to describe yourself.
chairmanmia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ephyr2012' 的評論 :

A typical brat who can only speak in street language.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hairmanmiao' 的評論 : I wonder why you chose an tyrant's title as your pan name ?>? read too much? put yourself together , live a life . if not read your trash books.
chairmanmia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ephyr2012' 的評論 :

You are not even proficient in English. Start reading.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你們這些博學之士,open your own blog, sharing some expertise with other , do not attack others in other people's blog. I came to this blog said some my true feeling and show my appreciation to LZ, did I offend your people? go , put yourselves together , have a life!!!!
czhz 回複 悄悄話 中國文學四大名著,當時在我玩的幾個小朋友那裏借不到,所以非常慚愧——我不知道今天的70後、80後、90後在幾歲讀的《紅樓夢》、《水滸》、《三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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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著文盲分不清《三國誌》和《三國演義》。
czhz 回複 悄悄話 zephyr2012 2014-04-04 11:09:27 很多學藝術的人都不愛讀書,我是一個。我們是視覺的人。 thanks for sharing.凡高,比加索,賽尚,Ermst ludwing rircer ,餓gon schiele,才onstantin Brancusi, Georges Braque , all do not like to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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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說自己不愛讀書,但為何把不讀書的帽子強加給畢加索,賽尚,逼著他們與你為伍?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回zephyr2012:我從未用過"過路人路過"這個名字,請別張冠李戴.事實上那位"過路人路過"在保護非洲大象禁止象牙貿易問題上也跟我爭論過幾次.我本人稱不上很好學,更談不上博學,隻不過讚同我們老祖宗的話"開卷有益".多讀書我們的民族才會有希望.
chairmanmia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ephyr2012' 的評論 :

You can easily name ten other top-notch artists of the 20th century who love reading and still be as great, if not greater than those you put here.

Any connection between loathe of reading and artistic creativity is assumed and therefore fallacious.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橫塘雨眠' 的評論 :哈哈, I know who you are ! changed an ID to attack others . I am glad you are banned by this website. "過路人路過", we are not going to see this ugly ID for a while. 永別了!!
至於我那銅鎖上的“花好月圓” 四個字是反麵正看, 我是認不出。
你如此博學,怎不開博, sharing your expertise?!到處到別人的博克找碴打架,可恥! 人要有起碼的網德。

我向樓主致歉: I just want to say I enjoy to read the article you posted, I wish I did not pick up a fight here. sorry .
chairmanmia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ephyr2012' 的評論 :

"A visual person"? Who is not? Anyone one with sight is a visual person. My students use this trite to avoid reading. The result: most of them are semi-illiterate, and this does not help with their "visual art."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雖說愛不愛讀書隻是個人習慣,但不愛讀書並不見得是什麽值得誇耀的優點.且不說畢加索塞尚等人是否真的不讀書,世界上不讀書而成大師的藝術天才畢竟鳳毛麟角.如果不是天才這塊料,那多讀點書增加點文化底蘊還是不會有錯的,至少"花好月圓"這幾個老祖宗傳下來的字就不用麻煩別人來教了.
洋洋日記 回複 悄悄話 矯情
7grizzly 回複 悄悄話 > 他說得很有意思:“不對,是陳道明像我。”
He never came back to where he started. Did he?
Ask any American, he would tell you the same thing.
Or more likely, he would ask sincerely "Who's 陳道明?"

是讀書人 or 不是讀書人. Big F*ing deal!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Egon schiele , Constantin Brancusi 更正一下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橫塘雨眠' 的評論 : 凡高,比加索,賽尚,Ermst ludwing rircer ,餓gon schiele,才onstantin Brancusi, Georges Braque , all do not like to read , it does not stop them became the master of twenty century in painting and sculpture.
有人書讀的越多,越傻,越沒有創造力。
橫塘雨眠 回複 悄悄話 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不論是搞文學還是搞藝術,不讀書的人其境界就不會高到哪兒去。
zephyr2012 回複 悄悄話 很多學藝術的人都不愛讀書,我是一個。我們是視覺的人。 thanks for sha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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