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發了一首清明寫的詩,引發了讀者的關心,這裏多謝了。
但是在詩的解讀上,有些說明的必要。
這首詩裏麵用了一些典故。
“寂寥清明望故園,蒹葭綠水繞山前。”
首先就是“蒹葭”,顯然是用了《詩經》裏的典故。
《詩經》裏麵的秦風第四首,第一段唱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後來這首詩被台灣的某位言情(或者是矯情?)作家閹割,變成了“綠草蒼蒼,白暮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這種對古文化的糟蹋,簡直是令人拍案長歎。
伊人和佳人其實是不同的。所謂伊人,就是所懷念的那位人,是非常特定的對象,和後來興起的市民文化中的庸俗審美,是趣味大不相同的。
心中的歸宿,靈魂的家園,對我們這些生命有限的人類,都是遠在彼岸,可望而不可達的歎息。
在美國內戰期間,有白人在南卡羅萊納州的聖赫萊娜島上,聽到了黑人奴隸們的一首悲歌。這首叫做“邁克,劃船上岸(Michael, Row the Boat Ashore)”的歌裏唱到:
“Jordan’s river is deep and wide,
Milk and honey on the other side”
這裏用了《詩經》的風格翻譯一下,就是:
“約旦之河,道深且廣。奶鮮蜜甜,水之彼方。”
“京都寸土千金砌,晉地孤溝眾命懸。”
這裏的京都和晉地,大家估計都看得明白。之所以用“孤溝”一詞,是讓人體會那種麵對生命轉瞬消逝而無助的孤寂之感。
“半世沉浮圓破鏡,百年治亂枉投鞭。”
“半世沉浮”說得是自己的生命坎坷,也可以說是我的同輩人經曆的中國曆史。而“百年治亂”更說的是這近百年來,我們的民族經曆的大起大落。
破鏡重圓,大概是大家都知道的,說的即是心中理想,也是自己的家庭和朋友的重聚。而投鞭,指的是前秦苻堅“投鞭斷流”的故事,感歎的是中國這百年來,盡是投鞭這樣的大變局,從洪楊革命、戊戌變法、辛亥變天、到國共內戰等等,還不包括外強入侵,已經讓草民們悲歡離合了。因此在未來的世界的亂世之下,如何保證中國境內的治世,當賴大家的努力。
“胸中縱有斬蛇意,付與終南柳下煙。”
這句受到的爭議最多。斬蛇,用的是漢高祖劉邦斬殺白蛇的故事,引申的是中國傳統儒生平天下的抱負。而終南,指的是終南山,是中國傳統的隱居之地。
但是終南山因為唐朝的時候,出了一個投機分子叫做盧藏用,由於隱居終南山而沽名釣譽,最後做了禮部侍郎(就是今天的外交部副部長,嗬嗬),還傍大款,做了武則天的女兒、唐中宗李治的妹妹,赫赫有名的太平公主的小N。
這段故事也是“終南捷徑”一詞的由來。因此有讀者留下這麽一段評論:
“追看井大的博好久了,井大居然說這樣的話啊。隻是謝太傅以盛家高名,方得 保全之功,虞丞相挾一朝之奮,卻無回天之力,魯連拂袖非無情,或為量力而行,荊公含恨非無才,實是力有不殆,子產功業,不若夫子流澤,韓稚圭之功業,比明 道又如何,芝蘭玉樹,生於庭階已是不錯,足下縱然真有盧公之意,還望孰計三思,常以李鄴候為念。”
這裏顯然是批評我似乎有走終南捷徑的意圖。這位讀者的古文化造詣奇高,裏麵談到的謝太傅,是東晉丞相謝安,是中國古代的豪族,在淝水之戰中打敗了苻堅,保持了東晉的完整。虞丞相指的是南宋的虞允文,當金兵在海陵王的率領下南侵的時候,他本來沒有督軍的權力,卻在危急之下,於采石磯(現在安徽的馬鞍山)組織南宋各路打散的敗兵一戰,取得了采石大捷,從而徹底解除了南宋來自金朝的威脅。當然,最後南宋還是滅亡於蒙古的大元。
魯連,又名魯仲連,是戰國末期齊國人,著名謀士。縱橫捭闔於列國之間,但是仍然難以阻擋強秦的勢頭。荊公指的是王安石,北宋名臣,但是改革失敗,導致了北宋變成了南宋。
子產又名公孫僑,是春秋時期鄭國著名的政治家。夫子當然指的是俺們的孔老夫子。韓稚圭,說的是北宋名相韓琦,是當時北宋抵禦西夏時,和範仲淹齊名的名臣。當時邊關有民謠:“軍中有一韓,西夏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範,西夏聞之驚破膽。”
後麵說的明道先生,指的是程顥,和朱熹奠定了程朱理學。很顯然這位讀者,認為政治上的各種人物,出色的如子產和韓琦,其功業比起做文化建設和傳播的孔夫子和程顥這些先哲,那就是滄海一粟了。
因此後麵說,如果我要學盧藏用,要三思,記住李鄴候啊。鄴候,說的是李泌,是唐朝玄宗開始的四朝丞相。李泌是亦官亦隱,在政治上很有作為,但是在文化建設上也功不可沒。
其實我在詩裏寄托的終南,和盧公是沒有多少瓜葛。因為那時候的司馬子徽,也不是要走體製內捷徑之人。
而終南這個地方,有老子騎青牛,留《道德經》而西去。有薑太公垂釣,後出來輔佐武王。有張子房隱退,定了大漢天下之後而收身。後麵的“柳下煙”,更是用了陶淵明的五柳的典故,算是王維“狂歌五柳前”的寫照吧。
談了一大輪,這裏就把這之後寫的另一首詩,拿出來和大家共享:
清明感懷之二
卷罷經綸起看霞, 丈夫何處不為家。
雲橫雨縱寒驅暖,霧暗風明草勝花。
夢寄河裳東嶽劍,鉤垂臥榻富春茶。
烏衣巷底雙回燕,半爪青泥半口沙。
這裏用了三個典故。
河裳東嶽劍,是西晉的阮籍《詠懷》裏麵一首:
“炎光延萬裏,洪川蕩湍瀨。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捐身棄中原,烏鳶作患害。豈若雄傑士,功名從此大。”
鉤垂臥榻富春茶, 說的是東漢的嚴子陵在富春江歸隱的故事。臥榻,是他和舊朋友漢光武帝劉秀的一段往事。範仲淹曾作文紀念嚴子陵的人品,文曰: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而“烏衣巷底雙回燕”,大概是不需要解釋的了。
寫得太好了。即便走終南捷徑又如何。中國幾千年的亂象,
搞得古代知識分子,任何時刻都在想怎麽保全自己的身體,
保全不了身體的時候就想著怎麽保全自己的名聲。碰到事情,
首先想得是怎麽擺脫幹係,根本沒有一點敢於冒險,敢於承
擔責任的精神。要不俗話說“仗義每逢屠狗輩,百無一用是書生”,
雖說的有點過了,但也隻是誇張的修辭手法。
拿通俗歌曲說一句“風風火火一聲喉啊,該出手是就出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