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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郢客: 溫故知新沈崇案之九

(2009-06-05 20:15:24) 下一個
【part C:兩個北大】

謝泳先生引用的這段史料尚語焉不詳,1946年12月31日《世界日報》關於此事的敘述更加詳細:
【昨晨黎明(注:30日),北大沙灘大操場,即有各學院同學集合。迄九時許,全場已有千餘人。同時,各新標語、新壁報,紛紛增加,貼遍各處。尤以各教授之談話及上書司徒大使之聲明書,最為觸目,爭相閱讀。十時,清華大學及燕京大學學生之聯合進城請願遊行隊已出發之消息傳來,各同學莫不興奮異常。十一時,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訓導長褚士荃,教務長吳澤霖等進城,至北大辦公處與北大秘書長鄭天挺,教務長鄭華熾等,召開緊急聯合會議。當議決對學生遊行事不加阻止,並聯絡各有關機關,請求保護。

我素來敬重鄭天挺先生學問嚴謹,直到翻閱這些史料,不由感慨,前人如海如山,後生們哪是容易得窺全景的?物理學家鄭華熾,隔行隔山,在下知之甚少,惟“教務長”身份,暗示我們諸多內情。
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216293
清華班子一目了然:校長梅貽琦;教務長吳澤霖;訓導長褚士荃。訓導長大約類似今日“學生管理”或“政工”一係領導,褚士荃言論亦相對收斂謹重,然而,三人齊心,頗可得見。
而諸種史料中,北大班子卻隻能散見各處。因為一旦整合一處,誰都能看明白了——北大班子在分裂。

1945年9月6日,胡適被任命為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有雲,此年6月,蔣夢麟要出任行政院秘書長一職,蔣介石屬意胡適或傅斯年擔任複校後的北大校長一職。傅斯年時在國內(胡適尚在美國),蔣介石請教育部長朱家驊先行谘詢傅的意見。傅斯年於 8月17日上書力辭,盛讚“適之先生經師人師,士林所宗,在國內既負盛名,在英美則聲譽之隆,尤為前所未有”,極具“佳話”體。政府任命發表後,胡適就任前,由傅斯年暫代。胡、傅素來親厚,亦師亦友,同氣連枝。傅斯年代理校長後,屢次發表聲明,決不錄用偽北大教職員。他1946年1月7日寫給夫人的信中說,“實在說這種局麵之下,胡先生辦遠不如我,我在這幾個月給他打平天下,他好辦下去。”(胡適1946年7月5日抵達上海,9月就任北大校長。)“周炳琳為法學院長……先以陳雪屏後以賀麟為訓導長,鄭天挺為總務長。”(注:本節人物基本出場完畢)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216293
訓導長:陳雪屏。
秘書長(胡適年譜中稱為總務長):鄭天挺。教務長:鄭華熾。

謝泳先生在《重說沈崇案》中對“陳雪屏”隻字未提,對“鄭天挺”、“鄭華熾”亦隻字未提。我們既看不見“同學何必如此鋪張”的陳雪屏;亦不知鄭天挺、鄭華熾諸先生的擔當。這樣如何能還原沈崇案的真實全貌?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216293
他借《申報》批評了梅貽琦和陸誌韋兩位先生,然後徑直盛讚胡適、傅斯年“真正顯示出了知識分子智慧和人格”,原因不過是“他們沒有無原則認同學生的行為,而對學生有所批評”,這種邏輯,何其武斷草率爾?

《文匯報》1947年1月5日木耳的文章印證了《世界日報》的報道:
【新聞記者群走向北大的校長室,這裏有北大秘書長鄭天挺,和清華校長梅貽琦以及周炳琳錢瑞升諸教授,有兩位同學在哭訴校外分子來北大行凶以及向達教授被辱這些事。鄭天挺安慰了一番,說學校必想辦法,周炳琳教授則慷慨激昂,大聲說:“黨派必須退出學校,而國民黨應首先退出!”這時電話鈴響,原來是訓導長陳雪屏來電,說他今日因病不能來校了。陳先生病的真巧。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216293
    北大清華燕京等校負責人召集了一個會議,決定對學生遊行不加幹涉,並與治安當局洽商保護學生】

12月27日,學生團體代表往謁陳雪屏,目的無非是探問徵求校方意見。北大複校,國民黨六大(1945年5月5日至21日,國民黨在重慶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央執行委員陳雪屏擔任北大訓導長,蔣政府顯然頗有深意。“陳雪屏在北大積極發展國民黨、三青團。”這樣一位人士,說出“沈崇未必是北大學生,同學何必如此鋪張”,令人無比憤慨,仔細想想,並不令人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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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崇案發時,北大校長胡適正在南京忙著起草憲法。根據年譜,他11月11日晨飛赴南京,12月30日飛抵北平,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在南方住了五十天。”
陳雪屏的繼任者賀麟也參加了國民大會,回憶如下:
【1946年11月,國民黨政府召開一手包辦的所謂“國民大會”(人稱偽國大),胡適和我都是代表。我這個遴選代表大概是胡適和教育部長朱家驊推薦的。我們同機到南京去參加會議。……到南京後,他住中央研究院,我和一些代表同住招待所。在胡適擔任執行主席的一次大會上,蔣介石以國民政府主席的身份,手捧偽憲法,鄭重其事地交給胡適,胡適則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蔣介石講了一通憲法的來源和意義以及什麽“還政於民”的鬼話,兩人煞有介事地表演了一番。我們還聽了參謀總長陳誠的軍事報告,報告胡吹要在三個月內打敗共產黨,等等。小組討論我隻參加了一次,一百多人的小組,我連個座位都沒找到,站著聽了半個小時我就走了。後來我就跑到杭州浙江大學看朋友去,沒再參加會。從杭州回到南京,不等閉會,我就回北平了。】
胡適1938-1942年任駐美大使,1945年作為國府代表在舊金山出席聯合國製憲會議。一年兩製憲:1946年11月25日,胡適在南京參加製憲國民大會開幕典禮。南京期間,他給人題寫條幅,“做了過河卒子,隻有拚命向前”,依稀是其心情寫照:建設的,樂觀的,不失慷慨。可是,“住招待所”的賀麟,已覺製憲不過一場遊戲一場夢,他入不進戲,甚感無聊。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216293

北大群龍無首,訓導長陳雪屏的話,可謂官僚遁詞與精英傻話共一色,群眾聽得麵目發青。當然,陳雪屏官運亨通,亦可想而知。據繼任者賀麟回憶,
【1947年9月,原北大訓導長、國民黨特務陳雪屏調走。學校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繼任人,胡適派總務長鄭天挺到我家找我,要我幹(可能是陳雪屏和朱家驊的推薦,經南京最高領導人同意,讓我接任)。……鄭好說歹說勸我先幹一幹試試,等有了人可以不幹,並說不必天天到校,有事大家到家找你,拿拿主意就行了。至於為什麽要讓我這個書呆子當訓導長,我就不清楚了。學生們對此也感到意外。當時學生們經常請願,有時找到我,我作不了主,就帶大家去見胡適。胡認為我推卸責任,由此漸漸產生了不滿。記得朱家驊曾經三次以教育部長的名義給學校來信,在信中開列過幾批學生的黑名單,要求學校開除這些所謂“異黨分子”。胡適把信交給我處理,也不表示什麽意見。我則把信往抽屜裏一擱,跟誰也不提,不了了之。】1947年冬,賀麟過境南京,“由國民黨青年部長陳雪屏接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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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棍陳雪屏在北大師生心目中什麽形象,有無威望,同樣可想而知。他和鄭天挺、鄭華熾級別相同,若理念不同,亦難以一手遮天。他的策略既然有如火上澆油,學生勢起,遊行在所難免,他隻有稱病在家,由鄭天挺、鄭華熾先生收攤承擔了。“北大各院負責人同聲響應”,亦可見陳雪屏勢孤且不得人心。1946年12月 31日《益世報》登出一條奧妙無窮的短訊,道破鄭、陳間的歧異:
北大秘書長鄭天挺和教務長鄭華熾二人意見甚接近:北大四五十年一貫作風,向無關涉學生運動之成例,今日亦不能例外。在學生遊行時,曾邀請訓導長陳雪屏到校,陳推說有病,未到。鄭表示遺憾。】

12月27日,學生組織了“北大學生抗議美軍暴行籌備會”,亦積極聯絡清華等校。29日,籌備會會場被砸,民主牆壁報亦被人掃撕一空。30日晨,“職業學生”及打手們撕去罷課的布告,貼上“今日本校照常上課”的告示。曆史係向達教授正好路過,眼見種種不堪,知識分子“迂氣”發作,這位秀才試圖和猛士們講講道理:“你們就是反對罷課,也不能撕毀別人的……,因為在北大,任何人有發表意見的自由。北大四十八年光榮曆史被你們丟盡了。”人家哪裏肯聽你的真理,打罵有加。此即新聞中所言“向達教授被辱”一事。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216293
學院知識分子,言必稱言論自由,視之為內心信仰。然而遇見不信卻又會武術的,隻能束手。錢端升教授被問及對“情報網”共諜逗引說持什麽態度,錢教授的怒言既可樂又悲涼,“這是造謠的低下手段,超出了言論自由的範圍。有錢印這些東西,我的政治學講義,到現在還沒印出來!”

搞到這種地步,教授們亦要反了。法學院院長周炳琳在校長室內已經怒不可遏,當北大學子等待清華、燕大學子入場時,這位周教授,亦毫無避嫌,出現在操場上,示以支持。學生們高呼,“擁護周先生恢複五四精神!”
此情此景,《文匯報》敘述時亦難免唏噓,【原來周先生正是當年五四健將,一瞬卅年,如今已兩鬢如霜了。】http://www.ccthere.com/article/2216293
好一個“一瞬卅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這是關於代際更迭很敏銳的洞察。“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多數青年人的熱血、慷慨、風發,向來如是。等到30年後,自己上了宴席桌,成為既得利益者的一員,當年的理想即使某一瞬間掠過,恐怕亦隻有壓下不想,還能怎麽樣?有家有業,上街鬧革命,你試試?再說,換人真能改變這個世界嗎?失望太多,中老年人的思維自然會比青年人多有顧忌、疑慮,這亦是自然的。一個成熟的社會仍需青年人和中老年人分擔不同的角色:有人呐喊變革,有人步步謀劃;有人熱情,有人穩健;有人毅然加油,有人穩穩刹車。
而北大法學院院長周炳琳在27年之後,竟然被滿腔怒火逼得再次跳出來打醬油,這是多麽令人感慨萬千的一幕。記憶和此刻疊合,想必他心裏亦感慨萬千:我還是那個我?世道還是那個世道?或者,世道不止一次改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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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12月31日,《新民報》刊出的《北京大學四十八教授致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的抗議書》,周炳琳教授赫然在列。
向達、鄭華熾、錢端升以及沈從文、朱光潛等人亦在列。
這份名錄並非以姓名筆畫排序,排在第一位的人,叫“袁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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